外传四 浮世绘(2 / 2)
唔,想一想,还有什么借口,可以让他再次拜访薛家呢?看起来薛婆婆对他的印象挺不错啊。话说回来,顾三公子自幼就深得各家太太喜欢,原因无他,只因他小小年纪便能够坐在这些太太膝前很有耐心、很有兴趣地陪着她们家长里短地絮叨半天,年岁渐长之后,各家太太看他的眼光又有所不同,每每打量得顾三公子落荒而逃,生恐一个不慎便会被自家母亲卖与哪家太太作女婿。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能够得薛氏青睐,要亲近那位薛小娘子,可不就容易多了么?
四、
顾三公子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很是苦恼。好在第二天,他的救星、二公子顾清敏便回来了。
顾清敏自幼便被茅山上清派带走,收为护教弟子。以顾老爷的本意,是万万不肯让这个自小便性情古怪的儿子去和道士作伴的,天知道会教成什么更古怪的模样?但是茅山乃中茅君得道之处,葛洪炼丹之地,山中宰相陶弘景隐居之所,上清派根本所在,向来被视为道家“第一福地,第八洞天”,其时有三宫五观七十二茅庵,弟子数千,香火繁盛,历任教尊均备受朝野敬重,护教弟子人数不多,但无一不是文武双全的一时俊杰,现在瞧上了顾清敏这样一个小小八品官的次子,顾老爷哪里能推辞得了?顾清敏被选中带上茅山时,不少同僚亲友都来道贺,颇有一些人很是嫉妒顾老爷的这番运气,阴阳怪气地感叹道上清派在朝中人脉广得很,手眼通天,顾老爷现如今可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将年纪尚轻、修养不够的顾老爷气了个半死,越发不爱提二公子这回事了。
这些年来,顾清敏每隔一两年,总要回家住上一两个月,家中其他人倒也罢了,惟有顾三公子,每次二哥一回来,都是两眼放光地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自然,这一两个月,也是顾三公子最神气的时候,顾清敏很有兄长之风,指哪打哪,绝不含糊,顾三公子平日里在一堆小衙内手中受的窝囊气,至此一扫而空,直至顾清敏再次离家,顾三公子才不得不眼泪汪汪地低头弯腰重新做回小弟,咬牙切齿计算着二哥下一次回来要教训哪些不识相的混蛋小子。
顾三公子追逐各色美人时,碍着二哥半个道士的身份,向来不敢轻易劳动他,免得一不小心传入他师门耳中,惹出麻烦来。
只是这一回,顾三公子盯着案上这幅绣画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这慈眉善目的白衣观音,神情举止之间,竟然隐约有山高水远、风动云卷之气,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本能地觉得,薛一娘恐怕还真是不同于自己以前追逐的那些美人。
<!--PAGE11-->怯意方生,从来都是为他壮胆撑腰的二哥便回来了,这般巧事,由不得顾三公子不动了别样心思。
唔,二哥可是诸多亲戚朋友眼中的上好佳婿人选,说不定薛氏也可能瞧上年轻有为、光彩耀眼的二哥,自己可要牢记,就算找二哥帮忙,也千万不能让他出现在薛氏祖孙面前才是……
顾清敏觉得自己这次回来,老三似乎安静了一些,煞是奇怪。
不过到了晚上,他便知道,接风宴上顾三公子为何安静了,敢情在这儿等着自己呐!
顾三公子还是头一次为了这种事来找他帮忙,看来这一回还真不同寻常。而仔细观摩了那幅白衣观音之后,顾清敏不觉对那薛一娘也生了几分兴趣:“你这回是当真?不行,我得亲眼看看那小娘子才行,免得你看走了眼,事成之后又来怨我!”
老三看走眼可不是一回两回了。顾清敏对这个三弟的眼光,委实不敢放心。再说了,没有亲眼看到薛一娘绣这一幅白衣观音,谁知道里面有无问题?
他这番话却将顾三公子吓得心头一跳,赶紧摆手道:“不敢叫你这凶神去相看,没得吓跑了人家小娘子。”
他这么紧张,倒让顾清敏更来了兴趣,眼珠一转,心说薛小娘子是何等人物,倒也不急着去相看,眼前倒有一件要紧事情,得先办了才是。当下与顾三公子讨价还价,说定了帮手的条件,方才笑眯眯地去了。
顾老爷这一枝顾氏,迁至甘泉里已有五世,族人散布于临安城中和附近几个村庄,祖祠却还在甘泉里,约定二十八日祭祖,主祭的便是顾老爷。大公子在淮南任职,不得回来,跟在顾老爷身边招呼的便是二公子与三公子了。
顾氏这一枝中,出头的人物不多,偶有几个,也不过乡绅员外郎而已,年少子弟数十,亦都平平,顾清敏身处其中,真如鹤立鸡群一般,不过也正因为此,顾清敏明明白白地摆出一付瞧不上人的傲岸架势,与长辈见礼时还能不出格,对同辈子弟便颇有白眼朝天、敷衍塞责之嫌,顾氏族人难免心生不满。相比之下,三公子顾清毓不那么出色耀眼,但胜在品格端正、态度谦逊、待人诚恳、言语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尤其是有了顾清敏这个对照之后。于是几位叔伯开始热心地问起顾三公子的前程。顾老爷此番告老回乡,明摆着不想再出仕,顾三公子从前跟着父亲东奔西走,无暇顾及此事,现在回乡定居了,可不能不好好考虑一番。顾三公子客客气气地拱手答道,刚刚返乡,家父事务繁忙,尚未能虑及此事,还要请各位叔伯多多指教。
这番话听得几位叔伯大是高兴,立时便兴冲冲地为他谋划起来,争论良久,一致认为,本朝历来重太学,徽宗朝时,太学生多达万余,用官不经科举,尽取太学生;近年来虽经靖康之乱,太学未复,但是祖宗制度绝不会废,三公子还是尽早将经义文章做起来,待到日后太学一复,便可从容入学考选。一位住在临安城中的族叔,还为顾三公子推荐了两位可以为他批改功课的宿儒——顾氏族人,都知道顾老爷虽由科举出身,但是于经义文章,荒疏已久,是以此举并不算唐突。
<!--PAGE12-->对于这番热心,顾三公子自是满口感谢,又特意向顾老爷转达了叔伯们的好意。顾老爷觉得向来胡闹的小儿子这一回总算长进了,脸上大有光彩,因而对几位族兄弟也份外客气,祭祖之后,又特意请到家中来痛饮一回,宾主尽欢。顾太太在屏风后听得诸位客人对顾三公子的夸赞,喜得眉开眼笑,不但吩咐家仆奉上一坛顾老爷平日里舍不得喝的二十年花雕待客,晚上打发顾三公子睡觉时,又专门在他枕头下塞了一个装满金锞子的小荷包。顾三公子很是无奈,他现在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好不好?
这一次祭祖之后,顾氏族中,对于二公子和三公子的评价,有了微妙的变化,各家婶娘伯母看向顾三公子的眼神明显热切了许多。顾三公子连着几日不曾挨打挨骂,顾老爷更是难得给了几分和蔼颜色,心情大好,倒也未曾注意到族人打量自己的目光有何异常之处。
惟一不如意的是,他找不到机会再跑薛家一趟。
元日后,各家亲友之间互相串门拜年,顾三公子跟着顾老爷跑了几天之后,猛然发现大事不好,二哥装样装得过头,自己扮乖巧又扮得太过份,现在自己似乎已经代替二哥成了各家亲友眼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这日顾三公子好不容易摆脱新一轮三姑六婆的热情关心,一回家来便拖着顾清敏哀嚎:“二哥你太不讲义气了!哪有这样陷害人的!”
顾清敏笑嘻嘻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别想反悔。
顾三公子向后一仰倒在椅背上:“完了完了,这一回没有你挡在前面,那些媒婆一定直奔我来,姆妈真看中哪家的小娘子,逼起婚来,我不脱三层皮才怪!我怎么这么笨呐,居然自己跳进坑里!”
顾清敏对顾三公子那付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模样视而不见,仍是嘻嘻笑着,剥开一瓣蜜桔塞进自己嘴里。
顾三公子缓过神来,立时叫道:“不行,我要追加条件!”
原来的条件,只说顾清敏要帮忙,没说帮到什么程度;现在想起来,自己真是太亏了,怎么着也要捞回本来,才不枉自己捏着鼻子扮了这么多天的乖巧。
顾三公子正盘算得洋洋得意,顾清敏随手将桔皮掷到他脸上,打得他脸皮生疼:“先说好,茅山护教弟子有十八戒,犯戒之事,别指望我。”
顾三公子一怔:“哪十八戒?说来听听!”
顾清敏笑了一笑:“你哪有资格听?”
顾三公子跳了起来,又不敢动手,气得大叫,顾清敏一把拧住他耳朵,轻声细语地说道:“你想惊动姆妈来替你撑腰?”
顾三公子赶紧捂住嘴,装出一付可怜样看着二哥。
顾清敏大是满意,这才放开他,拍拍手道:“好啦,看你可怜,说吧,帮什么忙?”
<!--PAGE13-->只要不是杀人放火……唔,话说回来,杀人放火的事情,自己也不是没干过,所以这小子每每“凶神凶神”的满口乱叫。
五、
住在甘泉里南桥头的团头田阿六,这几年日子过得很是滋润。他手下本来不过寥寥几个偷儿乞儿,事事都得看清波门大团头桂九的脸色,但是南渡以来,流民众多,其中不能自食其力者,往往沦为乞儿,这甘泉里市面日益繁华,偷儿乞儿也日益增多,水涨船高,田阿六手下人头既多,孝敬亦多,居移气,养移体,倒也养出几分体面来,每日只背了手闲逛,不再亲自上阵。
可是上元灯节这日,田阿六却满心不情愿地被赶上了街头。
半夜里捏着他咽喉的那个人,手下时紧时松,让他感觉自己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比起这样的可怕来,亲自去偷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娘子的钱袋,那就太容易做到了——其实顾清敏的提议是让田阿六去调戏薛小娘子,不过这个提议被顾三公子一口否决了,开玩笑,他还没能和薛小娘子说上几句话,论得着这家伙去调戏么?
计划很简单也很完美。薛氏祖孙的钱袋被偷,一定很着急,顾三公子此时便可以挺身而出,帮她们追回钱袋,又或者是替她们买下看中的东西,日后再追回钱袋亲自送上门去。当然,顾三公子更喜欢后一个计划,不过,总得做好两手准备不是?
上元灯节向来繁华,城门整夜不闭,任人来往。顾三公子带着小七,不远不近地跟在薛氏祖孙后面,留心着不要被拥挤的人潮给淹没掉,也不要被街道两侧的五彩花灯烟火给迷了耳目。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颇多精心妆扮的年少女子,在小七看来,其中很有几个看上去比那薛小娘子妩媚漂亮,更重要的是眉目含情,眼波不停地在顾三公子身上萦绕流转。若是往日,顾三公子哪能放过这等良机?自是要知情识趣地凑上前去献一番殷勤。偏偏这一回,顾三公子放着这花团锦簇不理不睬,一意去追寻那个疏淡飘忽的背影。
小七被顾三公子拖着东奔西走,不能专心玩赏这一年一度的灯节,心中难免抱怨,又不敢将顾三公子一人丢下,只能嘀嘀咕咕地紧跟在后边。
顾三公子眼前忽地一亮:前头那个提着鼠儿灯、大摇大摆靠近薛氏祖孙的瘦小汉子,不是田阿六又是谁?
以田阿六的本事,料来不应失手,接下来便是自己上场了,顾三公子不由得向前紧走了几步。
田阿六自薛婆婆身后擦过,不想薛婆婆身上并无钱袋,田阿六不免暗叫一声“可惜”,颇不情愿地转到薛一娘的这一侧。这田团头,做了多年偷儿乞儿,自然警醒通透,看这薛氏祖孙的穿戴打扮,也是平常人家出身,料无多少家财可以让人惦记,那就必定是薛小娘子的姿色惹动了哪位厉害人物的眼了,自己可要小心,不可多手惹祸,是以先去试探了薛婆婆,不能得手才转向薛小娘子,这么着,想必那位厉害角色也不至于责怪自己心思不正了。
<!--PAGE14-->顾三公子既专心盯着那边的动静,自是看得清楚。眼见那田阿六掩在人群之中慢慢接近薛一娘,虽知道这也是他们原来的计划,心中仍是很不舒坦,只在头脑中想像一下田阿六下手的动作和过程,已经觉得难以忍受。此时薛氏祖孙偏偏在一个花灯摊前停了下来,薛一娘似是看中了一盏走马灯。这正是田阿六下手的上佳时机。顾三公子心头大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脑中一热,等回过神来,人已到了薛一娘身边,小七落在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顾三公子滑如游鱼、疾若飞鸟的动作,中间这么多人,三公子究竟是怎样在眨眼之间挤过去的?
顾三公子抢在薛一娘前面,伸手捏住了那盏走马灯的提柄,然后很谦逊地收回了手道:“小娘子你先请。”目不邪视,视线只放在薛一娘的衣袖上,暗暗在心中计数,数到三时,薛氏果然很应景地“呀”了一声:“原来是顾三公子!三公子不必客气,先来后到,这盏灯该是你的才对。”
顾三公子这才转过目光正视薛氏祖孙,拱手一揖,笑道:“原来是薛家阿姆。这一盏灯也不值什么,不如让晚辈尽一尽地主之谊如何?阿姆还请勿要推辞。”
这番说辞,光明正大,全是尊敬长辈之心,料想薛氏祖孙也不便推辞。顾三公子暗自得意,一边说一边掏钱袋,手伸到腰侧时,脸色突地一变。
腰带上空空如也。
该死的田阿六!
顾三公子僵在那儿,卖花灯的小贩一见他这神情便已明白,同情地道:“小郎君是遭贼了吧?这灯节人多,偷儿猖狂,也不是小郎君一个遭了算计的。”
薛氏叹道:“这世道,人心不古哟——”一边儿唠叨,一边让薛一娘取钱买下那盏花灯,递给顾三公子:“三公子接着,算是我这老婆子的一点心意,可别让那些恶贼坏了兴致。”
顾三公子呆呆地接过走马灯,呆呆地看着薛氏祖孙离去,直至小七气喘吁吁地挤到他身边,才如梦初醒,几乎要抱头痛哭,他怎么就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来!不说二哥要鄙视自己,就是他自己,也要在心中痛踩自己几脚!
然而此时,已经隔了人群、遥不可及的薛氏祖孙,忽然都回头来看了他一眼。顾三公子又呆住了。她们脸上,那是什么表情?是觉得他很倒霉很可笑?也不太像啊。薛婆婆的神情固然颇有几分和蔼可亲,薛一娘嘴角的微笑似乎也带了一点善意;只是若说纯然是同情他这番遭遇,好像又并非如此……
不说顾三公子站在那儿左思右想地发呆。薛婆婆含着笑对薛一娘道:“这顾家的三公子,倒也算个实诚人。”
薛一娘淡淡笑了一下:“看起来的确如此。”
薛婆婆又道:“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顾三公子的那点儿小算盘,她一双老眼,却不昏花,看得一清二楚。流落至此,能够得这样一个佳婿,其实也挺不错的。
<!--PAGE15-->薛一娘只略略转了一下眼睛,轻声答道:“我自有主张。更何况,父兄俱陷于北虏,生死不知,我怎能苟且偷安?”
薛婆婆的神情不觉黯淡了下去,良久,叹了一声,不再提这个话头。
且说顾三公子这一夜,疑神疑鬼,忽喜忽忧,提着灯,恍恍惚惚地跟在薛氏祖孙后面,不敢靠近,不敢远离,逛到夜深,薛婆婆年老,腿脚不便,是以虽然灯市尚盛,也折返回来了,顾三公子一直跟在后面,目送薛氏祖孙回到家中,这才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回自己家去。
顾老爷和顾太太都未曾回来,家中只有几个守夜的仆人,无人管束,顾清敏乐得自在,端了酒菜坐在后院阁楼顶上赏月观灯。居高临下,望见顾三公子回来,一跃而下,拎着他衣领,将他提上楼顶来,拍着他的后背笑得前仰后合:“老三,你怎么就那么倒霉呢?”
顾三公子的脸垮了下来:“你跟在后面看热闹?”完了完了,二哥看见了薛一娘,就不知薛一娘有没有看见二哥……
他还在那儿胡思乱想,顾清敏道:“有热闹不看,我傻么我?哎,知不知道那薛氏祖孙背后怎么说你来着?”
顾三公子翻了个白眼:“二哥,我真不知你何时长了双顺风耳了。”薛家祖孙前前后后的人群之中,绝没有顾清敏的影子,就算他妆扮成别人的模样,也瞒不过自己的眼睛和感觉,顾清敏自以为得意的易容之术,栽在他手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顾清敏“切”了一声:“老三,士别三日尚且要刮目相看,这隔了一年时间,就不兴二哥我学点儿新手段么?”
这一年他学的新手段之一,是识读唇语。潜伏跟踪,有这手段,还是挺管用的。
顾清敏将薛氏祖孙的那番对话一一学来,学完后又是一阵大笑:“我说老三,你怎么就这么倒霉呢?被那田阿六偷了钱包不算,薛家做主的偏偏不是老的是小的,你前头对着老的献殷勤可不是白献了么?偏生这小的么……真看不出薛小娘子竟是个孝烈的巾帼英雄!”
这可比那薛小娘子别有心上人还要悲惨。老三怎么就不长眼看上这样一个麻烦难缠的女子呢?
顾三公子苦恼万分地仰天倒在了屋脊上。
顾清敏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喝酒。其实还有一些话他没说出来。薛一娘说起父兄俱陷于北虏时,祖孙二人,眉宇之间虽有忧虑之色,却绝无悲戚无助之感,显见得已有营救的把握,如此看来,薛氏祖孙,绝非寻常之辈,老三这一次有得折腾了。只希望老三在碰得头破血流之前,早一步醒悟过来,看上另一位佳人,免得还要烦劳自己去帮忙。话说,茅山护教弟子去帮这种忙,也太掉身价了,但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居然为了这等小事去威胁一个小小团头……
<!--PAGE16-->六、
顾清敏原以为自己这个小弟会被元宵夜那丢脸的一幕还有薛家祖孙后来的私语重重打击一番,少说也得歇个十天半月才能缓过气来,没想到顾三公子在**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爬起来,又是笑嘻嘻若无其事了。早餐后便向顾老爷禀告说昨晚逛灯会时被小贼偷了钱袋,送给顾太太的那盏走马灯,还是借钱买的,这会儿赶着去还钱。顾老爷不免要板着脸孔教训一番,怎得如此不小心,眼看着大了,还是这般心浮气躁;顾太太则赶紧叫人拿了新钱袋来给小儿子,叮嘱小七这回千万看着点儿,还打算加派一个成年的家丁陪着顾三公子出门,被顾老爷喝斥“慈母多败儿”,方才拦了回去。
顾三公子出门的动作急了一点,又被顾老爷喝骂,顾太太嘀咕着道:“三郎急着还钱,这守信用的好事儿,老爷用得着计较么?”顾老爷无语,见顾三公子被他骂得停在那儿不走,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家,不免心头火起,习惯性去伸手去桌上摸算盘时才想起来,因是正月里,顾太太光明正大地将他的铁算盘收了起来,免得砸了人要犯忌讳,于是顾老爷又沉了脸喝道:“既是要还钱,为何不快走!”
顾三公子乖乖地告退,临走前背着顾老爷和顾太太向顾清敏扮了个鬼脸,那意思顾清敏还是看得明白:你就留在家中好好儿领受老爷的训导,我先走一步了——两边的仆妇低着头想笑又不敢笑,眼尖的侄儿大叫起来,顾三公子却已飞快地溜走。
元宵已过,街上店铺一一开张,一派热闹繁华景象,顾三公子走在街上,来往行人与店家,多有向他点头微笑者,若在往日,顾三公子自是感觉良好,今日心中有事,只觉大家的笑容均隐含深意,莫不是昨晚自己丢的脸人人尽知,所以一个个都觉得好笑?这么一想,顾三公子虽然仍是面带笑容,小七却发觉他的心情已不似平日从容轻松,想着也是因为昨夜之事,不由得大觉诧异,顾三公子丢脸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比这还大的糗事不知多少,怎的这一回这般在意起来?连带得他也浑身不自在,若非平时训练有素,还真个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好不容易拐入薛家那条小巷,行人与店家都少了许多,小七暗暗吁了一口气,顾三公子则整顿好仪容心绪,站在薛家门前,略略提高了声音问薛家阿姆可在家。薛婆婆应声迎了出来,满面笑容,态度亲切得让顾三公子心里不由得“咯登”了一下,举止之间也不知不觉有些扭捏不安了。
薛婆婆坚决不肯收顾三公子还的钱,说道这些日子还不曾多谢三公子的照顾,自己祖孙二人,委实心中不安,如今能够小小有所偿还,虽说一盏花灯不值什么,多少也能够让自己祖孙二人稍稍心安,若三公子执意要还,岂不是……
<!--PAGE17-->顾三公子其实也觉得,让楼上的薛一娘听见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了区区一盏花灯的那么十几文钱,推来让去,实在不太像样。若是还钱呢,薛一娘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斤斤计较?若是不还……只怕更糟糕。好在这一路上他已想出了另一对策,于是薛婆婆推了一推,顾三公子也就顺势收回了手中那十几文钱,丢给小七收了,然后满面堆笑地向薛婆婆说道:“阿姆见爱,晚辈就不客气了。其实今日登门拜访,是另有一事相求。”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恳切地望着薛氏。小七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面前又不是顾太太,用得着摆出那副模样来缠磨老人家么?
被顾三公子这么殷切期望的薛婆婆,自是让他但讲无妨。
顾三公子说道:“年前那幅白衣观音绣像,出尘拔俗,真正精妙,我家二哥赞不绝口,也想求一幅吕祖绣像为他的师长祝寿。不知阿姆这里可有现成的吕祖绣像?”
薛婆婆笑了起来:“三公子真是说笑了,哪有拿吕祖像去祝寿的?”
顾三公子等的就是她这番疑问:“阿姆有所不知,我家二哥,是茅山护教弟子。”
昨夜顾清敏虽然没有说出自己的疑虑,顾三公子后来也想明白了,薛氏祖孙必有不同寻常的来历,大约知道茅山护教弟子是怎么回事,若是她们果然有心要将失陷于北虏的亲人救出,便不会忽视自己这句话背后的某种可能性。
从进来之后,顾三公子便一直留心着楼上的动静。在小七耳中,楼上很安静;但是顾三公子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清冷又芬芳的暗香、若有若无的衣裙拂动之声,还有细不可闻的绵长呼吸。这句话一说,楼上忽然静了一静。
顾三公子心中大喜,有门道!
薛婆婆果然惊讶地道:“原来如此!”停了一停,方才接着说道:“三公子且坐一坐,这些事情向来都是一娘在打理,待我问问一娘再说。”
灯节方过,养娘尚未回来上工,薛婆婆亲自进了内屋,唤了薛一娘下来询问。顾三公子支起耳朵留神听着,隔了薄薄门帘,薛氏祖孙的细语清晰可闻,商量之后,薛婆婆出来说道,薛一娘手中并无现成的吕祖绣像,不过若是有合适的画样,尺寸又不大的话,半个月应该可以绣好。
顾三公子赶紧说道二哥房中供着一幅吕祖乘鹤过洞庭的画像,他这就回去描了画样来,至于尺寸,这个好商量。
顾清敏房中那幅吕祖像,是他师长所赐,据说出自前朝名家之手,颇有几分安宁家宅的灵验,是以这些年来顾家跟着顾老爷到处搬家,一直都小心携带着。顾三公子在甘泉里一时找不到看得上眼的画工,于是缠磨着顾清敏,借口重新装裱画卷,将那幅吕祖像直接揭了下来送到薛一娘家中,又留下银钱作为定金,好让薛一娘不必先行自己垫钱去买丝线。
<!--PAGE18-->顾清敏觉得事态不妙,老三这一回看来是当真了?
只是,老三向薛家小娘子献殷勤,怎的总拿他当垫脚?上一次叫他去威胁一个小团头,这一次拿了他的吕祖像去作画样,再下一次还不知会翻出什么花样来。为了防患于未然,自己是否应该提前返回茅山呢?
不过,这个故事正看到精彩处,中途放手的话,很让人舍不得啊……
七、
虽然顾三公子元宵夜的丢脸,看起来反倒成了他与薛家祖孙更进一步亲近的契机——顾清敏后来才明白,喜欢当施恩者是人之常情,是以母亲和薛婆婆这些太太们,虽然向来称赞顾家老大忠厚老成,老二聪明能干,却更偏爱会在她们跟前撒娇缠磨求个小情的老三——顾清敏还是认为,那田阿六没能办到自己交待的事情,奖赏固然休想了,惩罚必定是要有的,而且得及时,以免堕了自己的威名,哪怕田阿六不可能知道夜半来客是谁。
于是十六日晚上,顾清敏换了夜行衣,悠悠然跑去教训田阿六了。
然后在自家后院的高墙外,被截个正着。
对面穿着夜行衣的那个蒙面人,身形窈窕,朗月之下,目光澄澄有如清水流转,只看这身形和一双眼睛,便知定然是一位佳人。
佳人夜来,顾清敏心中却大大地跳了一下,忽觉不妙。
老三若是知道薛一娘绕过他直接找上了自己……
深夜寂静,稍有一点声响便会传出老远,是以薛一娘慢慢走近,清冷之气随了夜风扑面而来,顾清敏挑起了眉,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慢慢沸腾的战意,背上长剑隐约的铮铮之声,不觉惊讶又震奋。元宵夜他离得远,居然未曾发觉,薛一娘何止不是寻常人家出身,根本就是难得一遇的上佳对手!
而且,见鬼了,他怎么觉得,薛一娘身上那股子隐隐约约睥睨天下的气势,居然似曾相识?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曾经见识过这样一个对手来着?顾清敏在心中急速翻查着近几年和自己交过手的那些人,这些家伙不是他对手,统统抹掉;这几个只会一味歪缠烂打,一股子讨厌味儿,抹掉;这几个只是没头没脑的蛮牛,抹掉;这几个是很讲风度的前辈高人,哪怕被他逼到死角也要保持住高深莫测、大肚能容的高人风范,抹掉;这一个……石头这笨头笨脑的傻小子,动起手来有那么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可也有一种将天下人都踩在脚底下的傲岸气势,年轻一辈里,能有这种气势的,委实不多见啊……仿佛他们生来便站在高峰之上,所以不论本性如何,都掩不住骨子里那种骄傲,掩不住那俯视众生的气度……
顾清敏心中的念头转得飞快,他要不要动手验证一下?料来打个几十回合,薛一娘的出身来历,多半能够看个清楚……
<!--PAGE19-->薛一娘似是觉察到顾清敏的战意,在他面前十步左右停下了,轻声说道:“顾二公子,我并非来求一战。”
好吧,顾清敏提醒自己,面前这女子,很有可能变成自己的弟媳,的确不能先打一架再说。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想验证自己心中那个隐约的猜测。
石头身后那个是非祸害的渊薮,能不碰最好不碰。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睡着的老虎,就让它睡好了。
顾清敏勉强按捺住跃跃欲试之心,收敛剑气。
薛一娘这才继续走近,直至五步外停住,说道:“白天里三公子前来试探过,我想二公子定然已经知晓一些我的家事,不过只怕知道得不太清楚,为免三公子将来生出误会,故此今晚特来说明。”
顾清敏的神情郑重起来。
薛一娘今晚不曾刻意掩饰自己,言语举止之间,自有一种遗世独立而又光明磊落之气,只不知是哪家高人的弟子。顾清敏知道自己万万不可轻忽。茅山的名号,并非无往不利,护教弟子除了降妖除魔之外,做的更多的,还是如何与各方势力包括见不得天光的势力打好关系。
顾清敏拱一拱手说道:“请讲。”
薛一娘轻声说道:“我本出身将门,靖康之乱中,两位兄长力战殉国,家父与长兄不幸失陷虏中,生死不明,却被伪齐盗用名号,以薛家军之名镇守宿州。家母与大嫂、侄儿均死于乱军之中,只有我正陪同祖母远赴普陀山进香求医,得以幸免。因为父兄身负叛逆之名,我祖孙二人,只好假托东京民家,藏身于此,待祖母病情缓解后,再图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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