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六 任飘摇002(2 / 2)
大家识得厉害,当下不敢耽搁,急步赶到大理寺,悄悄告知早一日得到消息、留在衙内等候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官家的口谕很快到了,将押送的人痛骂了一顿,责令他们戴罪立功,若不能将贼人捉住,二罪并罚;末了又褒奖那领班内侍颇识大体,令他继续统领这班人马,协助大理寺卿追捕人犯。
大理寺并不敢公开追捕,只假称一名重犯越狱,将各处城门水门牢牢看住,再点检人马,在城内挨家挨户地搜拿。
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感觉到了临安城中的异样紧张,诧异之余,忽然想起,苏苏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来拜访他了。
这么一想,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当天晚上苏苏便悄然来访。
苏苏一进书房,便长吁一口气,仰倒在方梦龙的罗汉榻上,叹息着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么时候造一个木人出来,专为我按摩骨节好不好?你不是说,周穆王时,就有人造出了会跳舞的木人了吗?”
这些日子里,苏苏既要带了一班歌舞伎照常东家跑西家走,又要时刻照应着被她藏在隐秘处的柔福,一有危险便赶紧换个地方,日夜奔波,还真是挺累的。
方攀龙将一方白布盖上沙盘,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脚的苏苏给弄坏,之后才道:“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呢?居然会嚷腰醉背痛——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这样呢。”
话一出口,方攀龙便觉得,与苏苏混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自己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苏苏那般爱冷嘲热讽了。
苏苏没好气地道:“少说点风凉话好不好?喂,你对这临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说说,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一个人出去?”
方攀龙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什么人?”
苏苏看看他,诡秘地一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福国长公主。”
方攀龙差点儿没跳起来,瞪着苏苏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苏苏仍是一脸皮皮的笑:“你只说,帮不帮?”
方攀龙仍是不解:“这又关你什么事了?”
以苏苏的风格,是绝不会去管这种闲事的。
苏苏的眉头竖了起来:“我就是不服!”见方攀龙茫然,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自然是没有踢中——一边忿忿地道:“整个临安城,除了你这呆子,谁都知道长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韦太后非要制她于死地,为的不过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节嫁人的见证人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黑白岂能如此颠倒?我就偏要让那韦太后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见得能够只手遮天!”
方攀龙注视着双颊喷火的苏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又仆倒在罗汉榻上:“这两天我都快累瘫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呀,再拖下去,说不定居然也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柔福只怕在我那儿就藏不住了!”
方攀龙沉吟着道:“这些天大理寺在搜查一个重犯,查得紧得很,城门和水门都把守得密不透风——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福国长公主。认识她的人太多,只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苏苏立时警惕起来,觉得他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
方攀龙已开口说道:“真要逃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下水道。”
临安城主街两旁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龙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达,穿城而过,最终将污水排入钱塘江中,临安城从此再无积水污物堵塞之虞。
何处有竖井,何处有横沟,何处出城,何处入江,尽在方攀龙心中。
只是……
苏苏郁闷地道:“不会吧?你叫我去钻那么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龙叹了口气:“有谁见到你救人了吗?你逃什么逃?真正是作贼心虚!”
苏苏怒道:“谁说我是做贼心虚来着?我不带路,柔福那娇生惯养的模样,能从下水道钻出临安城么?还是说你能给我找个人带路?”说着说着,恼怒地一脚踢来,却被方攀龙扣住了脚腕,一拧一送,苏苏痛呼一声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龙,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你动作轻柔一点儿行不行?”
<!--PAGE10-->她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方攀龙倒是一怔,心中难免异样,他是不是与苏苏太过忘形亲近了一些?
十二、
福国长公主被劫半个月后,一封书信在夜里悄然送到了宫门外,交到了官家案头。官家拆阅之后,脸色突变,失语良久,将信递给了前来请安的吴贵妃,慢慢说道:“柔福说她已经在三天前出海了。”
从此不再回来。
官家思索着道:“柔福未必真的出海了,很可能只是躲藏在哪一处,待到搜查松懈之后再行逃走。”
他确信大理寺看守城门水门还是很可靠的。
吴贵妃轻声说道:“官家要加派人手搜拿吗?”
官家默然不语。
吴贵妃看看他的神情,想了一想,说道:“柔福若为假冒,也还罢了;若万一为真帝姬,血亲相残,恐怕不利于后嗣。”
烛光斧影之后,太宗一脉,屡屡绝嗣。这样的前车之鉴,不能不让官家暗自警惕。子嗣一事,委实太过重要,冒不得半点风险。
思来想去,官家叹道:“只是,母后那里……”怎么交待才好?太后闻知柔福被劫,恼怒异常,天天催着他不但要将柔福早日缉拿归案,更要严惩那胆大妄为的贼徒,几次三番,吵得他头昏脑胀。
官家看向吴贵妃。
吴贵妃微笑道:“福国长公主不是一直关押在大理寺吗?何曾被劫?何曾出海?”
太后要的,不过是证实福国长公主确为假冒、而且不复存在罢了。
官家若有所悟。
不多日,大理寺提审关押在狱中的福国长公主,寻来几个当年尚未到临安、没有参与指认柔福真假的旧宫人,指认这位长公主并非真正的柔福;然后加以刑讯,重刑之下,这位长公主终于招认,她原是东京城郊一座尼庵中带发修行的尼姑,法号静善,东京城破后,一名曾经服侍过柔福帝姬的宫女逃至尼庵,错认她为柔福帝姬,始知自己与帝姬相貌酷似,所以有心假冒,为此从那名宫女口中,打听到诸多宫闱秘事,因而得以在旧宫人面前蒙混过关。
大理寺拿到这份口供,立刻上报官家。
假冒的福国长公主被判斩立决,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终究心有不忍,赐她于狱中自尽,以免当众受辱;至于驸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夺了驸马都尉的爵位与府第,仍为一平民。
临安城中的搜捕,立刻消停下来。
方攀龙难免会想到,初见苏苏时,正是在福国长公主的葛庄别院之中,当日何等的富贵荣华,不到一年时间,便已天翻地覆;若不是苏苏多管闲事,今日在大理寺中受刑、屈打成招、无辜冤死的,就是真正的福国长公主了。
这样令人感慨,仿佛可以看到命运的无常,生出无数迷茫与惆怅,令他蓦然觉得,自己想要在这变幻不定的迷惘之中,抓住一些什么。
<!--PAGE11-->只是,他究竟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方攀龙再次见到苏苏时,苏苏痛心疾首地向他抱怨道:“我只要再忍十天,就不用去钻那臭哄哄的下水道了。十天啊,就十天。我穿了最好的鱼皮水靠,回来之后都洗过七遍、熏过七遍香了,还是觉得头发丝里的味道不太对。方攀龙,你怎么就不能想出点儿别的法子呢?”
方攀龙无奈地叹息。苏苏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最后也不过就钻了一回臭水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整个临安城,只怕也不会有人想到,素来生得一双富贵眼、时常纵酒寻欢的苏苏,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去搭救无亲无故的柔福。
而即使是他,也不会想到,素来爱洁的苏苏,居然真的肯为了救素昧平生的柔福去钻下水道。
苏苏还在唧唧咕咕:“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方攀龙,听说鲁班造过木鸟,可以在天下飞三天三夜不落,下一次要溜出临安城时,一定记得给我造一只出来!”
方攀龙迟疑不决:“木鸟载了人会飞不高的,你确定愿意在天上当活靶子?听说禁军中很有一些神射手。”
苏苏苦恼地仰倒在罗汉榻上,捂着脸发了一阵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想了不想了,下一次要溜,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来着。哎,那个木鸟,你究竟能不能造出来啊?”
方攀龙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道:“要飞上天的话,或许可以,三天三夜只怕不能,不过得先找到合适的轻木。”
苏苏大喜:“真的?那赶紧造出来——”
一语未完,温奇在门外叫道:“造什么造什么?别忘了叫上我!”
温奇其实是来找苏苏的。福国长公主在狱中被绞杀的消息一传开来,他便急忙跑到了苏苏下榻的客栈,然后跟到了这儿。
温奇首先关心的是福国长公主的生死大事。方攀龙有些诧异,这件事与温奇毫无干系吧?温奇翻了个白眼:“苏苏姐姐可不是光说不做的人。”就冲着苏苏那天说话时的激愤态度,他就猜苏苏不会对这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袖手旁观,现在却又听说假冒的福国长公主已经被处死,这就好像一个故事没有看到真正的结局、一个谜语没有猜出真正的谜底一样,叫他心中如同猫挠一般,怎么可能不追根究底?
苏苏笑眯眯地由得温奇软缠硬磨,就是不肯松口说出真相。吴贵妃既然警告她不许将温奇卷进来,她最好还是认真对待这个警告,自家这位师姐,向来严肃,不喜戏言,主持六宫这几年,越发言出必行。温奇若是知道了真相,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到时候倒霉的可是她。
不过苏苏半点也不为那位据说死于狱中的假公主抱不平,这样的态度到底让温奇明白过来,心满意足地放开了苏苏,转而去缠磨方攀龙了。
<!--PAGE12-->苏苏本来撑着下颌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思绪乱转,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过了一会,神情忽然间变得抑郁不快,冷冷淡淡地抬腿便走掉了。
温奇莫名其妙,转过头来看着方攀龙:“师父,刚才咱们没说什么得罪苏苏姐姐的话吧?”
方攀龙摇头,只是心中难免怔忡不安。
苏苏最近总是这样,时远时近,忽喜忽忧,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便变得闷闷不乐,翻脸便走。
此后的日子里,苏苏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临安城中招摇过市,三天两头跑到方攀龙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攀龙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苏苏:是谁将你送到临安城、送到我身边?
但是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苏苏有时候也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但更多的时候,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窝在他的罗汉榻上出神。
方攀龙觉得他们两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苏苏的心思——她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她的一生早在别人的安排和预料之中?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苏苏还要迷惘多少时候,才能寻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还要徘徊多少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前路?
十三、
太后还朝,证实了官家元妃邢氏已死于北地多年,奉伺太后恭敬周到、又备受官家信赖敬重的吴贵妃,顺理成章被册立为皇后。为祝贺太后还朝与皇后新立,各国使节都奉上了重礼,官家为此特别下诏,在新近落成的清音殿设宴款待各国使节。
这座专为赏乐舞而建的大殿是匠作署新任主事的考校之作,方攀龙自然也得在座,考评这位新主事能否既不坏了营造法式的金科玉律,又能让大殿中每一位主宾都能将乐舞听得清楚看得清楚,还得让这新建的大殿与周围其他宫阙亭台气韵相合、水乳交融。
温奇是跟着吴持一道进宫的,这大半年来,宫中凡有宴会,他们的座位,总是与两位小皇子在一块,今晚自不例外,所以温奇很苦恼,他知道吴皇后用心良苦,想要让自己和吴持能够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小皇子好好相处,但他还是更乐意跟在方攀龙身边。方攀龙不喜多言,不过他身边那些人,会很尽职尽责地向温奇讲解所有温奇感兴趣的东西,包括这座尚未建成便声名在外的清音殿究竟是如何建造的、有何奥妙。
因为是招待各国使节的宴会,教坊首先上的是迎宾雅乐,钟磬悠扬,舞姿端庄,从容揖让,令人肃然起敬。
温奇仔细品评,那钟磬之声,因了四壁回音,较之空旷平地,听来果然圆润清悠许多,不知匠作署在四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温奇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直至吴皇后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方才惊觉,赶紧乖乖坐好,同时提醒自己,可不能因为混熟了就得意忘形,须知装乖的最高境界便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装。
<!--PAGE13-->他离母亲说的这个最高境界,还真是差得远呐!
吴皇后新立,吴持这个亲侄子,与有荣焉;养在吴皇后膝下的两位小皇子,深知子以母贵的道理,如今俨然成为了皇后嫡子,自然也沉不住气。温奇又素来表现得最听吴持这位大哥的话。于是乎他们这个角落,尚未开席,便已悄然兴奋热闹起来,交头接耳,窃语低笑,说到忘形处,声音难免高了起来。
官家与太后心情甚好,只看看他们,但笑不语。吴皇后则微微皱眉,示意身边的宫女悄悄过去小声提醒一下。太后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样的喜庆日子,让这些孩子高兴高兴也无妨。
太后既然发话,吴皇后便将那刚刚走开的宫女又叫了回来,不过仍旧对太后说道:“琮儿璩儿还小,温奇更小,太后爱惜,理所当然。不过阿持年纪最长,很应该持重一些。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年纪,都快说亲了。”
吴皇后管束自家侄儿这般严谨,也是正理。太后暗自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阿持还没有说亲?”
吴皇后微笑道:“是啊。家兄日前来信,还说要请臣妾为阿持相看相看。”
太后立时来了兴趣。她这般年纪的妇人,寡居无事,最感兴趣的,无过于为亲友家的子女说亲做媒,即便贵为太后,也不例外。
吴皇后被太后一催,说了几个她看得还中意的名门闺秀,其中便有已逝的邢皇后的侄女。吴皇后不无遗憾地道:“姐姐家中,未出嫁的侄女儿就这一个了,听说也是相貌性情最像姐姐的一个,看了便让人爱,偏偏年纪差了许多,若不然,说与琮儿或璩儿,也是好的。”
官家与元妃邢氏感情深厚,分离多年,从未淡忘,邢皇后遗下的一只金耳环,常年被官家贴身带着,宫中人尽皆知。
吴皇后说得这般明白,太后会意地笑了起来,向官家道:“如此说来,倒要向官家讨一杯喜酒喝了。邢家女儿,与阿持真是良配。”
陪着太后在北地苦挨多年、最终殁于北地的邢皇后,比起柔福帝姬来,自然是深得太后之心,连带对邢家也另眼相看。
以吴氏兄弟如今的实力与地位,照大宋将门出将的祖制,若无意外,吴氏必将代代相承、富贵荣华与国始终。吴皇后为吴氏的嫡长子求娶邢家女儿,其尊重维护邢皇后家族之意,不言而喻,令官家与太后都大是欣慰。
这门婚事,皆大欢喜。谈笑之间,吴持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下来。太后与官家,看向吴持的目光,不觉之间,已经有所变化。
不过,太后与官家,都未曾想到,吴持与邢家女儿的婚事,只是吴氏那庞大的姻亲网在临安城中铺展开来的开端,不过短短几年之间,临安城中的权贵,便会以娶吴氏族女为荣,吴皇后的一个侄女儿,成为了宰相秦桧的嫡孙媳,十几年后,吴皇后的一个外甥韩侘胄,将在临安城中逐步崭露头角,并最终成为权倾一朝的宰相;而在临安城外,吴氏与中兴诸将之间的联姻,也在悄无声息之间越来越紧密,以至于数十年后吴璘之孙吴曦叛乱,吴璘一脉的后人仍然能够得以保全性命,与吴璘一脉渐行渐远的吴玠一脉后人,因了邢皇后的血脉庇护与吴太皇太后的斡旋,更是平安无事,对比当年耿耿独行、孤立无援的岳飞,不能不令人感慨。
<!--PAGE14-->此时太后与官家看到的,只是端庄持重而又善察人意的吴皇后,如何细心周到地奉侍。
这样的宴会,自然会有各国乐舞伎以及教坊的争奇斗艳,其中自然也少不池苏苏。
不过,随着大理乐工率先入殿来的,却是一对体态优美、举止文雅的白孔雀!
大殿中立时安静下来。
白孔雀拖着长长尾羽,在大殿中央安静从容的踱步,显见得是见惯了这样的热闹场面,小小脑袋高高抬起,很是傲慢自得。
轻柔婉转的乐声,悄然响起。
伴着乐声,身著白衣白裙的苏苏笑吟吟哼着大理采茶调地自侧门外走了进来,看那妆束,竟活脱脱也是一只尾翎灿烂、姿态优雅的白孔雀。
两只白孔雀困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轻俏活泼、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裙裾飘洒,歌声悠扬,挑逗得它们再不能从容踱步,而是竖起了冠羽与尾羽,紧盯着苏苏。
苏苏的歌声忽地抛高,轻细得如同云雀一般,双手在裙裾下摆交错拂过,蓦地扬起,两柄彩绣斑斓、长约尺许的羽扇出现在她手中,霍然打开,伴着苏苏飞扬的舞步,令得大殿中诸人眼前不觉一亮,喝彩声四起。
那对白孔雀甚是通灵,似是知道这喝彩声是冲着苏苏而去的,苏苏偏偏又时时俯下身来,让那对白孔雀看清自己骄傲又不无挑衅的眼神,激得它们的尾羽越竖越高。
果然,当苏苏旋转着展开裙裾与羽扇时,那对白孔雀也“唰”地展开了尾羽,灯烛之下,雪白的尾羽宝光灿灿,四下里立时一片惊艳的抽气之声。
瞧着那对白孔雀趾高气扬的得意模样,温奇忍不住笑趴在面前的几案上。若不是场合不对,他还真要跳起来为苏苏助阵!
苏苏狡黠地笑了一笑,羽扇在手中打了个转,一合一开之间,竟然已经变为白色,皎洁如雪,莹光点点,配合苏苏柔软舒展的舞步和俏皮的挑逗姿态,逗引得那对白孔雀步步紧跟,绝不肯示弱。殿上望去,宛然便是苏苏领着这对白孔雀在一道起舞。
料来苏苏这一曲舞罢,教坊再翻不出什么新奇曲目来压倒她了。
即便是素来不怎么关心这些乐舞好坏的方攀龙,也忍不住久久注目,然后想到,无论何时何地,苏苏的温暖、明亮与快乐,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欢喜忘忧。
吴皇后微笑道:“果然是个兰心慧质的姑娘!可惜听说就要跟着大理使节回去了。”
温奇正和其他人一道鼓掌叫好,听了吴皇后这句话,不免吃了一惊,苏苏要回大理去了?怎么他从来没听苏苏提过?不行,他得赶紧问个清楚才是。
温奇借故溜了出去,打算到殿外等着苏苏问个清楚,所以他没有听见吴皇后与太后接下来的对话:太后也觉得放苏苏回大理太过可惜,打算一鼓作气为苏苏保一桩亲事,吴皇后则以为,苏苏毕竟是大理人氏,风俗不同,还是先私下里问一问比较好,不如让她先问清楚了,再请太后定夺。
<!--PAGE15-->因此,苏苏一退下来,便被宫女带去拜见吴皇后了。
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吴皇后就在离清音殿不远的临水阁中召见苏苏。临水阁孤悬湖上,只一道木桥通往岸上,确是讲私房话的好地方。
吴皇后的面色并不太好:“你劫人时为什么要撒迷梦花粉?那是大理特产之物,若不是我找人替你遮掩着,大理寺就要顺着这根线找到你头上去了!”
苏苏满脸惭愧地道:“师姐,我学艺不精,没有一举致胜的把握,不敢不用迷梦花粉。原以为这临安城中不会有人识得出来……”苏苏暗自吐了吐舌头,其实她就是拿准了,整个临安城中,除了大理寺那个见多识广的老糊涂狱官,不会有人认出来好不好?更何况,那个老糊涂,因为见识太多了,反倒绝不敢叫破这出自大理的迷药——他还不想担上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
吴皇后深知那老糊涂的本性,也深知苏苏的惭愧不过是装个样子罢了,实则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了一想,吴皇后暂且放过这件事情,继续说道:“你带走柔福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去找驸马?多带一个人,就多一层风险。这点儿道理,你会不懂?”
苏苏翻了个白眼:“人家恩爱夫妻这些年,说拆散便拆散?我可看不过眼。”
吴皇后冷冷答道:“知不知道你的人刚刚离开,高家便派了人去告官?”
苏苏也冷笑,咬着牙几乎没将几案上的天青花盅砸掉:“我当然知道,高家派出去的人,还是我亲自截住的!”然后便是一连串的大理土语,干脆利落地将高家人骂了个痛快。吴皇后虽然听不明白,猜也能猜到一二分,皱了皱眉,说道:“这件事本就是你的错。高家全族数百人皆在临安,此事若有泄漏,阖族都不得平安,高驸马怎么敢轻举妄动?”
苏苏当日的一番好心不得好报,沮丧得很,闷闷的不肯再谈此事。
吴皇后又道:“柔福没有出海,而是去了大理吧?”
苏苏得意地笑道:“出海做什么?不如去大理,有我的人看顾着,才能平安度日。救人就得救到底么!过得一年半载,定了心魂,再寻一位情深意重的阿郎,好好儿安下家来,可不比独自出海强得多?”
吴皇后凝视着她:“有朝一日,万一两国有事,还可以让她给太后又或者官家写一封信,对吧?”
苏苏心头一懔,神情随之变了:“我又不是你。”
两人对视良久,苏苏终究撇撇嘴,先退了一步:“我不会让任何人去打柔福的主意。”无论大理还是宋室,都休想从她手里挖人出去。
吴皇后默然一会,说道:“如此甚好。”
苏苏等了片刻,不见吴皇后说话,不免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吴皇后忽而微微笑了一下,苏苏立时觉得心中凛然一惊。
<!--PAGE16-->吴皇后却只说道:“若有人问起,你就说我问了问大理的风俗。”
出了临水阁,苏苏方才想起,吴皇后以前没有警告过、现在也没有追问她将方攀龙牵扯进来的事情——要从围得水泄不通的临安城里悄没声息地送一个被大理寺追缉的娇弱女子出去,没有方攀龙指点路径,只怕是不太可能,吴皇后猜也猜得到这一点。
可是吴皇后似乎毫不在意,仿佛觉得方攀龙被苏苏拉进来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
再想想温奇一副吃定方攀龙这个师父的得意模样,苏苏不觉暗自好笑。
方攀龙素来不喜与人来往,寻常人等,认为他生性高傲冷淡,又畏惧那神鬼莫测的机关之术,因而总是敬而远之,不到有求于他的时候,绝不敢贸然打扰,更不敢自持身份去关心他的私事。
有谁知私下里方攀龙总被她和温奇当成有求必应的万能摇钱树呢?
苏苏忽而觉得,背靠这么一株大树的感觉,真正开心不过。
惟一不好的是,这株大树只会呆呆地站在那儿,等着她来,或是看着她走。
苏苏的心情,忽而又低落下去。
方才引路的宫女领着苏苏重新回到清音殿去,转过一片两人来高的假山时,隐约听见假山另一边有人提到了方攀龙的名字。苏苏立时上了心,不觉放慢了脚步。
假山那边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在夜风里时断时续,苏苏只约略听到了几个关键的词,却足以让她怒气暗生了。
所以,当等在清音殿外面的温奇,凑上来问她是不是真的要回大理去的时候,苏苏懒懒地答道:“我离家很久了,是很想念大理呢。”
说完便径自离去了。
温奇愕然良久,转头看见不知何时出来的方攀龙,赶紧说道:“师父,有人得罪苏苏姐姐了吗?她为什么说想回大理去?”
方攀龙默然不答。
他刚才听到的传言,并不是说苏苏要回大理去了,而是她终于接受了张循王的侄子送的一对径寸明珠——那个家世良好、人品出众的年轻人,遵循大理风俗,先求得她同意,然后才会去请媒提亲。
一年过去,苏苏终于对他失望了?还是终于下定决心,不愿遵循别人安排的命运,而是要坚持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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