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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谁家玉笛暗飞声002(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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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性意味深长地笑而不语了,言外之意,大家倒都是明白。

若是说,世子平林是在节度使府中惊吓成疾,只怕世人都要猜测,究竟什么样的惊吓,才会让世子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又或者要担忧,世子这般文弱,一点惊吓都会失了心智,就算将来痊愈,又怎能担起韶州四镇的重任?

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还是为了平林,都应该统一口径,仍旧说他是哀毁过度伤了心智。

伏明伦轻叹了一声:“大师果然是洞察人心世情。”

岩松子额上青筋绽跳,冷哼了一声:“这些虚名,与我何干?老和尚你爱如何说便如何说去!”

<!--PAGE10-->他只不出来澄清便是,却休想让他对世人说,平林是哀毁致病。

八、中秋夜

中秋将至,平清远本想让平林在府中过了中秋再走,无奈岩松子极不耐烦,他已经破例让那些个姚氏家仆跟去服侍平林了,怎么还有这样多拖拖拉拉的事情?

平清远不敢苦留,赠了重金,亲自送岩松子一行登船往番禺去。

中秋之夜,万家团聚,节度使府照例设了盛宴,宴请各位属官及其家眷,又有早些时日从番禺请来的戏班,登台献艺。番禺一流名班,向来对韶州的粗鄙无文有些腹诽,前几年一直不肯往韶州来,不过自伏明伦留住韶州之后,岭南各州,渐渐都已知晓伏明伦精通音律、连江宁大家也叹为观止的大名,又有行经韶州的乐工,被伏明伦震摄之后,为他传扬,因此今年中秋,番禺有名的潘家班,接了韶州的聘书,前来献艺,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位美名远扬的音律大家。

为着伏明伦的名声在外,潘家班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准备了五套小曲、三出大戏,班主将册子送到平清远面前,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了一旁的伏明伦,席上诸位幕僚,也都看向伏明伦,平清远干脆摆摆手,示意班主直接将册子送到伏明伦案前。

伏明伦也不虚言推让,接了过来,略一翻看,随口说道:“《梁州曲》与《摩诃兜勒》描摹的是西域边塞风光,不宜于岭南之地;《子夜歌》与《清平乐》写江南风物,《婆罗门》取天竺风情,都还算合时合宜,就这三套吧。唔,《虬髯客传》倒也应时应景,可惜了,你家歌人,声细音柔,也就红拂夜奔这一折略略可唱得;《柳毅传书》若是没有宫阙仙海作景,失色大半,且拣了龙女牧羊那一折唱来听听;倒是这《紫玉钗》,词曲婉丽,情真意切,可以一听,不过今夜时辰不够,且选了这几折吧。”

潘班主连连称是,接了册子下去,叮嘱歌人舞伎乐工,万万不可轻忽,席上可是有一位真正的行家。

这潘家班,名不虚传,伏明伦甚为满意,亲自上阵,为龙女牧羊那一折吹奏了一曲,席间又特意对潘班主说,若是有闲暇,待中秋宴后,可以往他的山间别院一行,将各套小曲大戏,逐一演过,以便他仔细赏鉴。

伏明伦的言外之意,潘班主自然听得明白,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紫玉钗》共有十余折,伏明伦只选了三折,分别是《鸳盟》、《离思》与《誓别》。《鸳盟》一折,乃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绮丽缠绵;《离思》则是李益成亲、不知情的霍小玉在异地相思入骨,以婚礼之盛大华丽,反衬霍小玉月夜相思的凄清哀美,令听者不知不觉之间,已生忧愤不平之心;《誓别》一折,却是黄衫客路见不平,劫持李益去见病骨支离的霍小玉,霍小玉弥留之际,痛诉誓言:“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声如裂帛,痛彻肺腑,令听者闻而心惊。

<!--PAGE11-->李蕙仙掩住心口,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惊惧不安,望向嘴角含笑、泰然自若的伏明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伏明伦从来都是一身黄衫,为什么今晚偏偏会点了《紫玉钗》这一出大戏——也许潘家班会准备这出戏,本来便是受了伏明伦此前的种种暗示。

念及伏明伦为世子平林所做的一切,也许,伏明伦并不仅仅是与霍小玉素昧平生的黄衫客。

平清远统兵数万,征战多年,绝非迟钝愚笨之人,为什么从来不曾怀疑过伏明伦?即使是现在,座上宾客,多有不安变色者,平清远却仍然镇定自如。

李蕙仙惊疑不定,她总觉得,会有可怕的大事要发生。

可是无凭无据,让她如何去对平清远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害怕?

《紫玉钗》唱完,席上众人,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移去了心头无形的重负。

此时月将中天,只余一曲《清平乐》收尾了。

曲终之际,余音袅袅。

平清远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宾客也纷纷起身告辞,伏明伦微笑道:“伏某意犹未及,愿为各位奏一曲送行。”

他绕至湖畔的水榭之中,缓缓吹响了横笛。

湖面倒影,与空中明月,交相辉映,荷清花香,灯影人声,如同化入了这笛声之中。

李蕙仙又一次听到了那一小段反复出现的旋律——她这时才意识到,除了午夜前后,别的时间里,伏明伦吹奏的笛曲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一段奇异的旋律。

平清远站在庭中,目送宾客陆续离去,李蕙仙站在他身边,忍不住略略侧过头去望了一眼。

月色之下,平清远的神情,异样地严肃,紧盯着水榭之中的伏明伦。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伏明伦的可疑之处?

李蕙仙稍稍放心,正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说些什么,远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阵缥缈摇曳的长啸,细如游丝,散若轻烟,却是不绝如缕。

笛声随之高起,与那啸声,似是在一唱一和。

平清远眉棱一跳,高声说道:“伏先生,可否过来一叙?”

伏明伦的笛声,丝毫未乱,远处的啸声,忽地拔高,尖锐刺耳,令人心悸,在这同时,却又响起了钟声。

南华寺的大钟敲响了!

平清远面色剧变,一连串号令发了下去,除了派往南华寺的士兵,另有一队侍卫,被派去请伏明伦过来。

伏明伦身形飘起,轻羽一般,落在水榭顶上,在诸多女眷的惊呼声中,几个起伏,足尖在荷叶浮萍上轻轻数点,掠过水面,只一眨眼,便落在湖畔的树林之中,那队侍卫匆匆追去,只是树林茂密,伏明伦身形飘忽,捉摸不定,这宅院之中又不能用弓箭,以免误伤他人,一时之间,竟是无奈他何。

而自始至终,笛声都不曾中断。

<!--PAGE12-->南华寺的钟声越来越急,却无法压过相互缠绕着节节高起的笛声与啸声。

李蕙仙心中的恐惧,令得她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宾客,紧张地等待着平清远的命令。

然而平清远一直不曾发出下一个命令。

李蕙仙觉得,他似乎已经在心中下了一个决断,静候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钟声忽然中断,然后是一声长笑,宛然就在耳边。

庭中那些年资较长的宾客,一个个都神色大变,他们终于听出来,这笑声是何人发出了。一想到姚夫人居然在世,有人欣喜欲狂,也有人惊骇欲倒,然而一时之间,却无人敢于动作。

笑声方落,继以歌声,曲调奇异,词句倒不太难懂: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只这一句话,回环往复,渐去渐远,渐渐不闻。

笛声也渐渐消失。

伏明伦自密林中飘然而出,横笛随意点在一名紧追在后的侍卫的胸口,那名侍卫一声未发便软倒下去了。

女眷之中又是一片惊呼。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优雅风流的伏明伦,举手之间,轻飘飘便能击倒一名侍卫!

平清远喝令侍卫都退下,随即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伏明伦沿着湖岸慢慢走近,随着他的步履,周围人等,纷纷退开,平清远身边的人,也赶紧退开,惟恐听到什么要命的机密;但那些侍卫,仍是紧紧围绕在四周,若是伏明伦有了异动,他们必得拼了命护住平清远。

李蕙仙与侍女嬷嬷一道,退至廊下。

伏明伦在平清远身前十数步处停下,微笑着答道:“我么,是阿姚的师兄,是阿姚的对手,也是阿姚的知己。”

李蕙仙的耳力不同常人,自是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平清远的神情冷凝:“这么说,你自认为是为阿姚讨回公道的黄衫客?”

伏明伦:“不应该么?这韶州四镇,本来应有阿姚的一半,究竟是何人,能够对外假称阿姚病逝,实则用重重铁锁,将她锁在南华寺的地底密室之中?又是何人,令世子平林惊怖失魂、病废别院?”

伏明伦说得平心静气,在李蕙仙听来,却如闻惊雷,几乎软倒在地。

此时她已约略猜到,世子平林,究竟是遇见了何等可怖之事,才会惊痛失魂。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向来敬重的父亲囚禁了向来亲近的母亲更为可怕?

平林没有崩溃,而是自行闭锁心智,等待岩松子这样的国手来开启,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平清远负手挺立,面容凝肃:“阿姚之事,我的确有错,然而无愧于心!只是林儿之病,确是我未曾意料之事,不过有岩松子道长诊治,数年之后,病愈归来,便无大碍!”

他征战多年,身上的血火之性,沉凝浓烈,自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其往矣的坦**无畏、坚定不移。

<!--PAGE13-->伏明伦笑得讽刺:“据说韶州军中,私下里称平帅与阿姚为‘二圣’,这是当年朝臣对高宗皇帝和武皇后的称呼。这么说,平帅是担心阿姚会成为第二位则天皇后,为了防患于未然,才痛下毒手,所以问心无愧?”

平清远:“我并不是防患于未然,实是因为,阿姚那时,神智丧乱,行为悖逆,名为阿姚,实则已非阿姚。林儿若有如此之母,必致恶名;阿姚若心智清醒,也必会同意我的选择!”

伏明伦步步紧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清远怒道:“我从未说过阿姚有罪!”

这句话说得声音略大,周围诸人,心中惊骇,不免又退了几步。

伏明伦审视着平清远,忽而笑道:“那又是何故?”

李蕙仙觉得,伏明伦这一刻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平清远对姚夫人终究是维护的?

这样的维护,让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平清远静默一会才答道:“南华寺法德方丈曾言,阿姚当年初至韶州时,为了救我,斩杀了一头将要蜕变成蛟的百年巨蟒,蟒灵不灭,十年之后前来寻仇,阿姚虽然师承剑侠,护得性命不伤,但她本性,多思多虑,其实不宜杀伐征战,因此早有心魔,至此时难免神智昏乱,心魔滋长,以至于无复旧时心性。若非阿姚心智已乱,又有何人能够将她困锁?闭锁于南华寺密室,也是为了以佛法涤除心魔。至于宣扬阿姚死讯,的确出于我一点私心。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林儿的将来,还是为了阿姚自己,这个死讯,都比真相更合宜。若是阿姚有知,她也宁愿让世人都以为她已死去,而非昏乱入魔。”

平清远的话语之中,颇有含糊之处,让李蕙仙暗暗着急。然而平清远迎着伏明伦咄咄逼人的注视,坦然自若,显见得深信自己问心无愧。

伏明伦眯起了眼:“阿姚所学,最讲求炼心,等闲不会被外魔所侵。究竟有何等悖逆之行,让平帅认定阿姚已心智昏乱?”

平清远皱皱眉,却仍是含糊其辞:“伏先生神通广大,尽可去印证一下我的话是否属实。”

伏明伦却微微一笑:“可是我很想听一听平帅的说法。”

他们直视着对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平清远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当年为了筹集军饷,开辟商道,结好四邻,阿姚亲自替我聘回了几位楚汉豪族之女,照看她们生下儿女,以此与各豪族结盟交好。不料此前三四年间,这些豪族之女,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儿,陆续都死于各种意外!因为事关重大,各族派人,与我共同查探此事,一直没有端倪,直至阿姚病发,亲口对我承认,那些人,都是她从中挑拨,令其自相残杀而死!而我在后来,也终于查清,阿姚所说,都是事实!当日我曾问她是何缘故,莫非那些姬妾有谋害林儿之心?阿姚却答,她不过是一见那些人便生气而已!不过数年之间,性情如此剧变,行事如此颠倒,如何不是入魔?”

<!--PAGE14-->他的声音极低,李蕙仙只能勉强听清,却如闻惊雷,心神俱失,不觉脸色煞白,摇摇欲倒。

原来姚夫人的死讯,真有如此可怖的真相!

好在她退避廊下,灯光昏暗,人人都只望着庭中,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态。

伏明伦打量着平清远。平清远似乎是艰难地挣扎了一番,才说出这可怖的真相。

这样看来,平清远一直以来的遮掩,虽有自以为是之嫌,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然而……

伏明伦不无怜悯地看着平清远,笑了起来:“夏虫不可语冰,山中之虎,不可言沧海。平节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阿姚当初为什么肯替你纳各族之女,数年之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要废掉她们。那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了,阿姚既已明悟,只怕永远不会再见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李蕙仙憷然心惊。

无论怎样的女子,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在江宁时,她冷眼旁观,曾经见过多少出嫁前温柔脱俗、出嫁后在那暗藏着无数陷阱甚至于杀机的深深庭院中渐渐变得面目全非、镇日里忙于明争暗夺的女子?即使是那些才子佳人也无一例外,佳偶最后,都成虚话。那位曾被称赞有“林下风气”的清雅才女,最为孤高,目无下尘,最终也不得不为了夺回夫婿的心,双手染血,身败名裂。

当初姚夫人亲自为平清远纳豪族之女为侧室、照顾她们的子女时,其实并不曾将平清远当成俗世所谓的“夫婿”吧。

可是日久生情,更有了世子平林这个两人之间最大的牵绊,即便是剑侠弟子,恐怕也难以免俗。

因爱而生怖,因情而入障。

所以伏明伦才会怜悯又感慨地对平清远说:姚夫人的变化,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念及此,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噤。

即便是姚夫人这样的人物,一旦入障,也会落得被迫假死闭锁密室、爱子惊痛失魂,若无伏明伦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兄来搭救,再无出头之日,平林也将在那小小别院之中,幽闭终生。姚夫人倾尽全力,打下韶州四镇的半壁江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心中感慨万端,目光落在平清远身上时,不能不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守好本心,绝不可入障。

她不是姚夫人,没有浴火重生的本领。

平清远困惑茫然之际,伏明伦已向后退去,平清远忽道:“且等一等,你身在此处,如何能够让阿姚脱困而出?”

他尚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姚夫人真的脱困而出了吗?

伏明伦一笑:“纵在地底,又如何能挡住我笛曲?平帅岂不知,这世间,除了刀兵可以杀人救人,音律同样可以杀人救人?”

他向后疾退的同时,横笛急吹,曲不成调,然而听者只觉心跳急促,耳中生痛,体质稍弱的女眷,甚至有捂着胸口昏倒在地的。

<!--PAGE15-->左右卫士想要拦截,却如何拦得住?伏明伦身形飘忽,诡异有如鬼魅,瞬息之间,仿佛已隔千里,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九、隔千山

南华寺的僧人看守不力,又追不上脱困而出的姚夫人,中秋次日清晨便前来请罪。平清远温言抚慰了一番,毕竟南华寺于韶州的安宁关系重大,不可轻慢。

中秋夜的剧变,无法瞒过韶州这么多人的耳目,平清远命人传出消息,姚夫人本是剑侠弟子,应劫而来,如今得同门相助,又渡劫而去,此前的死讯,不过是为渡劫而掩人耳目。

这个消息,渐渐传扬开去,倒让韶州四镇,议论了不少时日,其中或有疑心者,终究还是相信了这番说法——姚夫人向来被传言大有神通,并非凡人,应劫渡劫之说,自然也为人深信。

平清远花了不少工夫,重新清理麾下人马,毕竟,姚夫人是否在世,对不少人而言,是大不一样的。

忙乱了一个月,堪堪清理完毕。

平清远不可能将所有曾经隶属于姚夫人、又或者有可能倾向于姚夫人的将士,尽数从军中清出去。他所做的,便是为远在他乡的世子平林单独训练并组建一支亲军,以光明正大的名义,将这些人都集中到这支名为“虎豹营”的亲军之中,并交由姚夫人曾经的亲卫掌管,驻扎于丹霞山南麓。

这支亲军的军饷,来自番禺经由韶州与蜀中贸易的那条商道,而这条商道,也仍然由姚氏旧仆掌管。

即便姚夫人重来韶州,对这样的安排也无从指摘。

此时平清远大致也明白了,七夕之时,李蕙仙不慎学了姚夫人当年的妆扮,十之八九是被伏明伦设计陷害的,念及李蕙仙入门以来的温顺和婉,某日又偶然得知,平林往日所居的别院,虽然封存,李蕙仙仍然安排了人,日日打扫,不使其空生尘埃,心念回转,终究重新入了内院。

秋去冬来,新春又至,春暮夏尽,凉风又起。转眼年余过去,李蕙仙在韶州节度使府中,已经慢慢站稳了脚跟,各方人士,虽然仍旧警惕着唐主明里暗里伸过来的手,但对于这位来自江宁的新夫人,还是颇为敬重,以为能够谨守本分,贤惠得体。

惟一的不好之处是,李夫人始终没有身孕——当然,或许不少人会认为,这才是李夫人至大的好处。

李蕙仙私下里派人去求医问药,一直不见成效,心中难免焦灼。唐主派来的御医,以及南华寺的法性大师,诊脉之后都说她并无问题,这就更让李蕙仙心焦。

她担心唐主会送来另一个李氏族女。

其时与岩松子的一年之约将至,却迟迟不见他送世子平林回来,只派人送了一封信,说是平林心智将开,正是紧要时候,不可挪动。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伏明伦既然安排岩松子将平林带走,就不会轻易再送回来,只怕要等到姚夫人亲自决定。

<!--PAGE16-->平清远心中愠怒,奈何无法向岩松子问罪。

因为平清远的心情不佳,这一年的中秋宴,不免有些肃冷。

中秋宴后,李蕙仙悄悄前往南华寺附近的白衣庵拜送子观音。为免惊扰香客,也为了少生是非,李蕙仙妆扮成普通富家妇人,侍卫也挑了不起眼的几个随行。

拜完之后,李蕙仙不想立刻回府,她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趟,听闻白衣庵后园有几棵百年丹桂,便请庵主差了个女尼带路,前去赏玩。

侍女将锦垫放在石凳上,扶着李蕙仙坐下,女尼送来桂花茶和几样细点。

李蕙仙示意她们都退远一些。

侍女嬷嬷被树从挡住,她独自坐在花树深处,肩背不再挺直,无人看见她此时的软弱与颓丧,良久,无声地长叹了一声,又重新振作起来。

正待开口命女尼换热茶来,忽而听到了不远处月洞门外飘来的法性大师的声音。

隔壁便是南华寺的后院,与白衣庵一墙之隔,墙头镂空,竹影掩映,又开了一扇月洞门,两扇古朴木门,平日里从白衣庵这边锁着。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凝神静听。

她早已发现,这样秋水无痕的偷听,可以让她避开多少陷阱,得到多少便利。

法性大师似乎正在与南华寺的住持法德方丈说话,一边说一边走到离月洞门不太远的池上亭之中。

李蕙仙知道那个池上亭,四面临水,空空如也,在常人看来,这是无人能够偷听的密谈之地。

侍女嬷嬷熟知李蕙仙的习惯,她既然不曾开口唤人,一个个都悄然肃立,屏息静气。

静谧之中,李蕙仙可以清晰地听见门缝中传来的说话声。

他们正在谈论的,正是李蕙仙心头最重要的大事。

法性说李蕙仙的脉象的确没有问题,他近日为马夫人和刘夫人诊了脉,也没有问题,所以前来送中秋礼的唐使私下里找到他,想要由他出面,请专精此道的白衣庵梵清师太与他一道为平清远及三位夫人都诊一诊子息脉。如果平清远无恙,唐主便要送来另一位族女——马刘二位夫人已有亲子,李氏夫人必须也要有自己的嫡子。

李蕙仙暗自苦笑。

现在她反倒希望,诊出平清远有恙了,这样的话,只要平林在生,马夫人和刘夫人的儿子,就永远也别想登位。

她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之上。

过了几日,法德方丈果然往节度使府来了。

平清远在内书房中接待法德方丈。

李蕙仙亲自奉茶,然后退回了与内书房一墙之隔的后厅,慢慢翻看账目。

后厅平日是李蕙仙见各处管事的地方。中秋前交上来的账册,便放在这后厅之中。这几日她一直在这后厅之中看帐。她以为,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若是要为平清远诊脉,必定是极其安全隐秘之处,才能够说出真正的结论。这内书房,既隐秘又够身份,十之八九,便是此处。

<!--PAGE17-->不想今日来的是法德方丈。也许方丈是想将此事先与平清远商量商量。

法德方丈并没有直接提起此事,而是说起姚夫人的师门。

当初姚夫人脱困而去,伏明伦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平清远与南华寺都深以为诫,派人往蜀中打听姚夫人与伏明伦的师门,有备无患。

平清远派出的人尚无音信,南华寺的僧人倒是先回来了。

法德方丈缓缓说道:“平帅,伏明伦的师门,据称乃是蜀中一个极古老的门派,号为‘巫山门’。十二弟子,对应巫山十二峰,无不是一时人杰,只是性情古怪,行事莫测,世人多不愿招惹。伏明伦精通音律,文采出众,应是十二峰之上升峰弟子;姚夫人应是神女峰弟子,她这一脉弟子,往往都会在乱世之中,择人而事,一如当年瑶姬辅佐大禹王辟山治水;至于其他十峰,世人语焉不详,据说其中登龙峰弟子代代皆为将作大匠,净坛峰弟子多是红颜祸水,飞凤峰弟子往往都是一时名将,起云峰弟子善驭毒虫、能制种种奇蛊,松峦峰弟子则皆为国手名医!”

平清远诧异地道:“这么说,岩松子很可能是松峦峰弟子,而方无涯则有可能是登龙峰弟子?”

所以才会被姚夫人和伏明伦延请到韶州?

法德方丈语气凝重:“老衲很担心,岩松子精通医道,若是对节帅有所误解,会不会暗中下手……两位莫医官毕竟更精于外创之伤,所谓术业有专攻,老衲想多请几位名医,为节帅、几位夫人以及两位小公子仔细诊脉,看看可有不妥。”

平清远微异:“大师以为……”他忽而想到,一年以来,不但李蕙仙没有动静,便是曾经生育过的马夫人和刘夫人,也没了动静,立时明白了法德方丈之意,惊怒道:“他们竟敢暗算于我?”

法德方丈叹了口气:“恐怕他们不只对节帅下了手。”

以南华寺僧人打听来的消息来看,巫山十二弟子,都有些睚眦必报的小人习性,伏明伦外表再如何文采风流,听说暗地里的手段也是让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的。

既然伏明伦认定平清远有负于姚夫人,为了报复,也为了保障平林的世子之位,串通岩松子下暗手,绝非不可能。

如此重大之事,平清远无论如何,也要多请几位名医来诊一诊了。

直至内书房中再无声息,李蕙仙才放下手中账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瑶姬故事,历代志怪多有记载,往往都说,瑶姬本是天帝幼女,见下界洪水滔天,于是下凡救世,杀十二恶龙,又助大禹王辟开巫山,引江水入海,神力耗尽,化为神女峰,永镇巫山。

民间传说,又称神女峰别号望夫崖,乃是未嫁神女遥望夫君之意。

瑶姬的心中,谁是她遥望而不来的夫君呢?

<!--PAGE18-->耗尽神力助大禹王劈山治水的是瑶姬,为大禹王生育子女、开国建业的却是涂山氏女娇。当女娇倚门而望,曼吟“侯人兮猗”之时,瑶姬或许正在那惊涛骇浪之中出生入死。

即便是神女,也逃不过这样的魔障啊。

姚夫人或许是不想化为望夫石,所以她生下了平林。

然而终究,都成虚话。

数日之后,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果然悄悄入府,同行的还有一位精通小儿科的韶州名医,细细诊过之后,商议许久,向平清远禀报道,其他人都还好,惟有平清远,脉象看似均无问题,但似乎总有违和之处,建议平清远往江南或是中原延请精于识毒解毒的名医。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平清远很可能是中了某种不利子嗣的奇毒。

平清远心中怒极,双管齐下,一边派人出去寻医,一边派人去寻岩松子。

这些消息,很难完全瞒人耳目。

李蕙仙觉得,世人畏惧岩松子,不敢无端猜疑,不过私下里恐怕都会以为,无风不起浪,平清远不会无故开罪岩松子这样的国手与瘟神,其中必有缘由。

不过平清远被怀疑中毒,还是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少在解毒之前,江宁那边,不会再送人过来了。

转眼已近年底,平清远趁了农闲时节操练屯田之兵,驻扎于外,将一应琐事都交给了李蕙仙,李蕙仙镇日忙碌,倒将中毒解毒之事,暂且抛到了脑后。

腊月初八乃是如来成道日,李蕙仙往南华寺去礼佛并施粥,偷得半日闲,在后园略逛了一逛。

这一日南华寺香客众多,后园又广大,虽说节度使府设了关防,到底还有几家身份豪贵的女眷,不曾被请出后园去,不过也识趣地没有过来打扰李蕙仙。

邻近白衣庵后园的水池畔,腊梅初放,暗香袭人,转过梅林,眼前便是池中亭。

然而不过是绕过梅林这一转眼的工夫,池中亭里,竟然已经有人在座!

一见那袭轻黄纻衫,李蕙仙心口便是一紧。

偏偏那人转过头来,笑意吟吟,望着李蕙仙,拱手一揖,轻声说道:“夫人请——”

人在亭中,声在耳边。

不是伏明伦,又是何人?

李蕙仙僵在那儿,浑身冰冷。

她现在已经知道伏明伦的可怕。而伏明伦胆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南华寺的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静候她前去一谈,只能说明,伏明伦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可怕,所以才这样无所畏惧。

李蕙仙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走到池中亭中坐下的。

伏明伦不知从何处携了茶炉过来,斟上一杯热茶,微笑着说道:“夫人无须惊恐。我是蜀王使者,为商道之事前来韶州。正副使节已分别前去拜谒平节帅与长史,我却不耐俗务,久闻南华寺后园雅趣之名,今日一游,果然名不虚传。得遇夫人,也是佛家所言之缘了。”

<!--PAGE19-->他此前虽在韶州多日,却从未踏入南华寺一步。这或许也是在中秋夜之前,平清远从未怀疑过他会救出姚夫人的原因?

李蕙仙暗自猜度着,端着热茶让自己略缓一缓精神,才开口说道:“伏先生客气了。”

伏明伦打量李蕙仙的目光之中,不无赞赏:“平节帅不但行军作战极有气运,便是娶妻,也运道上佳。创业之时,有阿姚这样能够并肩作战的妻子;守成之日,则有李夫人这样善守本心、处变不惊的贤妻。”

他话语里的讽刺,让李蕙仙心中苦笑,只能假作饮茶,低头不语。

伏明伦注视着她,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五指有长短,人心有偏向。李夫人,你转告平节帅,无须遍寻名医,他身上所中,乃是无解之蛊毒,名为‘千丝缠’,此生此世,不会再有子嗣,除非阿姚回心转意,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唉,阿姚太过自信,总以为万事皆在掌中,不肯以这等手段约束夫君。岂不知人心易变,情缘易薄?到底还得让我来收拾残局。”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然而听了这话,依旧手上一抖,几乎打翻了茶盏。

她双手颤抖无力,只好放下茶盏,抬头直视着伏明伦。

这件事情,除了平清远,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伏明伦才会对她有所歉疚?

可是虽然如此,即便伏明伦或许对她有几分赞赏,为了姚夫人与平林,伏明伦仍然毫不犹豫地对平清远下了暗手。

所以他才要说,人心有偏向?

伏明伦嘴角含笑,迎着李蕙仙的注视,接着说道:“马夫人与刘夫人的儿子,不会成材,也不会有嗣。平林他日艺成归来,会尊李夫人为继母。哦,李夫人不必担忧,阿姚此番彻悟,大道将成,无论平节帅在世与否,都不会再回韶州。”

这已经是对李蕙仙最大的保障了。

伏明伦的微笑之中,带着歉意。

李蕙仙怔了片刻,却仿佛心中一块久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历朝历代,无数和亲的公主郡主,又有几个,能够生下自己的儿女?

或许她曾经有过暗暗的憧憬,但是越接近那个可怖的真相,越是让她心中发寒甚至于绝望。

现在,尘埃终于落定,她不须再思前想后,左瞻右顾。

而且,伏明伦的歉意与善意,还有那等神通广大、令人生畏的手段,都足以令她信任。

李蕙仙定一定神,站起身来,缓缓施了一礼:“多谢伏先生。”

她深深明白,如伏明伦这等人物,在翻云覆雨倒海挪江的时候,能够顾惜一下被波及的无辜,诚为不易。

而她更一早便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无辜者便可以无灾无难。

伏明伦安然受了一礼。这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他现在越发觉得面前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难能可贵了。

<!--PAGE20-->此时节度使府的侍卫已经围在了池畔,只是顾忌伏明伦的笛声,李蕙仙又离伏明伦太近,都不敢轻举妄动。

伏明伦扫视一眼,微笑起身,道一声“珍重”,正欲离去,李蕙仙忽道:“伏先生且等一等!”

伏明远转过头来。

李蕙仙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伏先生丹青妙笔,能否为小世子绘一幅姚夫人的画像,留作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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