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2)
那人正在努力调匀内息,一听拓跋思南说出“月泉宗迦楼罗斩”几字,不禁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你知道月泉宗?”
拓跋思南剑术冠绝天下,而对各门各派剑术,他也多有涉猎。月泉宗本是昔年高句丽第一大剑术宗派,所用剑法名谓“泉映千山”。月泉宗上代宗主月泉淮,更是个绝世的天才剑客,将家传剑术整理变幻,创出了十式迦楼罗斩,在三韩之地横行一时,向无对手。十四年前(713年),剑道初成的拓跋思南听人说起东国有此剑客,亦曾生起远游切磋之心,前往刚立国的渤海国挑战。当时月泉淮正为渤海国开国王大武艺加封号为“拥月仙人”,声势一时无两。拓跋思南与他在堆月台下激战数百招,仍是难分上下。因为月泉淮驻颜有术,而拓跋思南见这自称是月泉淮的人居然是个少年,而这少年的剑术又是如此之高,心中更有莫测高深之感。虽然只有这一交手,但他对月泉淮的迦楼罗斩亦是记忆犹新。只是迦楼罗斩因为太过繁难,听说月泉淮的弟子能够学全的一个都没有,拓跋思南也再没碰到过这一宗的弟子。不曾想到的是在万里之外的西域,在来犯的吐蕃军中居然看到一个使出迦楼罗斩之人,他也颇感意外。只是这时吐蕃军前仆后继,潮水也似地涌了过来,他正在全力对付,亦不想多说。这人在月泉宗门下只有十年,十四年前这件事月泉淮不曾提过,旁人也不敢多嘴,他自是不知,因此拓跋思南一口叫破他的绝招,更让让他胆寒。此时拓跋思南被一干吐蕃军围在了当中,以此人的本领,若加入围攻,说不定真能伤得到拓跋思南。只是拓跋思南的但他心志已夺,哪敢再与拓跋思南动手,咬了咬牙心道:师叔和师弟也都不在此处,凭我一个想收拾剑圣,实是有点难了。也罢,办正事要紧。向先前那军官高声道:“没庐将军,此人不是寻常之辈,定要以重兵围攻方可取胜。”
这支军马带队的军官名叫没庐穷桑倭儿芒,乃是当今吐蕃赞普赤德祖赞的外戚,亦是个极有能力之人。赤德祖赞的祖母即是没庐氏,因此穷桑倭儿芒甚得赞普信任。此番他奉命前来攻打雷音寺,便是应渤海国之请。听得那人说什么拓跋思南非寻常之辈,不由皱了皱眉,心道:我岂有不知,要你来多嘴。只是局面乱成这样子,那秘卷定然是找不到了。当即喝令左右上前围攻。他带来的这支偏师足有一千三百余人,此时竟有一小半在围攻拓跋思南,一时将拓跋思南围绕个水泄不通。
这时的叶英带着那剑士已奔出了数十步外。虽然一马双驮,毕竟要比那些步行的香客快很多,他也已赶上了不少正在逃跑的香客。忽然听得身后的声响越来越大,回头望去,只见尘烟滚滚,心知拓跋思南已然和吐蕃军动上了手,不由咋舌,忖道:拓跋先生……他一个人真挡住了这许多大军!
拓跋思南是他誓要超越的人物,叶英对他既尊敬,又是不服,甚至还有点妒忌。只是见拓跋思南本领一高至此,他更是钦敬,却也更加不忿。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陈希在一边叫道:“大公子!大公子!”他转过头,只见陈希正打马往他这儿过来。
陈希先前见吐蕃大军压上,大公子肯定要没命了,吓得魂不附体,丢下叶英落荒而逃。只是逃出一程才回过神来,心想大公子若是真个死了倒还好,若是逃出生天,那自己下半辈子只怕就要过不安生了。因此没敢逃得太远,只是远远地看着后面,心想若是吐蕃军退了便再去找找大公子,若是吐蕃军大举冲来,那时再逃也不迟。也亏得等了一阵,见叶英果然骑马追了上来,陈希才暗中松了口气。只是他生怕叶英对自己方才临阵脱逃着恼,急急道:“方才我的马突然惊了,根本拉不住。大公子,你没事吧?”
叶英听他在撇清,心中也自好笑。陈希为人精明,剑术不强,骑术却很强,这一路大多是他赶着马车而来,何况就算马突然惊了,也不至于到现在才控住。他也不去拆穿陈希的谎话,只是道:“拓跋先生在挡住追兵,我们快回敦煌城去。”
他刚说出口,鞍前那人忽然道:“不要进城,往西走!”
他原本一直昏迷不醒,这当口却醒了过来,突然插了句嘴。叶英一怔,问道:“向西?”
往北是回敦煌城,此时数百个香客正在这条路上拼命奔逃。往西,却是茫茫沙海,连象样的路都没一条。陈希心想这人定是受伤后失心疯了,说道:“别理他,大公子,快回城去!”却听那人道:“不能回城,吐蕃大军马上就要围城了!”
叶英心中一动,忖道:这人说得也没错。”眼前这支吐蕃军显然只是一支先行的偏师,真正的大军尚在后面。他们如此大手笔,自然是势在必得,目标也定是敦煌城。敦煌城未必能够守住,就算不被攻下,也必定会被困在孤城之中。这人说往西走,未始不是个办法,只是往西便是万里流沙,连路也没有,只怕躲过了吐蕃的大军,却躲不过饥渴。
他正在犹豫,那人似乎也已猜到了叶英的忧虑,说道:“往西……再走数十里,我有接应。”
他说这话时也有点犹豫,定然这是他的秘密,若不是在这等非常时刻他有求于叶英的话,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陈希见这人还要啰啰嗦嗦,急道:“大公子,往西可是连人烟都没有,何况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尽快去敦煌城里找郎中医治,定有后患。”
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把方才临阵脱逃的事瞒了过去,若是此人再胡说八道一番,大公子真个听了他的非要往西走,那自己可没脸再脱逃第二次了。叶英自然也明白陈希肚里打的小九九,还不曾回答,那人已道:“两位兄台,我的内伤不碍事,只消再给我上了药,过个十天半月定能痊愈……”
他这话说得有点急,没说话便咳了起来。叶英听他的声音虽然中气不足,但也并不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伸手在那人脉门一搭。手指甫一搭上,便觉这人脉相平和,与先前已是大不相同,不由暗暗称奇,说道:“阁下那盒中之药神验如此么?”
这人受伤虽重,察颜观色之能却也厉害,见叶英定对自己的伤药极有兴趣,忙道:“兄台,我这鸾筋胶乃是本门独有的疗伤圣药,天下再无第二家。你若送我西去,见了我同伴后,我定会恳求师傅以此药相赠。”
藏剑山庄向来豪富,若此人诱以金珠财帛,叶英丝毫不会动心。但这人以这鸾筋胶来当诱饵,叶英不禁忖道:此人的伤药真个如此神奇的话,说不定……说不定三弟还有救。
叶英伤在了惊鸿掠影剑阵之下,而这剑阵正是自己苦心孤诣才完备起来的,而且当时自己偏生又不在家中,因此叶英总是对三弟的伤心怀内疚。此番西来,一半是为了对陆浩的承诺,另一半倒是不敢再去面对养伤中的三弟。只是意外发现救下这人居然还有这种疗治内伤效验如神的秘药,不免心动,立时说道:“陈希,向西去。”
那人见叶英终于答应西行,不由舒了口长气,说道:“多谢兄台。在下金无华,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叶英道:“久仰。在下藏剑叶英。”
藏剑山庄名满天下,叶英只道这金无华只怕会吃一惊,哪知金无华亦是道:“原来是叶公子,久仰。”说得不痛不痒,亦与叶英说“久仰”一般,只是客套而已。叶英心想这金无华剑术倒也不差,不过到底僻处西域,只怕连藏剑山庄的名头都没听过。
他也没多想,一边的陈希见大公子果然听了那人的话要往西去,已在连珠价叫苦,可是也不敢不从。他们三人两马离开了大路转向西边而去,走了没多少路,陈希肚里已将那人骂了十七八遍。虽然吐蕃军很有可能会围困敦煌城,但敦煌城中毕竟还有两千多豆卢军,加上城池高峻,算得上西域第一坚城,吐蕃军就算大兵压境也未必攻得下。而遁入荒漠中,就算那些吐蕃军不来追赶,万一迷了路又碰不到那人说的同伴,不饿死也得渴死。他一边想着,忽听得那边又是惨叫四起,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便失声叫道:“大公子!”
吐英与那人一马双驮,走得小心翼翼,听得陈希突然怪叫,不知出了什么事,也扭头看去。刚转过头,却见身后尘烟更密了,几乎遮蔽了天地,尘烟中透出的是一阵阵惨呼,自是吐蕃骑军越过了拓跋思南的防线大举冲来,已追上了奔逃的香客。
拓跋思南也没能挡得吐蕃军多久啊。叶英不禁有些感慨。以拓跋思南这等武功,几乎已到了神而化之之境,但面对的是千余铁骑时,一人之力仍然太过渺小。那些吐蕃军追了上来,逃得慢的香客自然要遭大劫了。他正想着,忽见一骑穿破尘烟,正向着他们疾驰而来。
居然有人孤身追来!叶英一怔,也想不通这人为什么对自己几人如此不依不饶,非要离开大队人马追杀过来。他加了一鞭,但那人飞奔而来,而叶英与金无华却并骑着一马,这马又不是什么神驹,眼见那人越追越近,叶英忽道:“金兄,你能独自骑马么?”
金无华浑身经脉都已受创,若是常人早就浑身瘫软,根本动弹不得了。但叶英听得他气息越来越顺,虽然仍是虚弱,却也不太像个受了重伤之人。金无华怔了怔,苦笑道:“眼下可骑不了……”他正有点担心叶英是不是害怕被那人追上,所以准备丢下自己,一边陈希也已听到了,急道:“大公子,你要对付那人么?”
叶英道:“若不做个了断,此人定然阴魂不散。陈希,你带着金兄先走吧,我在此间拦住他。”
他与金无华一马双驮,肯定逃不过那人的追击。他也知道自己没有拓跋思南这等绝世的本领,若吐蕃人大举冲来,他定然不敢如此托大。但追来的只有一个,就算此人定是高手,叶英也自信能拦得住他,因此他说话向来温文尔雅,此时却说得大有豪气。
他话音甫落,陈希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道:“大公子,我帮你一同对付他。”
金无华听叶英说准备在此拦住追击之人,并不是要丢下自己,才放下心来,心想就算叶英不敌,被那人刺死,总能抢到些时间,自己逃出生天的机会也更大了,谁知这个看上去胆子不大的陈希突然间如此豪迈,那自己也不能先行逃走了。金无华大失所望之下,一张脸白红不定,大是尴尬。叶英却也没料到陈希居然能有此胆色,不禁有些感动,点了点头道:“好。”心中忖道:陈希虽然有时胆小,毕竟还是我藏剑子弟。只是他却不曾想到陈希自有自己的打算。他为人精明,在这短短一刻便已算计停当。既然追来的只有一人,此人本领必定非同凡响。若叶英不是那人的对手,自己带着这个半死不活的金无华就算能先逃一程,终究还是逃不脱那人的毒手。然而叶英能够料理了他,那自己此举足以将先前的脱逃之罪洗脱个一干二净。权衡之下,总之里外里自己都不会吃亏。他跳下马来,却听叶英小声道:“陈希,等他追到近前,你听我号令出招。”
陈希心知叶英定是要和自己组成惊鸿掠影剑阵了。这剑阵威力惊人,自己虽然本领蹩脚,但大公子剑术不俗,组成剑阵总比各自为战为好,自己也更安全些。他道:“好。”拔剑站到叶英身边,看着追来那人,却也颇有几分气概。
那一骑越来越近,马蹄声也渐如急雨,越来越密。离得近了,却见马上骑者赤手空拳,身上也没有甲胄,亦非吐蕃人打扮。陈希一怔,心道:这人到处是什么来头?却听叶英忽然厉声喝道:“平湖断月!”
“平湖断月”乃是秀水剑法中的一招。秀水剑是藏剑山庄的入门剑术,凡是藏剑弟子,最早学的剑便是这一路,学得了再习练其他剑术。只是陈希入门也有几年了,里外里连这一路秀水剑法也没能学到十足,能用的亦不过这几招罢了。不过叶英在剑道上已非泛泛,心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方是善之善者。纵然是这路入门的秀水剑法,布成惊鸿掠影剑阵后出招,亦是威力不凡。此招本是向前疾冲出剑,叶英见来者不是吐蕃人打扮,身边也不带武器,心想先下手为强,将这人刺倒在地,也不必取他性命,只要让他别阴魂不散地追来即可。
虽然陈希剑术甚弱,但这一招平湖断月倒练得还过得去。两人同时冲出,两柄长剑一左一右,齐刺向来人。那人也没想到这两个正在狼狈逃窜之人居然还有胆出击,而且这一剑剑风倏然,大是不俗,不由吃了一惊,心道:这两人如此剑术,怎么没在雷音寺里一同出手?
此人虽然跟随没庐穷桑倭儿芒前来,但吐蕃军为的是攻破城池,劫掠财物,他却另有目的,结果却晚了一步,因此才穷追不舍。他在雷音寺外曾与金无华对过一剑,亦甚是忌惮金无华剑术,所以故意让吐蕃军先行围攻,为的正是耗尽金无华的体力,他好来收渔人之力。谁知半道上杀出个拓跋思南来,将吐蕃大队都阻了一阵。眼见叶英带着金无华遁走,他急得眼中都快要冒出火来。好容易躲过了拓跋思南的拦阻,他不顾一切地追来,本来只道叶英与陈希两人定是接应金无华的同门,这两人不在雷音寺出手,定是本事寻常,因此就算陈希与叶英两人阻击,他也没放在心上。本来打算闪过两人一剑,飞马冲到金无华身边,一把将金无华揪过来,这趟便算大功告成了。谁知这两人年纪虽轻,右手边那人也确是平常,左手边这人出剑却是飘忽中又带沉稳,奇诡中又有正大,竟是个难得一见的剑客,而且剑术分明与金无华全然不同,不禁大吃一惊,心道:这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再与先前打算的那样直冲过去,那是再无可能了,伸手在鞍上一拍,双足已退出了马镫,人轻飘飘从马的后胯一跃而下。
他原本骑在马上疾驰而来,身体亦带着前冲之势,但这一招举重若轻,一下便将前冲之势化去。陈希武功平常,尚看不出奥妙,叶英却是心头一凛,忖道:此人怪不得能够突破拓跋思南的拦阻!那人从马后跃下,左手忽地一把抓住了马尾。这匹马仍在前冲,此时已将陈希与叶英隔在了两边,那人借得这一冲之力,忽地闪向右边的陈希。他一退一进,直如行云流水,叶英又是心头一凛,暗叫道:“陈希,小心!”
<!--PAGE10-->尽管算定了那人武功不凡,但这人武功之高,叶英亦是始料未及。那人借着坐骑将陈希与自己分隔开来,本来陈希若是本领再好一点,就算被隔在马的那一边,总还能抵挡片刻。借着惊鸿掠影剑阵之势,转瞬间自己便可接下那人剑招,反叫他首尾不能相顾。可是这人如此本领,陈希只怕连一招都挡不住,一旦受制,惊鸿掠影剑阵被破不说,自己投鼠忌器,更出不了手。
这一切,叶英转瞬间便已是洞若观火。只是这短短一瞬间根本不可能向陈希说明,他只来得叫了一声,心中急如火焚。陈希却是全然不知自己危在旦夕,听得大公子一声叫,还在诧异,心道:当心什么?眼前一花,却是那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大吃一惊,张大了嘴正待大叫,可还没等他叫出声来,那人厉声喝道:“中!”袖中忽地飞出一柄软剑,正刺入陈希张大的口中。剑身虽软,却锋利得吹毛立断,剑尖直穿陈希脖颈,从颈后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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