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2 / 2)
宋泉吃过月泉湛一掌,虽然未受到大伤,但身法已然慢了许多。眼见离月泉宗三人越来越近,定已追不上了,她急火攻心,心道:不成了!咬了咬牙,左手往左腿足三里穴一点,右手同时点向右腿环跳穴,而后双手转瞬间又交错到胸前,左手点在了右臂手三里穴,右手点左臂手五里穴。点完这四处穴道,双手顺势合在胸前,两手拇指并在一处点在了前心膻中穴。
这是冰川宫的五灵冰封术。虽然叫这个名,其实与天魔解体大法这等邪法相去无几,以自己封住四肢要穴来逼出最后的潜力。虽然短时间内功力大增,但这门功夫极为伤身,纵然得胜,事后非静养一月不能复原。而且一旦失手,则冰封术失效后会手无缚鸡之力,实已任人宰割。宋泉练成这门功夫,只在当年学成后弑师一战中用过一次,此后就封存不用,几个弟子亦不曾传过。此时见月泉湛已经快要冲入那洞中去了,她情急之下已不再顾忌。
五处大穴一点,宋泉立时又快了许多。雪崩后积雪厚了近一倍,更是难行,令狐伤年纪虽轻,身法却也了得,加上体重比宋泉还轻,因此反是他走得最快。忽见师傅风驰电掣般从自己身边掠过,几乎足不点地,心中佩服不已,心道:师傅真是了得。哪知宋泉刚掠过他身边,叶英也一下从他边上超了过来。他虽知自己功力尚不如叶英,但不知为何,一见他追上来,心里便有一种异样的恼怒,猛一提气,又追上了叶英。虽然他这等强运内力追赶终不能持久,但令狐伤心性坚韧之极,三起三落,终是与叶英赶了个齐头并进。
月泉湛此时已到了洞口。这洞有一半被雪埋了,但看得到里面并无积雪。眼见成功在望,他心中亦是大为激动。月泉宗虽极受渤海王尊崇,但如今大王恩泽,仅归于堂兄月泉淮,自己仅仅是因为这个姓氏才勉强位列朝堂。因此,他实已将自己命运都赌在了这一次西行中了。虽然此行远远比自己预想的艰难,最终也是绝处逢生。他身形最快,一下进了洞中。李清游和许镇辰正待跟进去,已觉身后有异响。两人扭头一看,却见宋泉正疾冲过来。许镇辰见她身法之快,几乎不似人类,惊得“啊”了一声,嘴都忘了合上。李清游手却要快得多,伸手一下按在剑柄上,正待拔剑,宋泉却已如闪电一般,一下从他二人中间穿过。也亏得宋泉急于追上月泉湛,已无闲暇对付他们,否则以李清游这等快剑,实亦比不上宋泉一半的速度,交手之下非受伤不可。
李清游和许镇辰虽然都知道自己武功不及宋泉,但宋泉竟会如此轻易就掠过自己,二人不由为之一怔,也不知为何宋泉的武功一下又高了许多。正待也钻进去,令狐伤与叶英也已赶到了近前。这时李清游和许镇辰若是再进洞去,等如将背心卖给这两人了。他师兄弟二人倒也心意相通,几乎同时拔出了剑。李清游剑出手时“锵”地一声响,许镇辰的鲛绡剑却悄无声息。两人一软一硬两柄长剑封住了洞口,自是再没人能进洞了。
令狐伤见师傅进去了,这两人却挡住洞口,心急如焚,不由分说便直冲过来。令狐伤自投到冰川宫门下,同门之间极为淡薄,但对师傅却全然不同。只是李清游和许镇辰二人虽然挡不住宋泉,在令狐伤面前却直如铜墙铁壁,令狐伤剑势纵快,与一软一硬两柄长剑交织成的剑网一撞地,“当当”数声,令狐伤被震得直摔出来。李清游收住了剑,许镇辰却是不依不饶,踏上一步,鲛绡剑直取令狐伤前心。
地上积雪原本深可没膝,但雪崩过来积雪其实已可没顶。平时站立,尚可以双足之力站在雪上,但令狐伤被震得失了平衡,这般直直摔下,整个身体定会没入积雪之中,想再爬起来便已难了,更不要想躲开许镇辰这一剑。令狐伤已知道自己已至了生死关头,可又无能为力,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惊恐。
眼见令狐伤便要摔到雪地上,许镇辰这一剑也已然距令狐伤前心不到一尺,立刻便要鲜血崩现,令狐伤却觉背心处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一托,一柄长剑随即从他肩头穿过,不偏不倚,正刺中许镇辰软剑的剑尖。软剑虽然变化多端,但力量自是不如精钢长剑,被那长剑一点,鲛绡剑便如被打中七寸的毒蛇般,剑尖立时垂下。许镇辰大吃一惊,他踏上前攻向令狐伤这一剑已不留半分余地,可鲛绡剑受制,再冲上去便成了送死。正是惊慌,肩头一紧,却是李清游及时出手将他肩头一扳。借这一扳之力,许镇辰本要踏前的一步忽地收回,人也退回洞前,心道:真是侥幸。
此时令狐伤落地时一个踉跄,已然站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个扶了自己一手,帮自己挡了软剑一招的人,自是叶英无疑。对叶英,令狐伤亦不知究竟有种什么样的感觉。对这个自己无法战胜的对手,他实是痛恨之极,但这人远来西域,又是为了找到自己,给自己捎来哥哥的遗物。虽然他对哥哥其实也没多少感情,但那一缕兄弟之情终究仍是割舍不去,因此他也更加恨叶英,恨这个会让自己想起哥哥来的人。
杀了他么?令狐伤心头闪过这念头。只是他也知道,眼下大敌当前,现在自不能对叶英下手。
叶英却不知令狐伤竟会打杀了自己的主意。他扶起令狐伤,看向洞口这两人。他与二人都交过手,许镇辰更是伤了陈希之人,本来应该心怀恨意,但不知为何,叶英心中却茫茫一片,只是无喜无嗔,更多的只是感慨。
自己根本不想得到什么龙城七宝,眼下最希望的,便是离开此处。月泉宗将自己当成敌人,冰川宫又不可信,唯一可以相信的,也只有自己了。可此时的叶英实是连自己都已不敢相信,本来早就想离开,就是因为想为三弟求药之心不死,阴差阳错之下,反而在这事中越陷越深,已然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不论哪一边,得到了龙城七宝之后都会杀了我吧?
叶英想着,右手仍然握着荧惑剑,却不动手。方才他破了许镇辰的软剑,只觉手中长剑竟似要自行攻上前去,便如渴欲饮血的活物。当年他初习问道七剑,用出从拓跋思南处学到的连环三剑时总有长剑要反客为主之势。后来随着他剑术越来越强,长剑也已得心应手。只是这柄长剑现在突然间又如当年一般要脱离自己的掌握。他心知这其实已是步入魔道的先兆,暗暗心惊,虽然趁势踏上一步,许镇辰软剑受制,定不能躲开,可叶英仍是强行将剑势收住。心中只是一片茫然,忖道:难道真个又要步入魔道了?
问道七剑每进一层,都会有一个关口。虽然有时难,有时易,但武器竟有反驭主人之势,只有初习时才有。叶英不知自己其实已经踏入了悟得最难的“空字诀”这一关,此时一旦剑上见血,便会激发起剑意中的魔性。叶英自误伤了陆浩之后,实已步入魔道而不自知。幸亏他当初曾有过一次险些入魔的经验,而且心性内敛散淡,这才时时自省。当年拓跋思南初见问道七剑的剑意图时,便曾说过这是引人入魔的魔剑。叶英初时不信,但修习多年,他越来越感到这问道七剑确是险恶之极,稍不留意,悟得的剑意便会往阴狠险毒一路走去。而此番来到西域,接连与人恶战,剑意魔性更是渐渐滋长。叶英也已察觉现在自己运剑已越来越凄厉,方才更是不由自主便想杀掉许镇辰,一想到便越发惊惧,心知一旦刺伤了许镇辰,这剑意势必**,直奔魔道而去了,因此就算抢到了绝佳良机,仍是硬生生按住心神,不曾上前。
李清游不知他想些什么,见叶英一招就击退许镇辰,却不趁胜追击,实是莫测高深。李清游为人沉稳多思,只是这种性格之人也会想得过多,没想到叶英只是心中茫然,见他神情阴郁,甚至颇有些诡异之气,只道他正打着什么对付自己的主意,不禁惧意暗生,正在这时,却听得里面忽然传出月泉湛的声音:“清游!清游!”
这声音意外地竟有一丝惶恐不安。一听得月泉湛发声,令狐伤心里已凉了半截。师傅和月泉湛都在洞中,现在却只有月泉湛出声,难道师傅已被月泉湛杀了么?他心中更急,可是李清游和许镇辰二人守住洞口,他吃过一回亏,也不会再贸然冲上了,不由自主地却看了看边上的叶英。
李清游听得师叔招呼自己,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应了一声道:“师叔……”他话未说完,却听得宋泉在内高声道:“都进来吧,不要打了。”
听得宋泉的声音,外面这四个人都不禁愕然。宋泉虽然身为女子,却颇有须眉之气,谈吐亦向来极见身份,可此时这声音竟然也极为颓唐。他实不知师傅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此,应了一声道:“师傅,您没事吧?”
李清游和许镇辰二人已然急不可耐地冲了进去,令狐伤随即跟上,叶英却略一犹豫才跟着走了进去。进去时他还有些担心洞中太暗,自己会看不清,但一走到里面,却不由愕然。这洞里虽然甚大,却意外地浅,充其量不过两三丈见方,虽是暗了些,却还能够隐约看清。他也不敢再往里走,便站在洞口打量了四周,见月泉湛与宋泉二人明明对面而立,却已全无敌意,而这儿哪有什么宝物的影子,倒是在他们二人所立之处,有一块石壁上刻了些字。不过这些字他也看不清楚,只隐约看到应是些佉卢文。正不知该向谁去问,却听李清游道:“师叔,这上面写的译过来,是‘国之至宝,唯有仁德,除此无他’,也没有落款。”
叶英听得李清游之言,却也一怔,令狐伤却失声道:“师傅,真是这意思么?”
宋泉脸色已如死灰。她不惜以五灵冰封术来追上了月泉湛,本拟到洞中与月泉湛拼死一搏,谁知一进洞,见这儿实在实在不像有什么地方能藏宝物,石壁上却刻着这几行大字。宋泉能读佉卢文,一读之下,已是心灰若死,哪还有心动手。月泉湛听她说什么石壁数字乃是这意思,仍是不信,只是周围实在找不到什么龙城七宝的影子。他仍不死心,将懂佉卢文的李清游叫了进来。李清游所译,与宋泉一般无二。他大失所望,沉声道:“清游,你没认错吧?”
李清游心想这般几个字怎会认错,说道:“师叔,定不会有错。”
月泉湛脸色一阵灰一阵白,又泛起了一阵红。他将下半生的赌注都压在了这龙城七宝上,心想得到七宝,归献渤海大王后,月泉宗的两支当能交相辉映,自己也再不会输给堂兄。因为得到这个自己视若连城的秘密,才会在大王面前写下军令状,又花了千辛万苦之力,不惜请大王出面游说吐蕃出兵,带着两个师侄万里西来,最终得到的,竟是如此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他失望已极,沉默了半晌,忽然放声笑道:“国之至宝,唯有仁德!哈哈哈哈!”
洞中诸人,连同宋泉在内,听他的笑意颇有疯狂之声,不约而同想道:这人疯了!心想月泉湛如此执着,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疯了亦不意外。宋泉自己的失望实不下于月泉湛,只是她身为女子,自是要内敛许多,不会与月泉湛这般发之于外而已。只是月泉湛的笑声随着渐轻,却也渐渐平和。待笑声一停,他朗声道:“宋宫主,龙城七宝虽属虚幻,但这国之至宝,实非无稽之谈。月泉湛不意能得此顿悟,亦是侥天之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我都是一味执着,以至有有挂碍,再不迷途知返,只怕已不能回头,还望宋宫主三思。”
当时禅宗,分南顿北渐两派。叶英家就在灵隐寺边,灵隐寺亦属南宗,叶英亦曾听过禅僧说法,知道月泉湛所说这段偈语便是《金刚经》中有名的“六喻”。当月泉湛大笑时,叶英也想着:此人太过执着,只怕是疯了。哪知他竟然说出这等大彻大悟之语。待听得月泉湛吟出那篇偈子,更如当头棒喝,一时竟恍惚出神。月泉湛虽然在说宋泉,但叶英听来,更似在说自己。月泉湛与宋泉执着于龙城七宝,自己虽然对这七宝毫无兴趣,但为求悟得问道七剑,岂非也是一味执着,心有挂碍?这一刻,他方才心中的阴郁已**然无存,霎时变得光风霁月,表里澄澈。
原来佛门有“八苦”之说,其中之一便是求不得苦。《涅槃经》有谓:“何等名为求不得苦?求不得苦,复有二种:一者所希望处,求不能得;二者多役功力,不得果报。如是则名求不得苦。”叶英所求与月泉湛和宋泉并不同,但求得之心却犹有过之。正是求之不得,以至心魔渐生。月泉湛和宋泉都是今世有数的人物,便是为求这龙城七宝而苦,以至于泥足深陷。听得月泉湛这般说,宋泉却还未能如月泉湛一般顿悟,却也已在沉思,方才眼里那股杀气越来越弱。
龙城七宝,终究仅是传说。可就算真有七宝,又能如何?在壁下留下这段话的不知是楼兰哪一代人物,而楼兰当年就算找到了七宝,亦不过在雄踞西域蒲昌海数百年而已,最终仍是风流云散。写下这段话的人实是有大智慧,一了百了,再不会让人对龙城七宝有非份之想。宋泉大失所望之余,却也有点隐隐的欣慰。她也知道,若传说中的龙城七宝真个出世,以这等改天换地的威力,实是会让西域乃至中原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一切化作乌有,说不定倒是最好的结果。
她和月泉湛所悟虽然不同,但心境同归平和。而对叶英来说,这段偈语仿佛春风,一下吹散了他心头阴霾。他也没想到居然在自己入魔之际居然会得月泉湛之助,踏过了这最为凶险的一关,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PAGE10-->“空字诀”,原来正是如此吧。叶英想着。此时他已然隐约看到了问道七剑这最后一式剑意的真谛。虽然仍是模糊不清,但较诸以前的漫无头绪,终是有迹可寻。
月泉湛虽非禅僧,也是北方渤海国人,但在中原时日已久,实颇有慧根。先前他还颇有功名富贵之心,因此才会在大武艺驾前请缨来找寻龙城七宝。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寻宝之旅,最终终成闹剧,却也让他尘念顿消,真个大彻大悟。什么龙城七宝,什么功名富贵,真个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又如电。岂但没有在渤海王驾前立功之心,连与堂兄争雄之心也没了。与宋泉说了一句后,他对李清游和许镇辰道:“清游,镇辰,走吧。有劳你们归禀大王,便说月泉湛已于今日死,不复入红尘矣。”
李清游听师叔竟会这般说,心中大急。先前师叔也说过,这龙城七宝藏在尸毗岭这等能入不能出的绝地,必定会另有出口。只是现在这藏宝洞是找到了,岂但没有龙城七宝,连出口也没有。而师叔看来已有出家之念,这且勿论,可到底该如何出去?他急道:“师叔,可是出去的路还不曾找到。”
月泉湛道:“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
这话本是寻常打机锋,李清游一怔,登时恍然大悟,心道:我可真是笨!这平台与南天门之间有一首万丈深峡,但方才一场雪崩将壁上积雪尽都倾泻而下,此时已将那峡谷都填得平了。虽然假以时日,峡中积雪定会融化流走,到时仍是一道天堑分隔两边,但眼下天堑却已成为坦途。只是这一场雪崩太过惊心动魂,而雪崩过后出现的这山洞又将人们注意力尽都引了过来,竟然还没人察觉这等事。
月泉湛大踏步向洞外走去。走过洞口时,他见叶英还站在洞边,却向他微微一颌首。叶英见月泉湛眼中戾气尽去,竟然大为明澈,暗暗称奇,不由自主地还了一礼。虽然两人也曾以生死相搏,但本来便没什么仇怨,此时更无敌意。只是许镇辰见叶英守在洞口,想起自己曾杀了他的伴当,心想现在师叔多半不会为自己出头了,若叶英要寻自己晦气,那可不是他的对手。他低头不敢抬起,急急走过。出得洞来见叶英并不阻拦,他这才松了口气,心道:师叔有点呆气,这姓叶的也有点呆气,居然没看到我,真是侥幸。只是想想自己为此事奋勇争先,臂上受了重伤,最终全无寸功,实是沮丧之极。
叶英其实哪会没看到他。见许镇辰走过时,他甚至可以感到荧惑剑都在跃动,最终仍是不曾出手。他已然知道自己若是不曾听得月泉湛的佛偈,只怕这一剑已然出手,苦修的问道七剑也已直堕魔道去了。目送许镇辰离开,心道:陈希,纵然杀了此人,你也活不转来了。世上万物,无不如梦幻泡影,原来便是如此。
<!--PAGE11-->从雪崩中死里逃生,又看到了月泉湛的大彻大悟,这一刻,叶英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可是月泉湛能将一切放下,自己纵亦有此心,终究不能就此放下。剑意至高处,乃是空无,可自己的肩头,却有着太多的责任,而这条路,也仍然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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