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 2)
谢长宁抹着头上的冷汗,稍微镇定下来,说道:“这戏法挺好看么?雪魔王遗风,好了不得!那我问你:为何至今没有去劫一家大户呢?宁肯继续在这破庙里混着,吃点稀粥,还一次次欺负我这样的小姑娘家?”
王遗风舔舔嘴唇,有点茫然地看着谢长宁。“是啊,”他摸着胡子自言自语,“为什么呢?”
“哼,”谢长宁哼道,“你明明知道,不肯说。”
“我真不知道,”王遗风皱紧了眉头,“似乎……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个念头。”
谢长宁手里的筷子在桌上画着圆圈,说道:“还不简单么?因为你的出身,因为你的骄傲。”
“什么意思?”
谢长宁道:“你家世代门阀,高门弟子。你父亲要你继承魏晋之风,连‘遗风’这么难听的名字都取得出来,可想而知,钱财之类在你眼里何其阿堵物也。你可以手刃上千人,破家灭门,至于说到杀死妇孺,欺负我这样小姑娘,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但你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去抢一两银子,也没办法欠人家一两银子。这是胎里带来、命中注定的,是你这等大家门阀之人永远、永远、永远做不出来的事。”
“君子有可为,有不为。可为者易,不可者艰。”王遗风坦然道。
“嗯!”谢长宁点头:“果然家教甚严。所以……”
“所以?”
谢长宁露出一个无比惬意的微笑,往后坐得舒服了些:“所以哪怕仅仅是几十两银子,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债主,直到你回到原来的生活,把这笔债还干净为止。哈哈哈!真是奇妙的感觉啊,雪魔王遗风,恶人谷主王遗风,天下人闻风丧胆,却为了几十两银子,差点就要卖身给我谢长宁为奴,哈哈,哈哈哈!”
王遗风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啪!谢长宁将一小袋金叶子拍在桌上,手指一弹,弹到王遗风面前:“拿去,这袋金叶子值一百两银子。别一脸要杀了我的神情,我说过了啊,陪我出来逛逛,就是一百两银钱。”
王遗风摇头。
“哼,不愧是雪魔,”谢长宁道:“不肯要嗟来之食。那这样吧:借你,五分利——不多吧?恶人谷谷主囊中羞涩,传出去连我脸上也挂不住啊。”
王遗风略一思索,伸手把袋子收了,说道:“五分,不多。我王遗风借钱,从来是十倍奉还。”
“哈哈哈,”谢长宁得意地笑笑,“那我可就等着你十倍奉还了!嗯,天下最大的大坏蛋欠我银钱,想想真是……我真想到每州每府城门前都去贴张告示,昭告天下啊,哈哈哈!”
王遗风等她笑完,说道:“你要想活着拿到这些钱,就赶紧离开自贡罢。”
“为啥?”
“别以为自贡就真的安全,”王遗风冷冷地道,“有人要取我性命,终究会找到这里来的。你有怀璧之罪,想活命就赶紧走。”
谢长宁这次倒不争辩,说道:“嗯,知道啦。等过了明天,我就走。”
“明天?”
“明天是八月十五,”谢长宁道,“自贡全城都要放天灯,据说有几万盏呢。我就想看看,一定好看得紧。”
“那有什么好看的?”王遗风道,“那是祭奠死人的,你凑什么热闹?”
“就爱看,要你管!”谢长宁翘翘鼻子,“这还是拜你所赐呢,所以我更要看了。几万只天灯在天上飘啊飘啊,风吹过来,它们都在哭啊喊啊:‘王遗风,还我命来……’‘王遗风,受死吧……’‘呜呜,王遗风,你好狠的心啊……’啧啧!这场面,想想都激动!”
谢长宁举起双手,两眼翻白,十指乱动,嘴里“呜呜呜”乱叫着,表演冤魂们索命的模样。王遗风的脸青了又绿,绿了又红,眼睛几乎瞪出眼眶,胡子呼呼的往上翘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谢长宁看在眼里,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觉得总算是略略报了昨晚被吓得半死的仇。
她匆匆吃完了饭,抹着嘴巴道:“走!”
“你去哪里?”王遗风问。
“嗯?”谢长宁一回头,“干嘛?你不跟我来?”
“唉……”王遗风叹息道:“左右我也无事可做……”
谢长宁不耐烦的一甩手:“那么多废话!快来快来!”
谢长宁和王遗风刚走到酒楼门口,只见门前挤满人群,正目睹一群人走过。
这群人约一百来人,皆披着孝衣。当先十几人手持孝幡,后面每人捧着一盏荷叶灯,浩浩****穿过街头。
没有人哭泣,也没人说话,愤怒和悲痛这两种神情同时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周围的人也沉默看着,有几个妇人默默抹着眼泪。
不用问,也知道这并非新近亡故,而是在悼念十年前的亡魂。自那场重大变故之后,自贡形成新的风俗,每到八月中旬,便有许多大家族身披重孝,沿街步行,直至城门外的河滩,或放飞天灯,或放莲花灯,以此悼念无辜身亡的家人。有些还会抬着空棺木、纸人纸马等,在河边焚烧祭祀。
自贡偌大的城,哪家没有冤死之人?这群人一出现,刚刚还喧闹的酒楼立即就沉寂下来。谢长宁偷偷看了一眼王遗风,他看着人流移动,嘴角挂着一丝冷笑,甚至有一丝得意的神情。
“啧啧,”谢长宁暗自叹息,“果然是疯的呢。”
直到祭祀的队伍走远了,两人才走出酒楼。王遗风一脸坦然,谢长宁倒心中惴惴不安,好像欠了所有自贡人钱似的,带着王遗风直往小巷子里钻。
小巷里也有祭祀的痕迹,墙角下、破败的房屋前、大树底下……到处是香烛,烧过的纸钱。有些还放着小孩子的竹马、小虎鞋、蛐蛐罐之类的。
谢长宁走着,看着,警惕的离每一处香烛至少一丈开外。王遗风大喇喇地走着,不时将挡在面前的香烛一脚踢开。
“喂!”眼见王遗风要将一双精致的虎头鞋踢飞,谢长宁终于忍不住怒道:“你干嘛?死人都要去折腾,你还是不是人啊?”
王遗风耸耸肩:“我不信鬼神。”
“你不信就走开!”谢长宁跑到他身前拦着,气得脸都红了,“别人要信,你管得着么?”
王遗风连连冷笑,但谢长宁瞪圆了眼睛挡着,他便侧身走开。谢长宁刚松了口气,却听“砰”一声,王遗风踢翻了一座小小的土地庙,可怜的土地公土地婆顿时见了天日。
王遗风见这土地公土地婆造型简陋,差不多就是两个土块,勉强画上鼻子眼睛,披上衣服而已,不禁哈哈一笑,说道:“泥土石块,偏得愚夫愚妇所信。生而向死,要尔等庇佑,莫非就不死不苦了么?当年火烧自贡,怎就没烧死尔等?”
王遗风说着抬起脚,就要一脚踩碎土地公。突地“嗖”一声,王遗风将身体一侧,一只铜铃急飞而过。谢长宁手腕一抖,系在铜铃上的绢带卷动,拖着铜铃又反射回来。
王遗风双手背在身后,再侧身一避,躲过铜铃。谢长宁双手翻飞,将两只铜铃轮番射出,招招朝王遗风头部要害而去。王遗风绝不格挡,只是侧头、低头、转头,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间避开。
谢长宁见无法击中,突地变招,绢带甩动,如同长鞭一般。王遗风没料到她的绢带能如此甩动,侧身时略慢了一步,肩头衣服被拉出一道口子。
嗖嗖嗖——谢长宁身体飞也似转动,带得绢带也急速甩动。王遗风连退三步,身上被拉破了三道口子。谢长宁再要转个圈,蓦地绢带一顿,力道反噬回来,差点把她右臂扯得脱臼。
谢长宁尖叫一声,却见王遗风一脚将绢带踩得死死的。王遗风冷笑道:“绢带里藏有牛筋长索,这不是明教的圣云梭么?你倒把掌法化在这上面了。”
谢长宁恼道:“你一把年纪了,变着法欺负人家小姑娘,不要脸!”
王遗风道:“掩藏得真好,十招还让我看不出功夫底子,嘿嘿,厉害。”
谢长宁脸一红,随即翘起鼻子,怒道:“哼,就知道你耍花样,要探人家虚实。岂不知虚虚实实,乃是人家安身立命之法,就不告诉你!你这没羞没躁的老狐狸!”
王遗风成名以来,“雪魔”二字震撼天下,纵使千万人恨他入骨,却也没有人胆敢骂他一句。自打遇到谢长宁后,“老疯子”、“穷鬼”、“老狐狸”等不绝于耳。王遗风拿这不要命的小丫头真是毫无办法,想要探她武功底子,又被她糊弄过去。当下摇摇头,唯叹息尔。
谢长宁收了长索,把那小土地庙重新竖起来,勉强为土地公婆挡住风雨。她拍手道:“走吧!”
王遗风一怔:“你还要我跟着?你不是生气了吗?”
谢长宁歪着脑袋看他,眉毛神气地挑起,眼睛炯炯发光,哪里还有半分生气的模样?她哧哧笑道:“人家又不生气了,嘿嘿。你是大豪杰,武功那么好,我一个人孤苦无依的,不要你帮忙怎么成?来吧,来嘛!”
王遗风只得继续跟她走,这下子再也没有兴致,老老实实绕开香烛等物。走了一阵,眼看就要回到寺庙,两人转入一条巷子,到了一间两进的院子里。
王遗风环顾四周,院子里干干净净,正中央一棵桃树。桃子快要成熟,沉甸甸地压得树干弯下腰来,院子里清香扑鼻。
越过桃树的树梢,遥遥的能看得见寺庙大殿的屋顶。王遗风随口道:“没想到你住这里,我以为你讨厌看见我,离得老远呢。想是担心我的伤势吧。”
谢长宁顿时脸涨得通红,急道:“谁担心你?我、我……我只是图这里清静!哎呀别发傻了,帮我拿东西。”
谢长宁抱出一捆竹子,纸张,堆在院子中央。王遗风惊讶地道:“你要做天灯?”
“当然。”谢长宁道,“祭奠啊,超度亡魂啊,都用得上。”
“哼哼,”王遗风冷笑,“这等事,你也相信?”
谢长宁狠狠瞪了王遗风一眼,但也没再强求。她搬了个小凳坐下,用匕首削竹条。院子里没有多余的凳子,王遗风又不能进谢长宁的屋,见桃树下有一口石缸,便坐在石缸边缘。石缸里养着一朵莲花,水色极深,隐隐看见几条红鱼在莲叶下游来游去。
王遗风看得出了神,一名老者走入院中他也没理会。那老者似乎是院子的主人,为谢长宁买了线、胶之类的事物。谢长宁边做边问,那老者鞠楼着身子,耐心跟她解释。
王遗风听谢长宁连最基本的做法都不知道,不觉暗笑。他看了看谢长宁,却发现那老者迅速低下头去。
谢长宁削了小半个时辰,才削好竹片,出了一头的热汗。那老者教她用线把竹片绑出天灯架子,再用纸糊在表面。谢长宁脑子灵光,手却不怎么灵活,弄得到处糊满了胶,纸却还没粘好。
那老者倒是耐心,一直帮她。他不时看一眼王遗风,一见到王遗风的眼睛,就立即回头。
王遗风心中冷笑。待得那天灯渐渐要糊出模样来了,王遗风走上前,说道:“这天灯也太丑了点,不如不放。”
“要你管!”谢长宁对老者道,“别理他,他故意找茬呢。”
王遗风便对那老者道:“你不住回头看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谢长宁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老……”老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老朽眼花,看……看不清楚……”
“你看得很清楚……”
“别说!”谢长宁一下站起身,厉声道:“你别说!”
王遗风咧嘴笑道:“老伯认出我了,我岂能不打招呼?你是枫林客栈的掌柜吧?当年我在客栈住了一个月呢。”
“你、你……”老者浑身抖得像筛子一般,头颈僵硬着,不敢回头看王遗风,却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老……老朽……不……记得了……”
“你当然记得,”王遗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你有一个闺女吧?女婿是扬州人,入赘到你家的,是不是?这么多年,你落魄到替人看家护院,大概闺女女婿都死在……”
谢长宁手掌一长,拍向王遗风后背。这一掌尚未拍到,王遗风背部已被掌力压得向内收缩。
“好!”王遗风夸了一声,既不避也不闪,背部突然有两道肌肉拱起。谢长宁一惊,当即变掌为拳,而且斜着向上,重重打在王遗风左边肩头。
砰——
谢长宁往后滑出两丈远,手臂剧烈颤抖着,脸上像被抽干了血一样苍白。被王遗风弹回来的气息在经络里四处乱撞,一时间连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
王遗风也没料到这女人真下狠手,打在自己气息闭塞之处。他往前跨了一步,死死站住,亦是痛得眼前发黑,左边身体再次因痛楚而陷入麻木。
“你……你……你这个畜生啊……”枫林客栈老板终于回过神来,举着谢长宁削竹片的小刀,颤颤巍巍朝王遗风走来。王遗风哈哈笑道:“来!我伤重不能动,你来取了我的命去,为你女儿女婿报仇便是!”
那老者走近了,王遗风当真一动不动,直着脖子,只是哈哈大笑。
谢长宁叫道:“不要!快走开!快走啊!”
王遗风道:“来,刺我!这是你这辈子能报仇的唯一一次机会了,来!来啊!”
那老者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流得满胡子都是,双腿一软,在距离王遗风不到一丈的地方跪了下来。当年全城屠灭、焚烧殆尽的惨状,女儿和女婿被蒙面人推入着火的客栈,他们被烧死之前惨痛的呼喊声在他脑子里疯狂涌现。愤怒、痛楚和恐惧吸光了他的力气,他突地干咳两声,吐出口鲜血,扑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