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月至中天,怜照世人,送给每个孤独的人一个相随的影子,陪他们度过长夜。
武侯老沙,提了一根斑驳的水火棍子,慢慢走到街坊门口,将白天靠立在墙上的石板门槛扭起来,叉着两腿缓缓弯腰,将它落放在坊门两侧的石槽里。石板门槛既落,街坊内也就无法再通行车马,只能过往行人,再过得半柱香功夫,就要将坊间门关闭落锁,整个长安城就要宵禁,从太极宫到曲江池,一起沉入梦中。
老沙转过头,瞥见武侯铺外坐着一个人影,他拢目细看才发觉,那就是白班武侯交班时跟他说过的,下午找匣子找疯了的那个乡下捕快。老沙手上忙碌着,一边留神去看,只见这少年的衣衫尽是褶皱、靴子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土,正坐在一块下马石上,搂着一根套了枪尖的长枪,依着墙壁微微出神。在长安城里丢失东西的人,每天没有一百个也有五十对,这很正常,何处水土不养毛贼呢?老沙并没有管闲事的心思,他早就打定主意,任凭这少年如何哭诉、求告,他都只当不见,等到天亮往日班武侯手里一交完事。至于以后是失主自认倒霉,还是移送神策军、金吾卫,都与他无关,不会妨碍他喝酒、睡觉这两件大事。
将罩衣裹了稻草再高高垫起来,用以充作枕头,将毛毡在身上一裹,往两张拼在一起的木凳上一躺,这就是武侯老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值夜班。临睡前老沙无意中向这少年坐着的方向撇了一眼,前后数十丈青砖灰瓦的街墙下,只有这一个单薄的身影静静坐在那里,月光在少年两肩上洒下一片银光,映出三分寂寞、两分单薄。这份孤寂勾的老沙心中一动,他摇摇头躺下,片刻后又坐起身子,将毛毡扔到旁边,走到杨宁身边,问道:“你……你饿……不饿?”
他说话口吃,开口又是满嘴酒气,杨宁仰头看了看老沙,伸手从包袱里摸索出一张面饼,一掰两半,举起一半来递给老沙。老沙摇头:“我……是问你……你吃过饭没?”
杨宁摇摇头。老沙叹口气,回头走向他铺置好的木床,走出几步后却又扭回身子道:“别……别等了,你丢的物件找……找不回来了!”
杨宁愣道:“那他们……说等天亮再找问的。”
“他们这些混事,就是白班推……就推夜班,直耗到你自……就自认倒霉,掉头回家。哪个还真……真会帮你去追赃。你以为他们是些什啊就什么货色?当年我在边关时候,他们这……这样子的人,给我提……就提鞋都不配!”老沙打了一个酒嗝,挥挥手道。
杨宁瞠目看着老沙,愣了许久,摇头道:“若是如此,您……老前辈,老英雄,求您老千万帮我这一回,我得找回这匣子好去救我兄长,就因为我丢了这匣子,我兄长还被捆在宰相府里呢。”
宰相府三字入耳,老沙一愣,心头酒醒了些,头脑也清醒不少。他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又要因为这张嘴惹上麻烦了,连忙皱眉摆摆手,晃晃身子要回去睡觉。杨宁哪里肯放过他,跳起来扯住他恳求道:“老前辈,求您指点,这城里既然有贼,就必然有贼首,求您把贼首名字告诉我,我也好去寻他!”
老沙几番甩扯挣脱不开,跺脚道:“倒不是白班这帮废物哄……就哄你,你这东西还还真不……不好要……要回来。”
老沙被逼无奈,先是伸手抽了自己脸颊一下,心中再次暗自发誓,以后定要少说闲话,少管闲事,接着才慢吞吞将由来给杨宁分说明白。长安城是天子居所,也是大唐第一城,集九州繁华于一处,正因为如此,这长安城的纷繁庞杂,鱼龙混杂,也远非杨宁见识过的寻常州县可比。
长安城里的皇亲国戚、勋贵之后,多如过江之鲫,更别说各处封疆大臣们的家眷、富商们的宅邸,远不止一百单八坊这般简单。各家各坊里,免不了出些远支同宗的纨绔弟子、横少恶奴,这些人不会与官府明面上发生冲突,但是几乎所有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各衙门不举不究的事情,后面盘根错节都与他们有关。一句话,长安城里明处的事情,都是京兆府管,暗处里的事,都是这帮小子掌握,而这帮小子的头,就是叶未晓。按老沙的说法,跟这帮小子,讲理是讲不通的,可是来硬的更是不行,这些人不但人多手狠,后背又和深宅大院有扯不清的关系,即便闹到衙门口去,也是他们占便宜。老沙摇摇头,劝杨宁早早溜之大吉,离开长安,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杨宁摆摆手,发急道:“老前辈,我不是来求公道,也不争意气输赢,我只要对方将我的匣子还我,仅此而已。只要他肯还我,我对天起誓既往不咎,绝不复仇,这不是我的匣子,这是我兄长的性命!生死一线的时候,兄长肯拼了性命救我!如今你要我扭头逃走,我这两条腿却是一步都迈不开!真要找不回匣子,我就是死也要陪着我兄长死在长安城里!”
闭门鼓声远远传来,老沙摇摇头叹口气,盯着杨宁双眼好半天,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你是个讲义气的汉子!好吧,我且帮你一……一回,全长安的武侯里,也只有我能把……把这小子从他被窝里揪出来!”说着他低了头卷了毛毡,与杨宁一起往外走。
还没走出两步,出巡的几个武侯回来,打头的武侯走上前,一巴掌拍在老沙后脑勺上,呵斥道:“又喝醉了不是!又要惹事情?睡你的觉去!作死也莫要连累我们!”
老沙不敢还手,讪讪的用眼角瞄了一眼杨宁,又瞅瞅那几个向自己怒目的同伴,笑道:“是喝多了!方才是……是喝多了,就是方便一下。”他怏怏的抱紧毛毡,慢慢转过身子,复又在长凳上铺好。
杨宁急跑两步,上前一把扯住老沙的胳膊,“老前辈,你答应了帮我的!大丈夫言出必行!”
老沙怏怏的摇摇头,远远看着那几个叉腰瞪视自己的武侯,尴尬笑道:“我……我喝醉了,我也不是……不是大……大……大。”
杨宁无奈,单膝跪倒两手抱拳高举道:“老前辈!我知道没人愿意惹麻烦,可也没人愿意被人看不起,我信得过您!只求您再拿出一次当年叱咤边关的威风来,助我救人一命!”
老沙愣了愣,铺展毛毡的手慢下来,有些轻轻发抖,几声喘息之后,他忽然发力一脚踢翻凳子,抄起一根水火棍喝道:“跟……跟……跟……。”他神色慷慨,神情激动,语言也就更加不顺畅,老沙索性闭了嘴,扯起杨宁手腕,拉着他大步直奔大云经寺。
拍响寺院后门许久,三个身穿短衫手臂刺青的少年开门出来,先扫了两人一眼,伸手将老沙一把推开,“拍什么拍?还让爷们睡觉吗?老沙你发什么酒疯?”
老沙挺了挺,手指杨宁道:“来讨……讨匣子。”
那少年不耐烦了,挥手轰赶道:“去去去,什么瞎子哑巴的,没有,没有!”
杨宁面色冷峻,伸手捏住那少年的手腕,“我来讨还匣子。让叶未晓见我!”
少年挣扎一下,未能扯动,他向身边同伴使了个眼色,一名少年转身进去,片刻后跑回来道:“你且放开!见叶哥儿也可以,但这里是佛门圣地,叶哥儿正在礼佛清修,你不能带兵刃进去。”说话间又有两个身上刺青的少年涌出门来,拦在杨宁身前。
杨宁此时还抱着先礼后兵的打算,犹豫片刻,无奈回身将长枪递到老沙手里,“老前辈,我在长安再没有信得过的人了。”杨宁压低声音,用眼色示意一下墙内,“若有变故,扔进去给我!”
杨宁跟随纹身少年进入后院,绕过影壁就看见院内燃起一堆篝火,半架羔羊正在火堆上烤的油水滋滋作响。两廊下、山石间、数十名少年男女分散而坐“礼佛清修”,男子多是袒胸露怀,持壶擎杯,女子则多是宽衣解带、依偎在侧,正前方的凉亭里,叶未晓仰躺在护栏之上,而中午吃汤饼时曾用白眼翻卷杨宁的那个微胖少女,此时正手捏着鲜果,温柔的往他嘴中送去。
略略环顾四周之后,杨宁立身院中,向叶未晓遥遥抱拳,高声道:“我丢的这匣子,事关我兄长性命。不管你是如何得到它,请与还我,我愿重谢。”
他话未说完,叶未晓不耐烦的挥挥手,答了一个字:“打。”
当下就有几个恶少,拎了铁尺站起身来,缓缓将杨宁围在当中。杨宁皱眉转身,五六名恶少笑嘻嘻的两手抱胸挡在门前。旁边有恶少将碗中酒泼了,在地上一放,笑道:“下注来吧,撑得过半柱香去,押一我赔五!”
随即真有恶少嬉笑着从怀里摸出铜钱来,远远向碗中抛去,就在铜钱落碗的玎珰声中,五六根铁尺当头劈下,杨宁抱头前扑滚出圈外。这五六人嬉笑着,慢慢围拢上来,挥动手中的铁尺吓唬杨宁,将他当成街头犬、巷底猫一般的逗耍。杨宁大怒,拉开拳脚架势与这些人斗在一处,远踢近打贴身肘,不过三两下间就将这几人放倒在地。可这样一来,等同于捅了马蜂窝,围坐在院子里恶少们,又有十几个站出来,手提的物件也换成了横刀、短剑和匕首。那设局的恶少愣了片刻,挥手道:“改了改了,押一赔二了!”
就在杨宁势单力孤时刻,一道黑影从院外飞落,斜插在他身前,竟是老沙守诺,将长枪隔着院墙扔进来。杨宁大喜,抄枪在手踢开枪套,平端枪身护住自己。
人群后转出个高大胖子,分开众恶少走到前面,将手提的镶金镂花短剑往地上一贯,空着两手挺胸抵在杨宁枪尖上,冷笑道:“你扎啊!爷爷是平阳侯的侄孙子,有胆你就扎我一枪,我抄你老家,灭你全族!”
杨宁毕竟在衙门里行走过,知道人命关天这四个字的意义,他生性本不好杀戮,又是在向叶未晓讨要匣子,自然不肯轻易伤人性命。可那胖子却有恃无恐,顶着枪尖气哼哼向前走了半步,继续叫嚣道:“有胆子就扎啊!扎完了看侯府怎么把你一家老小都串在签子上?”
杨宁不得已又退半步,胖子索性低头,将咽喉要害凑上来,“来啊,还用枪呢,会扎人吗?看你那怂样,你见过血没有?”院子里围观取乐的恶少们纷纷大笑鼓噪起来,嘲笑杨宁怯懦,喂叶未晓吃果子的那微胖女孩,手捂樱口,笑的花枝乱颤。随着杨宁不得已一退再退,胖子越发得意起来,他吃准了杨宁必然是自偏远州县来的小捕快,不敢在长安城里放肆,于是越发肆无忌惮,顶着枪尖做出种种挑衅样子。
月色下,一个身裹黑色麻布斗篷的身影,薄烟般从海棠树后现身,悄无声息走到一个围观恶少的身后,左手揪住他发髻,右手将一柄华丽轻薄的弯刀顶在他咽喉右侧。恶少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脖子僵直着,眼神拼命向后扫,想看清来者为谁。
黑影低头在他耳边轻语:“想要命就别出声。”接着右手微微加力,刀尖刺入这恶少的皮肤,沁出缕缕血珠。恶少的身子微微发抖,却依言不敢出声,更不敢动弹。“抬起你的左手来,指给我看,谁是叶未晓?”
恶少依言,抬手颤巍巍指向坐在凉亭中,正在含笑旁观的叶未晓。黑影随即右手轻推,刀锋悄无声息的按入恶少咽喉,切断他的气管与血管,同时黑影左手下压,让本来应该喷溅而出的血液顺着弯刀血槽无声涌出,黑影轻轻松开左手,放任恶少尸体委顿在地。这一杀安静利索,但这恶少尸体栽倒时,横指的手臂居然僵硬未垂,捧翻了旁边木架上酒壶,引出叮当一阵乱响。
旁边的其它恶少们警觉转头,发现尸体血迹,骇然大叫起来,众人惊慌中才发现,不知何时,十几条黑影已经潜入院子,占据了墙头、门口,隐隐将一众恶少们围在中间。挑衅杨宁的白胖子愣了愣,横跨两步手指一条黑影怒喝道:“什么人?爷爷是……”话未说完,一柄形如残月、银丝剔透的弯刀迎面掷到,弯刀绕着胖子的脖颈轻巧一旋,割断他的头颅后又旋转着飞回黑衣人手中,胖子奋力抬手却按不住颈上的伤口喷血,终于扑倒在地。
这一下如同炸了鸡窝,恶少们顿时红了眼睛,嗷嗷叫着爬起来各抓兵刃扑上去,仗着人多三五人围攻一个黑衣人,倒把杨宁扔在院中央,一时无人顾及。
手持弯刀的黑衣人不理会旁边扑来的恶少,施展轻功直扑凉亭中的叶未晓。叶未晓乍遇偷袭却不惊慌,他弹身跃起,探手从亭子横梁上抄出暗藏的短剑,劈面掷向扑来的黑衣人。黑衣人挥刀磕飞短剑,身形一旋,挥臂举弯刀当头劈下,叶未晓身形下缩躲过弯刀,顺势转到柱后摸了一把短刀反撩黑衣人小腹。
黑衣人喝一声:“嚯!暗境恶草连荆棘,愿以戒火尽除之!”弯刀上瞬间暴起一团火焰光芒,连剁几刀将叶未晓手中短刀砍得缺口连连。叶未晓皱眉连退几步,旋身藏在柱后,黑衣人摆刀急追,冷不防叶未晓忽然窜出,张口将一口酒水喷在黑衣人脸上。黑衣人心惊手乱,想要摆刀急退,被叶未晓赶上来一刀砍在肩头,整把刀卡在骨缝中。
叶未晓一刀重伤对手,伸手将身边呆若木鸡的少女一把推开,抄起短几的木腿窜出凉亭来到院中。五六步外另一名黑衣人见了,一刀劈倒身边恶少,转身直扑叶未晓而来,两刀将他手里的木几劈碎。叶未晓踉跄着从地上拾起一根铁尺,咬牙要与敌人拼命,他眼神扫过院子,才赫然发现方才的满院兄弟,此时除了五六个体壮善武之人,背靠背聚成一团勉力自保之外,其他人在这几呼吸之间,已经被割麦子般全被放倒在地。
这仅剩的五六人脸色惨白、惊恐万状,高呼道:“叶哥救我!叶哥来救我们!”
看着院子里大片的血污、伏倒的尸体,叶未晓惊惧怒极,嘶声叫道:“有话好说!莫要杀人。”话音未落,弯刀已经当头劈落。
是杨宁的长枪,及时垫在叶未晓头顶,挡住了这当头一劈。黑衣人似乎不愿与杨宁纠缠,左手抖出一柄弯刀直射杨宁,同时右手中弯刀回转,抹向叶未晓的咽喉,这一来杨宁分身乏术,要么自保、要么救人,只能选一。
但黑衣人这一手似乎早在杨宁预料中,他长枪抽撤间抖出一个枪花,搅飞了射向他的弯刀,同时推枪直刺黑衣人腰腹。这一招围魏救赵,攻其必救,就算黑衣人能抢先刀斩叶未晓,自己也会落得枪锋透腹的结果,逼他将弯刀从叶未晓脖子上仅差毫厘的地方撤回,磕挡刺来的枪尖。眼看弯刀回护,杨宁长枪却忽然一沉,横扫黑衣人双腿,逼他后退半步,这样黑衣人再要刀割叶未晓,就已经远不可及了。
行家高人,出手可辩。如书法大家,只需一个“永”字落纸,妙处尽入眼底;如良医问诊,仅凭一针透穴,弹指间挽死回生;又如国手对局,放一子入秤,瞬间风云倒转。这一枪出手,便让黑衣人对杨宁另眼相看。
用枪者,最简单便是捅刺,就如方才那白胖子口中叫嚣的“扎人”,而最难也是捅刺。一杆大枪若用在庸人手中,不过也就当做带尖头的木棒乱捅罢了,或是高高举起枪杆,当做棍棒劈砸对方。杨宁这一枪,是斜举枪尖不过头,抖枪向下劈刺黑衣人,枪杆如弓、枪头似坠。这样出枪,在不露破绽的同时,充分利用到枪杆的韧劲弹性和枪尖的锋利,枪锋入体后,随着枪杆震颤,能在对方身上挑扯出尺余长的伤口;若黑衣人招架,枪锋的震颤则有极大可能砸飞对方手中兵刃。一招间,黑衣人便明白,对面杨宁所学绝非是唬人的花架子,他所用乃是上阵杀敌的正宗枪法。
一招逼退黑衣人,杨宁撤枪再刺,眼角忽然发觉左侧有寒光一闪,他本能的蹲身闪头,一柄挂着细链的弯刀打着旋儿在他面前劈过。一劈不中之后,弯刀主人抖手腕收回弯刀,踏前两步站在杨宁斜侧五尺之外,虎视眈眈盯着他。黑色斗篷罩住弯刀主人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而此人身上的杀气,却是汹涌扑面而来。
杨宁急退两步挡在叶未晓身前,还未及摆开枪法,一把燃着金红色火焰的弯刀凭空劈到。杨宁举枪架开弯刀顺势反刺,却发现对面竟没有持刀人,弯刀如同有生命般孤零零悬浮在半空,于火焰升腾中缓缓平直刀身、直指杨宁。这景象太过诡异,杨宁大惊之下摆动长枪后退几步,定睛再看,那柄凭空悬浮的弯刀手柄处裂开一道缝隙,犹如翻开书页一般,持刀人自夜色缝隙中现身而出。
这般骇人的隐形暗杀之术,杨宁闻所未闻,对方竟然能如此不留破绽的藏匿行迹。杨宁凝神吐息后退两步,身后传来急匆匆脚步声,是叶未晓手脚并用从他身后蹿上假山石,跃出围墙逃走。杨宁急追两步,回过头抓起那个已经瘫软吓傻的胖姑娘,奋力将她抛过围墙,自己也跃墙而出。
叶未晓仗着熟悉地形,在街坊中急钻猛跑,杨宁擎了枪死死追在他身后。月色下,二人在长安城内一路狂奔,而各街坊的武侯铺子里,当值的武侯们要么转过头去装作不见,要么索性挥手将两人赶开。杨宁回过头,只见十余条黑影手抛铁索飞爪,借助高楼**跃灵巧迅捷,猿猴般急追而来,轻松撵至两人身后。这一幕,杨宁与叶未晓好似在谷底亡命奔逃的山羊,对方则似在两侧山腰合围紧追的群狼。
此时刻,内皇城顺义门。
城楼内,值夜兵丁轻轻摇动西墙壁上轮盘的手柄,随着绳索放长,屋顶上吊着的一个木制马车轮缓缓降下,车轮上安放着九盏燃着的油灯,将桌面照的更加明亮。桌面上铺展开一张绘在白绢上的长安城舆图,几把腰刀当做镇纸压住舆图四边。
城楼上的神策军兵不断送来情报,军官们念读后随手调整舆图上青铜棋子的位置。桌前一名手按长刀的校尉开口道:“调卫戎营左厢上去,把他们隔开。”声音冷森纤细,有军官应声写了军令,拿来请他用印后交给号令兵。号令兵急步跑到城楼垛口之前,从兵器架上选了一只普通火把、一只燃着绿焰的火把,俩臂擎举着向城下挥动一番,远处瞭楼上火光一亮,也燃起一亮一绿两支相同的火把,用同样的姿势晃动一番,回应已经收到军令。
桌前有军将皱眉道:“校尉大人为何要将他们隔开?岂不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按刀的校尉道:“看斥候所报,推测出手者应是城内江湖人物。”他冷哼一声,“草长高了,想要找寻东西往往费时费力,与其让权校尉自己去抡锄头,不如放两只狗进去自己把骨头找出来,还能有狗肉可吃。”
那被称作权校尉的军官愣了一阵,点头笑道:“聂校尉运筹帷幄,佩服。”
聂校尉抬起右手,手指轻掩嘴唇,笑道:“权校尉说笑了,且稍稍安坐,待等两败俱伤之时,就是权校尉建功时刻。咱们无须四处忙碌,这两只狗自会领着咱们把东西找回来。”
夜色中,难以辨识黑衣人的身影,只有弯刀刀刃的点点寒光渐渐欺进,将杨宁与叶未晓围逼在十字街心。此时的杨宁可谓腹背受敌,前有明教杀手的围堵,后有是敌非友的叶未晓,若是换刘梦阳在此,他大可将后背安心交与她,全无顾虑与对手拼杀,两人联手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此时杨宁不但不能全力对敌,还要分出几分心思提防叶未晓,既要防他骤然下手,还要留心不能让他逃走,这处境就危险多了。
刀光闪动,犹如狼眸犬牙,盘循而近。
有时候,所谓绝境,并不仅仅指山陡水深的荒野所在,繁华市井,人与人之间,才是真正危机四伏的绝境。
就在明教杀手们伏身蹑足围杀上来时候,长街南北两端忽然响起数声沉闷的鼓点,伴随鼓点,传来风拍蕉叶般铠甲叶片的摩擦声。两队士兵持盾擎刀碎步跑来,前队将盾牌立在地上伏身于后,后队弯腰踩住弩机铜扣,两手提弦挂牙,安箭入槽,平端胸前指向前方。
看着神策军围拢上来,叶未晓长出一口气,他坐倒在地,两手放在身后斜撑着身子,一幅懒散样子,两腿面朝黑衣人分开大叉着,这是极不礼貌的一种坐姿。杨宁还在凝神提防,叶未晓懒洋洋道:“歇会吧,神策军来了,他们就退了,不敢同神策军动手的,那样就等同于造反了。”
紧追而至的黑衣人果然如他所说,骤然停住脚步,警惕着奔袭而来的两支神策军。常理来说,官府与江湖是两个世界,两不相交、各自精彩。而江湖势力即便再过强大,也不敢轻易挑战官府的权威,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可不是一句虚言。
“举弩!”一声喝令后,数十张弩机探出盾牌上沿,指向十余步之外的黑衣人,一名神策军带队都尉拉刀出鞘踏出阵列,脚下包铁战靴在石板上踩出铿锵之声。他傲然举刀平指对面黑衣人,高声喝斥道:“退下!”
这是呵斥牲畜般的驱赶,更显示出面对黑衣人毫不在意的心态,纵然黑衣人自信有把握拿下对面这骄狂的小小都尉,却顾忌对方神策军身份,不敢出手,但就在这犹豫间,南北两队神策军结阵已成,互为犄角之势,阵中的后队士兵也完成扳弩安箭,将装好的弩机摆到前面袍泽的脚边。
黑衣人深吸口气,再度权衡片刻,终于举手向后轻挥,示意伙伴们缓缓退下,他独身留在最后掩护。几呼吸间,黑衣人们纷纷伏身退入夜色之中,踪影不见,黑衣人首领这才缓缓后退,却不甘心的伸手遥点叶未晓,又在自己脖间一横,这才退步隐入夜色中。这举动的含义是一个索命警告,告诉叶未晓,神策军能护得你一时,护不住你一世。
随着黑衣人消遁,神策军都尉收刀入鞘,看也不看巷口中间的杨、叶二人,指挥众军士松弦撤盾,转身退去。
叶未晓坐在地上,两眼盯着自己足尖直勾勾发愣,杨宁上前长枪一探,压在他右肩上问道:“匣子在哪里?还我!”
叶未晓面色铁青却毫不畏惧,竟然不闪不避,目视杨宁缓缓起身,一如方才那胖子,任凭枪锋抵住自己咽喉。可叶未晓此时眼中,并无一丝那胖子的嚣张与不屑,也没有平日里玩世不恭或**不羁的神色,眼眸中翻腾的悲哀与愤怒清晰可见。
算准了杨宁不敢伤他性命,叶未晓伸手拨开枪尖转头就走,杨宁情急抽枪横扫他小腿,叶未晓跃身而起蹬墙转身,抡拳狠砸杨宁的面门。杨宁抬脚将他踢落在地,跟上去起脚再踢,叶未晓自背后一把尘土兜头抛来,趁杨宁侧头闪避,他窜起来兜踢杨宁的裆部。
杨宁闪过这长安街头屡试不爽的叶记飞腿,心中恼怒再难压制,他抖枪抽撤,枪锋贴着叶未晓的**穿过,贴着大腿根,将他的裤子钉在墙上。“我每多问一遍,枪锋便抬高一寸。”
在长安城里打滚多年,叶未晓早就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杨宁此时面色铁青、双眉上竖、两腮收紧,这是心动杀意的面相。叶未晓不再挣扎,两手抱胸倚在墙上,忽然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杨宁手托长枪,冷冷道:“我从未过滥杀。我杀人,是为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