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之子(2 / 2)
“当年洮水之畔,梁齐双方血战七天七夜,在战局已然明朗之时,萧渊率军横空抢功,竟还想将已然重伤的己方功将斩于剑下,以稳其战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呔!”说书人醒木一拍,声量猛地一提,“一杆红缨枪登时挑开萧渊的利剑,林云烈纵马而来,将萧渊踢翻下马,枪指其喉,大喝:‘卑鄙小人!’”
众人无不欢呼雀跃:“林侯威武!”
可苏宝儿却手上一抖,银针扎破了手指,鲜血落在了那蓝色蝴蝶的翅膀上。
林侯威武?
威武个屁!
她盯着手指上渗出来的血,仿佛透过那滴血珠回到了八年前的元宵节。
那晚,她被山鬼所救,还未来得及喘口气,便有密信来报。
北狄迂回绕西,攻破久泉南部三镇,三面夹击久泉关。战报有误,疾风军被困久泉,弹尽粮绝,勉力支撑半月有余。
南部三镇之将领乃父王门人,此人临阵脱逃,误传军情,又有与父王书信往来之证,直指她父王——太子萧渊通敌叛国。
她疾驰千里,垂髫之年却要忍受着极寒风霜,只为向那已是信陵侯的林云烈求援。
可是,林云烈为何没有及时出兵?
那镇守北地的信陵侯林云烈,那被世人尊称一声“凌云大侠”的林云烈,那个曾与父王义结金兰的林云烈,为何要将跋涉千里的义弟之女拒之门外?
但凡林云烈在她求援后便出兵久泉,又何至于疾风军首将夫妇身首异处,头颅高悬于城门口三天三夜,又何至于久泉千万百姓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
而她的父王,便是因为此事,蒙冤受辱,受尽酷刑。
太祖萧晔竟是连一句辩解都不愿听,草草将其赐死后才撒手人寰。
“林侯威武!”
声声听众高呼将她拉回现实,她收回目光,快速用红线将蝴蝶翅膀上的血迹盖去,试图以此来掩盖她心中的愤恨。
那说书人越讲越离谱,竟说到萧渊如何下跪恳求林云烈饶他一命,如何恬不知耻地背后偷袭,又如何被林云烈踹入泥泞中暴打一顿。
苏宝儿听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正当她撸起袖子,准备跳下去把说书人的两撇内八胡子揪下来时,老板娘送来了一盘她最爱的猪肘子。
老板娘问:“宝儿,你这是怎么了?”
“九姑,你来得正好。”宝儿双手叉腰,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还冒着热气的猪肘子,“你这请的什么狗屁说书先生,净胡诌八扯!”
“市井中的闲言八卦,多有夸大其词之处,你就当听个热闹呗。”
苏宝儿不依,拉着九姑衣袖势要好好理论一番:“这回不一样!那林云烈能有今天全靠太子提携,如此忘恩负义之徒,也配叫英雄?”
九姑不知她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刚要出言附和两句,却陡听隔壁雅座传来一男子声音:
“姑娘,慎言。你可知若有人将你刚才那番话报了官,你可是要被拖去吃板子的。”
苏宝儿怒极反笑:“怎么,你要去报官?便是真把我拖去打板子,我还是要说,林云烈才是真真正正足金的伪君子,假一不赔十!太子就是被他害惨的。”
“哦?姑娘似乎很是为废太子打抱不平啊。”
那男子声音里也隐隐有了怒气。
“可你无法否认的是,当年正是太子通敌叛国,才害得久泉关伏尸百万,害得疾风将军夫妇身首异处。也正是林侯出面才能夺回失地,大败北狄。”
苏宝儿一时语塞。
她深知父王绝无可能通敌叛国,一切必定是奸人设计陷害,可她偏偏又拿不出证据,以至于这场口舌之争她无从回辩。
见苏宝儿久久不答,那人乘胜追击,嘲讽道:“如此是非不分,实乃无知小儿。”
雅座之间隔着纱幔,她看不清那男子的样貌,可这句“是非不分”着实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少当家平常总是教育她:潇洒恣意是吾辈中人的人生态度,刀枪剑戟是吾辈中人的立身之本,而当有人蹬鼻子上脸踩到头上时,干他娘的就是吾辈中人的处世原则。
苏宝儿谨遵教诲,深以为然。
撸起袖子就是干!
她一掌震起一个盛满滚烫热茶的茶碗,朝纱幔后的男子掷了出去,那男子折扇一展,竟是将茶碗一滴不漏地推了回来,她被迫空手去接,虽也未将茶水溅出,但碗壁烫手,五指连心,灼烧之痛简直痛彻心扉。
她咬牙切齿,又抄起一盘油腻腻的酱猪肘子,将纱幔一把掀起,看清人后微微一怔。
纱幔后的雅座上有两人,其中一年轻男子发簪鹤羽,美目含春,唇若桃花,端的一副清雅疏阔的模样。
可他却坐在一副轮椅上。
瘸子?
男子见她闯了进来,猛然收起桌上各式图纸,苏宝儿也顾不上这是不是欺凌病残,只想给这出言不逊的家伙一点教训看看。
她刚要将盘子扔出去,那男子的轮椅手柄里便突然弹出一个巨长弹簧,弹簧头包了铁块,准确无误地砸在她的手腕上,也不知他按了什么按钮,弹簧突然上拐,将酱肘盘子打到了天上。
苏宝儿抬头去望,旋转着避开降落的油水,飞踢一脚,借力打力,用托盘将肘子纷纷击向男子。
男子所乘轮椅疾速向后退,椅背后方伸出两个机械手,机械手由刀、剑、剪、锤、斧五种兵器组成,它将肘子纷纷接下搅碎,抛掷在外。
但此过程中飞溅出来的油,却污了他洁白如雪的衣袍。
苏宝儿深深地被这神奇的机关轮椅所折服,但很快这份赞叹便被得意取代。
因为她肉眼可见那男子额上冒起了青筋。
“苏宝儿,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动手,还不快道歉!”
与男子同座的另一名中年男人腆着个大肚皮,按着她的头让她道歉。
苏宝儿好不容易挣开他套着檀木佛珠的大肉手,惊讶道:“老常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家里积极地为明天的赌局备战吗?”
“我备你个头,打你个黄毛丫头还不轻轻松松。快道歉,这可是知闲山庄少庄主,莫鹤生。”
莫鹤生?
苏宝儿一愣。
是她认识的那个莫鹤生吗?
或者说,她该称他还未改姓前的名字——
林玄之,字鹤生。
小时候,这个人是宫里为数不多有空陪她玩闹的大哥哥,可他总是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吓她。
有时候是会动的假螳螂,有时候是九结蛇,有时候是吊丝蜘蛛……
她那时便讨厌得他不行。
如今这份讨厌,早已转化为了厌恶。
因为莫鹤生,是林云烈的亲生儿子。
那个对义兄见死不救,害得她家破人亡的,林云烈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