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咱老了,咱不敢赌啊(2 / 2)
他们是真的急了,他们从那份方略中,看到了一个强盛、健康、能够长治久安的理想王朝的影子。可现在,这个影子正在迅速淡去。
朱元璋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份疲惫更深了。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咱知道。咱什么都知道。你们说的道理,咱都懂。可是,这天下,是咱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这江山,是无数兄弟用命换来的。咱不能拿他们的命,去赌一个不确定的将来。”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那些跟随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兄弟,看到了他们如今的显赫与盘根错节的势力。
他可以杀掉任何一个贪赃枉法的个体,但他无法向整个一手缔造的勋贵集团开战。
“你们不懂,这其中的水,太深了。”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愿再看两人那失望透顶的表情,“咱乏了。你们退下吧。”
“陛下!”
齐泰还想再劝,却被方孝孺一把拉住。
方孝孺对着他微微摇头,眼神里满是苦涩和无奈。
君无戏言,当皇帝说出退下二字时,一切便已尘埃落定。再多言,便是忤逆,除了招来惩处,再无任何益处。
两人怀着满腔的失落与沉重,躬身行礼,一步一步地退出了乾清宫。当他们转身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大门缓缓关闭,发出的沉闷声响,仿佛彻底隔绝了他们心中的那一点点光亮。
宫外的阳光温暖而明亮,但两人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从心底深处泛起一股寒气,让他们从头凉到脚。
“方才为何拉住我?”齐泰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失望,“就差一点,或许陛下就回心转意了!”
方孝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希平兄,没用的。你我都知道,陛下心意已决。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利害,而是他不敢,或者说,他不愿。他老了,他怕乱,怕这亲手打下的江山,再起烽烟。”
齐泰沉默了,他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宫殿,只觉得那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是啊,开国之君,最怕的就是乱。
为了稳定,他可以容忍腐朽,可以容忍毒瘤,只要它不立刻爆发。
“那太孙殿下那边?”齐泰的声音艰涩无比,“我们该如何回禀?”
一想到朱雄英那双清澈而充满期待的眼睛,两人心中便是一阵绞痛。他们辜负了殿下的信任,他们没能说服当今天下权力最大的那个人。
方孝孺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走,去东宫。无论结果如何,必须原原本本地告知殿下。这件事,还没完。”
东宫,文华殿。
朱雄英正在临摹一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的神情专注,笔锋流畅,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从容。
当齐泰和方孝孺面带愧色地走进大殿时,他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轻轻放下手中的毛笔。
“两位先生回来了。”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他们会来,“事情不顺利吧?”
听到这句问话,两人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他们对视一眼,由齐泰上前一步,躬身将乾清宫内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从朱元璋最初的震惊与赞叹,到后来的犹豫与挣扎,再到最后那句容后再议的决断,以及他对勋贵集团的顾忌,一字不漏,详尽无比。
他们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雄英的表情,准备迎接殿下的失望、愤怒,甚至是斥责。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从始至终,朱雄英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直到齐泰说完,躬身请罪:
“臣等无能,未能说服陛下,辜负了殿下所托,请殿下责罚!”
方孝孺也跟着跪倒:
“臣等有罪!”
朱雄英这才缓缓起身,亲自将两人扶了起来,他的手很稳,带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
“两位先生何罪之有?”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你们已经尽了全力,将该说的话都说了。皇爷爷的反应,孤早已料到了。”
早已料到?
齐泰和方孝孺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着朱雄英。如果早已料到,为何还要让他们去闯这一关?
朱雄英看着两人惊愕的表情,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智慧:
“此事体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皇爷爷雄才大略,但亦是人。他亲手缔造了这个时代,也亲手分封了那些功臣。让他亲手推翻自己所建立的一切,情感上,他过不去这个坎。更何况,他一生戎马,最重安稳,最怕天下大乱。他会选择搁置,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孤让两位先生去,不是为了毕其功于一役。而是为了播下一颗种子。”
“种子?”
两人异口同声,满脸不解。
“是的,一颗怀疑的种子,一颗变革的种子。”
朱雄英走到窗边,望着远处乾清宫的方向,缓缓说道,
“今日之事,皇爷爷虽然否了。但这套方略,已经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会不断地去想,去琢磨,去验证。当他看到卫所的糜烂,看到军屯的荒芜,看到边军的孱弱时,他就会想起今天的这番话,想起孤的这份方略。这颗种子,便会慢慢发芽。”
齐泰和方孝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这才明白,原来太孙殿下的目光,早已超越了眼前的一次成败。他走的,是谋篇布局,润物无声的路子。
“可是殿下,若陛下一直不允,这颗种子,又有什么用呢?”方孝孺还是有些担忧。
朱雄英转过身,看着他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谁说,我们要等皇爷爷点头了?”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齐泰和方孝孺浑身剧震,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等皇帝点头?
这是要...
朱雄英看着他们煞白的脸色,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他摆了摆手,笑道:
“两位先生误会了。孤的意思是,大的改制,比如废除军户,改行募兵,没有皇爷爷的圣旨,自然是行不通的。但是,有些事情,我们却可以提前准备。”
“清田分流,这件事情,可以早做准备。”
“清清查所有卫所名下的军屯田亩,将那些被勋贵、将官私下侵占的土地,重新登记造册,回归朝廷。”
“将现有的军户进行甄别。尚有战斗力的,是为战兵;不堪战斗,安心种田的,是为屯兵;早已逃亡或名存实亡的,则要重新归入民籍。如此一来,我们就能知道,大明究竟有多少能打的兵,有多少能耕的地。”
朱雄英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这件事,做起来繁琐无比,涉及的人员、账目浩如烟海。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比如,设计全新的田亩、户籍登记册;秘密培训一批可靠、精干的度支部官员、户部书吏;绘制详尽的卫所分布图,将所有前期准备工作,做到极致。等到时机一到,皇爷爷的念头一转,或是,未来孤一声令下,我们便能立刻雷厉风行地推行下去,而不是临时抱佛脚,手忙脚乱。”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皇爷爷可以等,但大明的江山社稷,等不起。我们,更不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