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坐困怀远驿(2 / 2)
这天王弗到院里提了半桶水回来,走到房门口,忽然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坐在地上,水洒了一身,衣裙尽湿。苏轼在屋里听到响动,忙跑出来看,见了这个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忙把夫人扶到房里躺下,见夫人脸色苍白,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才知道害怕,急忙请郎中来诊治,好在肚里的胎儿无事,郎中临走时对苏轼说:“夫人这是气血两虚,长此下去对肚里的孩子不好,还需认真调养。”
听了郎中的话苏轼如梦初醒,回到房里忙问夫人想吃什么?王弗知道丈夫的难处,本来不敢要什么吃食,可又一想,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要吃,有气无力地说:“有一碗鱼汤就好了。”
听了这话苏轼如获圣旨,急慌慌地跑出门去,到了集市才想起,把袋中钱掏出来一数,总共不过两百文。
离大考还有两个月,身上只剩了这么几个钱,父亲孤身一人住在小店,身体又不好,当然不能向父亲张口,弟弟那边情况和他一样,也不能去借……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苏轼知道了锱铢必较的难处。手里攥着一小串制钱在市场上转了半天,什么也不敢买,最后只花二十五文钱买了一条三两重的鲫鱼,回到住处,却见夫人躺在**已经睡着了。
蜀中天府之国,物产丰富,所以蜀人以爱吃、会吃著称。且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不论男女都有一手不错的厨艺,至今此风依然。苏轼头脑聪明,手也巧,十来岁就能下厨。自从成亲以后,家事全被夫人一手包下,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现在遇到难处,由不得多想,提着那条鲫鱼进了驿站的伙房。
此时还不到用饭的时间,伙房里只有一个伙夫闲坐着,见苏轼进来也不理会。苏轼把鱼收拾了,一口锅也刷洗干净,想问伙夫讨些作料,一回头,那人却已走掉了。在厨房里找了一遍,好歹找到一坛猪油,半罐盐,一瓶酱油,一小块生姜,小半瓶黄酒,切剩下的半棵葱,还有不知什么人吃剩下的几瓣橘子扔在案上,另外就是每天吃的白菜萝卜。只得因陋就简,把收拾干净的鲫鱼身上抹些盐花,鱼肚里填上白菜叶子,半棵葱切成段,一起放在热油里煎到半熟,再把生姜切成片,连酱油黄酒一起倒进锅里煮,待汤汁收得差不多就盛出来,自己先尝了一筷子,觉得味道尚可,正要端出去,忽然看见案上的橘皮,心想这东西也算个调料,何不用上?就撕下一片橘皮用刀切成细丝撒在鱼身上,黄澄澄得甚是好看,这才端进夫人房里。
这时王弗早就醒了,睡了一觉,精神已经恢复,正觉得肚饿,见丈夫端着一盘鱼进来,也不多说,挟了就吃,只觉鲜香淳美,味道与众不同,越吃越喜欢,片刻功夫把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想起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想不到书呆子还有这个手艺。”
见夫人吃得高兴,苏轼觉得比自己吃一顿山珍海味还要痛快,听夫人说笑,就把手一拱:“最近数月每日‘三白’,委屈夫人了,今天请来一位‘皇上’,总算解了馋,救了急。”
苏轼这话倒把夫人弄糊涂了:“什么三白,什么皇上?”
苏轼笑道:“咱们在驿站里每天只有一碗白饭,一碟白盐,一盘白萝卜,这是‘三白’。”又指着盘子里仅剩的一排鱼刺和炸得焦黄的鱼头说,“今天请了这位‘黄上’回来,才把肚里的馋虫治住了。”
想不到丈夫嘴里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王弗忍不住笑了出来,只这一笑,一身辛劳满心愁苦顿时化为乌有。忍着笑横了丈夫一眼:“别瞎说,这都是犯忌的话……”
夫人情绪好转,苏轼打心眼儿里高兴,故意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哎呀可惜!你刚才怎么不说这话?咱们的三白饭天下百姓都在吃,并不稀奇,要再加上你那个白眼儿,凑成‘四白’,岂不是一段佳话?”
苏轼的胡言乱语把夫人逗得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止住笑,乐极而愁,也不知怎么心里竟浮起一丝淡淡的伤感,看了苏轼一眼,幽幽问道:“不知十年后你还能如此待我吗?”
若在早先,苏轼这个糊涂人未必懂得夫人的心思。可人在苦处反而明白了许多道理,搂着夫人的肩膀在耳边低声说:“你我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别说过十年,就算过三十年、四十年,我对你的心也还是一样。”
听了这些话王弗心中如沐春风,暖融融得好不舒坦,可不知为什么,嘴里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今日青春,总有年华老去的时候;今日情浓,总有淡如水的一天。早在嫁进苏家那一天王弗就知道苏轼这样的人物绝不是她一个人守得住的,佛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大概就是王弗的命运吧。
——不该想这些事呀。至少今天,不能想这些事。
制科大考终于如期举行了。三场考毕,苏轼创造了一个“奇迹”,考中了三等——也就是“超等拔擢”。苏辙考中了四等。于是朝廷颁下诏命:苏轼擢升正八品大理寺评事,连升三级;苏辙擢升从八品秘书省校书郎,升了两级。
不久,两兄弟又得到任命:苏轼外放秦凤路凤翔府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外放永兴军路商州府军事推官。
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通称签判。这是朝廷专设监督地方官的职位,官阶只是八品,手中并无实权,却握着一支朱笔,凡知府以下官员发布公文告示、征敛兵粮捐税,没有签判署名就不能生效,如果知府等官有违法之事,签判也有权直接向朝廷奏报。至于商州推官一职,主管商州一府案件刑名,处理诉讼,事务繁杂,要求官员精通律法,头脑清晰,勤奋干练,是个颇能锻炼人的职位。
也在这时,朝廷对苏老泉的任命终于下发,任命苏洵为河北东路霸州府文安县主簿,特命留京入执太常寺编纂礼书。
小县主簿是个无趣的小差事,当初苏轼、苏辙尽力辞谢,不肯当这个主簿,想不到转了一圈儿,主簿的头衔又落在老父亲头上。
苏洵已经老了,这些年经历丧妻之痛,离家之苦,受了不少挫折,身体大不如前,曾经的雄心傲骨消磨殆尽,没有争面子的精力了。虽然对“主簿”官职不太满意,好歹还能留京编纂礼书,是个又清闲又体面的差事。加之苏洵还要顾念欧阳修的提携,无论如何不能再扫这位大人的面子,于是欣然赴任去了。
也在这时,苏轼的夫人王弗为苏家生下了一位长孙。
年初进京时苏家混了个穷途末路,这才半年功夫,苏家兄弟再登龙门,老父亲也得了官职,现在媳妇又给苏家添了个长孙,三代同堂,四喜临头,满门皆福!苏洵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亲自替孩子取名苏迈,取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吉祥意思。
此时苏轼、苏辙二人制科考试所做的策论已经传开了,尤其苏轼制科考取第三等,乃是“超等”!大宋立国百年“超等拔擢”只有两位——前一位是已经过世的副宰相吴育。成绩如此骄人,简直惊世骇俗。于是京城的读书人重新记起了“苏轼”这个名字,不但传抄苏轼考制科、考进士所做的诸篇策论文章,甚至有人把他为准备大考在怀远驿练笔时写就的几十篇策论文章集结成册,胡乱取了个名字叫《苏子策对》,刻版印刷出来在书铺摆卖。这一下苏轼的文章成了时下考科举的范本,应考学子不读“苏文”就是落伍。于是流传出一句话来,叫做:“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苏轼的大名由此鹊起。
至此苏家父子三人都做了官,每月俸禄加起来有二十多贯,于是失去了家业的苏老泉决定在汴京买一栋房子,做定居的打算。就和两个儿子商量,凑了几个月的俸禄,又借了些,在宜秋门外比较偏僻的地方买了一所旧宅院,定名为南园,全家人搬了进去。
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人生如同登山,不论多么强健的人,总要找一个平台驻足歇息。有些人要强了一辈子,永远不知道留步,只管攀登不止,最后累倒在地爬不起来,才知道早先的要强拼命太不值得,多数人却是走走歇歇,不疾不徐,这些能顺应天道的就叫做平常人,平常心。
苏老泉前面二十年攀山不止,碰得伤痕遍体,累得精疲力竭,到今天大彻大悟,终于在南园这个“平台”上坐了下来,回头再看,爱子已经成才,长孙已经出世,自己的文章名气亦是斐然,官职不高,闲散安逸,俸禄不多,足敷颐养,自尊自得,无挂无碍,活脱脱成了一位清静散仙。
这年苏洵五十三岁了,从二十五岁闭门苦读到今天,忽忽半生,终于修得心如止水,世事人情、争长较短一下子全看淡了。每天清晨即起,到礼部编书,黄昏时回到住处,喝一杯新茶,逗逗小孙子,就换上粗布短衣蹲在院里侍弄花木。
南园只有半亩大小,院里两株柏树甚为可观,其余便是杂草乱树,苏老泉找来镰锄刈尽杂草,在堂前种了十几棵箭竹,又用石块砌了个小坛,从野地里挖回萱草、牵牛种在坛里,两株柏树之间扎了个葡萄架,架下一张藤桌,几把竹椅,摆上陶盉素碗,全家人顿时有了乘凉的去处。唯一不足就是院里缺水,老泉先生又找人挖了一口不大的池塘,堆了个半人高的假山,池旁种几丛芦苇,池里养一簇金鳞,景致立时不俗。得意之下,苏洵又把从眉山带来的一棵盆景摆在假山石隙之间。
这棵盆景本是苏洵的父亲苏序亲手栽植,养到今天也有四十来年了。苏家父子离开眉山的时候只带出来这一棵盆景。至此,几十年的嶙峋老桩终于在南园里找到了养憩休息之所,翠叶青苔生机盎然,趣味深长。
也在此时,吏部发下公文:苏轼以大理寺评事外放为“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奇怪的是苏辙的外放任命却没有签发。
苏辙哪能想到,他的任命已经被上宪官员压下来了,傻等了两个月仍无消息,在京师没有熟人,无从打听,只好糊里糊涂地一直等下去。
接了公文以后,苏轼即刻打点行装,准备带着夫人和刚一岁的幼子苏迈离京到凤翔府上任。临行前摆了一桌酒,约几个在汴京结交的朋友吃了顿饭,又在汴梁城里四处玩赏一番,几个人且走且看,不经意间又走进了敕造兴国寺。
三年前苏家父子借宿兴国寺,三年后再来,熟人已逝,寺庙不肯收留他。眼下苏轼考中制科“超等“,名动京城,兴国寺的僧人也知道苏学士的大名,见这位大才子到了,知客僧拉着袍袖不让他走,方丈也迎出来亲手煮茶相邀,弄得苏轼几个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与方丈一同吃了几杯香茶。
世态炎凉就是这样,冷起来寒彻骨,热起来暖如炉,立刻让人忘了从前受的屈辱。所以“世态炎凉”四个字失意的人才记得个中酸楚,等他成功了,立时“好了伤疤忘了疼”。
与兴国寺住持闲谈间,不觉聊起了已经圆寂的德香大和尚。此时的苏轼还记着德香当年说过“苦中一点乐”的话,然而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苏学士竟参不破,恭恭敬敬地问方丈:“当年德香大师对在下说过:‘无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便是活水。’这话在下一直参不透,方丈能否指点一二?”
听苏轼动问,方丈先是一愣,半晌才说:“苏学士和德香大和尚结交时尚未及第,布衣之身难免穷愁潦倒,然而学士天资聪明、才气纵横,这就是‘一点乐’吧?如今苏学士已入仕途,天下人无不赞叹羡慕,将来位极人臣亦可期也,这就是‘活水’了吧?”
德香大和尚那些话绝非此意!方丈言不由衷,只是在哄苏轼高兴罢了。
可惜苏轼青年得志,扶摇直上,人生如此顺遂,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无常苦”,更不懂何谓“一点乐”,至于“活水”。那是他十年后才会费心去“衔而寻之”的东西。因为一窍不通,所以把老方丈骗人的话全都信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话说到这里,方丈理所当然地提出来:“老衲质朴无文,可平时也爱读诗。今日苏学士至此,老衲厚着脸皮求诗一首,不知学士肯润墨否?”
方丈话已至此,苏轼无可推辞,想起四年前初到汴梁在兴国寺栖身,一家人穷困潦倒,为得功名到处求人的战栗惶恐;去年老父亲下决心毁家舍业迁往京师,哪知求官不遂,在怀远驿吃了几个月的“三白饭”,把人家吃剩的橘皮拿来炖鱼,又是怎样的穷途末路。如今功名在身,官印在手,身边朋友个个奉承他,回头一看,真是一重天,一重地!心中感慨良多,就在方丈室的墙壁上题诗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学士三十岁以前的诗作里,这一首是拔尖儿的。可苏轼哪里知道,真正的“崎岖路”他还没走过,“路长人困”?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