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不琢不成器(2 / 2)
方丈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连佛祖都抬出来了,苏轼若不肯做诗今天大概走不出山门。何况苏学士本就爱听奉承,顿时跃跃欲试。张璪见苏轼有兴致,也在边上捧场,对方丈说:“你把庙里那些宝贝请苏大人看了,还怕没有诗吗?”
张璪所说的“宝贝”指的是唐朝大家杨惠之亲手塑成的一尊维摩诘菩萨造像。
杨惠之是画圣吴道子的师弟,塑的佛像以“传神”著称。天柱寺的镇寺之宝就是一尊杨惠之亲手塑的维摩诘菩萨造像。
天柱寺方丈平时就指着这尊菩萨像与人“结善缘”,听张璪提起更加得意,亲自在亲引路,带着三人来到后殿,只见左右两扇门户相对,都加了锁,方丈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左边的门,领着三位学士走进偏殿,殿阁内灰尘满地,因为锁得久了,到处透着一股木材朽坏的霉味儿,昏暗的光线下,只见墙边一溜供着三尊塑像,正中间蜷身侧倚而坐的正是唐人杨惠之塑的维摩诘菩萨像。
杨惠之和吴道子师出同门,绘画造诣不在吴道子之下,塑像更是精妙绝伦。可惜时运不济,名声远不及吴道子。眼前这尊维摩造像是杨惠之生平得意之作,整座塑像与人同高,维摩菩萨身呈坐姿,高鼻深目,髭须虬结,双眼微渺,神情肃然,似冥若晦,不知其做何想。视其体态,瘦若枯柴,低头耸肩,扭胯折颈,曲臂拗膝,筋骨虬曲,如朽木颓藤,似已了无生趣,真不知如此痛獗丑怪苦涩不堪的人怎么成大菩萨,得大解脱?
见三位学士看得仔细,方丈就在一旁解说起来:“维摩诘又称无垢净菩萨,前身是毘舍离城的一位富商,辩才无碍,慈悲方便,他的妻子名无垢,生了一双儿女,其子名善思童子,其女名月上女。善思童子在襁褓中即能与佛陀问答妙义。月上女出生时能道出宿世因缘,浑身光明胜于月照……”
方丈大师絮絮叨叨,张璪、章惇听得津津有味,苏轼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仔细欣赏眼前苦痛纠结的维摩像,渐渐看出这浊废将死之物还有一点活气,越看,越觉得这股活气旺盛,不由得凑近前观其面目,见维摩的双眼似睁非睁,神情平静安祥,大约正在深思冥想,却看不出丝毫苦痛的样子来。
维摩诘菩萨是个有大神通的佛陀,却在人世间修行,肉身已经摧坏至此,神色依然平静如水,是其身心已离,两不着相。“因果”二字尽皆化去,于不动心间已得正果。
看着憔悴落寞如枯龟朽骨般的佛像,想着“因果循环”的苦处,超脱世外的乐处,苏学士越看、越想越觉得世道如渊,无边无底;脚下如麻,挂绊牵扯;功名如蜡,滑腻粘着,昏茫光影中,忽然把什么学士、什么榜眼、什么超等擢拔、什么宰相枢密一下子都看淡了,再看那枯骨一般的维摩诘菩萨,恍惚觉得这将朽未朽的枯骨就是自己,好比沙丘中的蝼蚁,寒冰下的游鱼,不见光明,亦无出路,四处碰壁,挣扎不得,越思越悲,越想越怕,猛一回头,才发现方丈大和尚不知何时已经住了嘴,和章惇、张璪两个一起盯着他看呢。
原来不知不觉间,苏轼弓身于维摩像前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张璪唤他也听不见,竟似傻了一般。身边几个人不知他为何忽然发痴,张璪忙问:“苏兄没事吧?”
听这一问,苏轼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抬头只见周围光亮,听得殿外人声嘈杂,面前站着方丈大师和两个朋友,或亲切慈祥,或关怀备至,再看那维摩诘像,仍是病烂的身躯,愁苦的面相,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维摩经》有偈: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苏学士今天参拜维摩像,因缘际会,胸襟忽有一线敞开,几乎要入“法门”,然而慧根虽具,灵光不足,一瞬间又回到现世,只见宝刹庄严,天风和睦,善信慈祥,挚友相伴,想起身居太平盛世,官运亨通,父慈子幼,夫妻恩爱,无灾无恙,福禄俱足,哪有什么悲切恐惧?自己也笑了。
到这时苏轼胸中已经有诗,回到方丈室内铺纸接笔立刻成诗一首:
“昔者子舆病且死,其友子祀往问之。跰(足鲜)鉴井自叹息,造物将安以我为。
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龟。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变化浮云随。
世人岂不硕且好?身虽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谈笑可却千熊罴。
当其在时或问法,俯首无言心自知。至今遗像兀不语,与昔未死无增亏。
田翁里妇那肯顾,时有野鼠衔其髭。见之使人每自失,谁能与诘无言师。”
由这首诗可以看出,苏轼于大乘佛法似有所悟,然而著相于“生死病累”,全不明白“俯首无言”的精湛处,又花笔墨赞颂菩萨的神通,由此可知,苏学士悟到的实在有限。
但苏轼悟到的张璪一辈子也悟不到,章惇大约将死之时才悟到,所以苏轼的诗作仍令二人赞叹不已。
至于方丈,所求的不过是苏贤良的诗作,至于诗里写了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于是皆大欢喜,方丈忙命人备下素斋。
方丈和尚殷勤至极,苏轼等三人推辞不得,只好留在天柱寺吃了一顿斋饭。用饭的时候张璪无意间提起:“天柱寺的维摩菩萨像是个宝贝,可惜杨惠之的名气比他那位‘画圣’师兄差远了。”
张璪这话在方丈听来很不是味道。
吴道子和杨惠之造诣难分高下,可论名气吴道子胜过杨惠之十倍。所以方丈最怕别人说“杨惠之名气不够”。现在张璪随口一句话,老方丈立刻多了心,把饭碗往桌上一放,正色说道:“几位不知道吧,其实天柱寺内也有四件吴道子真迹。”
残唐五代兵劫不断,天下珍宝毁坏殆尽,吴道子画作几无存世,天柱寺里竟然存有四件真迹!这还得了?
最有意思的是,张璪在凤翔呆了两年也没听说过这几件宝贝。以天柱寺方丈的脾气,如果真有宝贝,他怎么舍得不对外人说起?于是三位学士相视而笑,都没把这话当真。
方丈也看出来了,忙说:“画圣真迹就在庙里,几位大人想看看吗?”
话说到这儿,庙里的宝贝真是不能不看了。于是撤去残席,三人跟在方丈身后又走到供奉着维摩诘像的后殿深处,方丈从腰里取出钥匙打开对面的一扇房门,只见这屋里摆放着几十个箱笼,都用铁锁封固结实,盖着苫布,大概存放的都是值钱的东西,也不知吴道子真迹装在哪个箱子里。
方丈却不开箱,指着墙边说:“真迹就在这里。”
苏轼随着方丈手指方向看去,见墙角立着四扇门板,每扇都有一丈多高,门板上涂的大漆已经斑驳,也不知是什么年月从何处拆回来的旧货。
对方丈的话苏轼本就只信五分,现在更不信了,笑着问:“画圣真迹在何处?”
“那几块门板上刻的就是。”
听方丈这么说,苏轼忙走上前细看,见这四扇门板皆是楠木制成,年代久远,已经残损不堪,最破的一块仅剩了半截子,而且每扇门上都被人凿出茶杯口大小的一个窟窿,犬牙参差十分丑陋。再仔细看,门扇上仅存的“万”字纹格栅是花梨木的,虽然大半残断不知去向,剩下的仍然牢固异常,用手去摇,丝毫不能撼动。门扇上雕着青狮、白象、麒麟、狻猊诸般神兽,衬着五彩云纹,工艺精湛,一望而知是高手匠人所为。在门板正中间是一尊文殊菩萨像,身披璎珞,手持法器,脚踏祥云,再细看,佛像手指纤长,衣袂飘逸,体态丰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刻画入微,妙到毫巅,果然是吴道子的风韵气派。
见苏轼蹲在门板跟前流连不去,方丈在旁说道:“盛唐天宝年间玄宗皇帝在兴庆宫里建了一座经龛,专门供奉佛家经典。这经龛有四门,每门两扇,共八扇,门板的阳面刻菩萨像,阴面刻天王像,八扇门上共有十六尊造像,都是吴道子手绘、请高手匠人雕刻而成。后来‘安史之乱’玄宗出走,宫里这座经龛却一直保存下来,执事僧人也始终在内守护。直至‘广明之乱’黄巢、尚让攻破长安,满城血洗杀戮殆尽,宫里的人全都逃散,经卷也被焚毁,有一位僧人眼看佛经救不得,情急之下抢了四块门板从宫里逃出来,长安城里没有活路,只好一路向西逃命,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在门板上各凿一洞,解下腰带系起来套在脖子上,拖着四块门板一步步走到凤翔,在天柱寺住下,这四块门板也留在寺里,到今天已有一百八十年了。”
四面门板遭遇如此离奇,方丈不说,谁也想不到。可听方丈讲了这个故事,再看这百劫余生的唐朝古物,漆面斑驳,槛栅崩坏,早先僧人奔命时掏出来系绳子的孔洞尚在,拖拽磨蹭痕迹宛然,苏轼忍不住伸手抚摸,一道道刀痕斧印是兵灾人祸,一处处磨损擦痕是那痴心僧人挣命的步子,越想越深,又有些痴了。
苏轼是个易感的人,张璪却没有这么细腻柔弱的心思,见苏轼摸着几块门板不肯放手,知道他喜欢,就回头问方丈:“这几块板子卖吗?”
张璪这一问十分唐突,连方丈都是一愣,苏轼更有些不好意思。哪知方丈略想了想就笑着说:“这几块板子放在此处也无用,大人若喜欢只管搬回去。”
老方丈竟肯割爱,张璪又惊又喜,忙问苏轼:“年兄觉得如何?”
方丈肯卖这些门板,连苏轼也觉得意外,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问方丈:“不知大师作价几何?”
苏学士这话问得太冒失,方丈脸上微微一红,半天才说:“其实老衲也不是要卖掉这些东西,只因庙里修缮等着用钱——且苏大人与小庙有诸多因缘……”到此处又犹豫了一下,才说,“只需十万钱即可。”
一听这话苏轼愣住了。
十万钱就是一百贯。若论这四块门板的来历,要价一百贯并不算高。可苏轼只是个府判官,一月俸禄才八贯,一年都挣不到一百贯,真把一年俸禄全拿来买这几块门板,全家人吃什么,穿什么?
见苏轼为难,张璪忙说:“这些门板是难得的古物,值得留下,年兄若要用钱,我这里也能凑几十贯。”章惇也说:“三五十贯钱我也拿得出……”
两个朋友愿意借钱,当然是好心,可苏轼知道这笔欠账数目太大,实在难还。犹豫再三,还是苦着脸摇摇头:“这东西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得的,还是算了吧。”一时间意兴萧索,垂头丧气离开天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