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句话收拾两个宰相(2 / 2)
司马光进来的时候神宗皇帝正在殿上踱步,脸色十分难看,显然怒气未息。见了司马光劈头就问:“朕命你改任御史中丞,你觉得这项任命公道吗?”
司马光忙说:“陛下命臣任翰林学士,臣自愧不能胜任,请陛下改授以台谏之职,如今陛下命臣担任御史中丞,正是臣所求之任命,臣唯有感激而已。”
神宗把手一摊:“对啊!朕的任命都有缘故,吴奎不知内情,却在殿上搅闹,竟说朕的诏命是‘内批’,这像什么话!”
司马光忙又奏道:“臣以为吴奎之言也有些道理。台谏官员的任免是大事,陛下应与宰相商议后再定,可陛下未与宰相商议就下了诏命,实有‘内批’之嫌。且王陶无故弹劾宰相,陛下既责备了他,却又任命王陶为翰林学士,前后似不一致,也难怪臣子不解。”
司马光真有过人之勇,不顾皇帝盛怒,仍然直言相告。神宗皇帝心里更怒,冷着脸半天不说话。司马光倒是心底坦然,脸色平静如常,只等皇帝发话。
好半天,神宗皇帝总算说了一句:“吴奎憨直,朕也不是要责怪他……”
神宗皇帝真是明君,震怒之下仍不失理智,司马光心里十分高兴,忙又奏道:“臣以为吴奎言语不谨,陛下当殿责备他就够了,至于罢去参政出知青州,似可不必。”
神宗又沉吟半晌,终于说:“此事再议吧——卿以为对王陶该如何处置?”
神宗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换了话题,显然对吴奎的顶撞不能完全释怀,也不肯轻易宽恕他。司马光知道硬争不是办法,只得顺着皇帝的话头儿往下说:“臣以为陛下临朝之时当众责备王陶在先,后来又任命王陶为翰林学士,颇令臣下不解,不如改命王陶出任知永兴军府事,如此则赏罚分明,群臣就无话可说了。”
司马光献上的竟是吴奎在殿上说的那个主意,而司马光在这时说这样的话也是一语双关。如果皇帝顺从司马光的劝谏,把王陶贬回永兴军去,不但群臣再无异议,赦免吴奎也在情理之中了。
神宗聪明过人,司马光的意思他当然明白,又沉吟良久,终于说了两个字:“也好。”
皇帝只说了两个字,一个天大的困局已经解开了。司马光心里松快了些。可再一想,王陶弹劾宰相,起因却是宰相在位多年,似有专权之嫌。虽然司马光深知韩琦为人,对这位雄才大略的辅臣十分敬重,可身为大臣,他也必须考虑神宗皇帝的感受。
神宗皇帝不肯治韩琦,是爱护老臣;不愿贬王陶,是顾自己的面子。如今王陶已贬,韩琦若全然无事,皇帝的面子在何处?
司马光是个纯臣,对皇帝是忠的。既然皇帝在这件事上让了一步,司马光当然要站出来为皇帝争体面。于是奏道:“臣还有一个想法:暂不接任御史中丞,先请陛下传旨,命宰相自今以后亲到崇文殿内‘押班’,等宰相办好份内事后,臣再接手御史中丞也不迟。”
司马光的说法有些出人意外,神宗忙问:“卿这是何意?”
司马光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近年来宰相权重,如今王陶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弹劾宰相,结果王陶贬官而宰相毫无触动,御史言官从此不敢站出来说话,言路阻塞如何得了?所以臣请陛下降旨命宰相‘押班’,之后臣再接任,也显得皇帝能纳御史之言,而宰相亦非不能触动,御史言官有了体面,以后才好行使职责。”
司马光这些话表面保全御史的威信,内中却是顾全皇帝的体面。见这位严厉夫子一心替皇帝着想,神宗暗暗点头,微笑道:“就依你之言吧。”
到这时,司马光共奏三事:复吴奎,贬王陶,命宰相押班,皇帝准了两件——而且是最要紧的两件。至于吴奎复任一事虽然没说准,也已定了七分,司马光这才松了口气,告退而去。
这一天,皇帝并未发出新旨。大臣们屏息静气等了一夜,第二天诏命发出:吴奎仍任参知政事。王陶罢去御史中丞,出任知永兴军府事。
皇帝对吴奎的处罚撤回了,说明神宗皇帝果然是圣主明君,真肯听言纳谏;王陶被赶出京城,回永兴军当他的知府去了,这样才像个“处罚”的样子。见了这样的诏命,群臣除了称颂皇帝圣明,别的再无话说。
这时皇帝才写下了一道旨意:命宰相依旧“押班”。
皇帝的圣旨轻描淡写,实在算不得申斥。宰相韩琦却有自知之明,从此再不敢误这差事。司马光则直等到宰相“押班”之后才交卸翰林学士,改任御史中丞。于是宰相受了责备,御史有了面子……
王陶捕风捉影诬陷宰辅的事,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
然而由王陶弹劾宰相引发的一整件事并未彻底完结。
事后不久,郭逵首先上奏请辞签书枢密院事和陕西宣抚使两职。神宗皇帝把郭逵安抚了几句,免去这两个敏感的职务,改任郭逵为静难军节度使。
郭逵以枢密副职又掌地方军权,这犯忌的任命是韩琦一手安排的,现在郭逵走了,皇帝并未因此事责备宰相,韩琦心里却着实不安。皇帝处置王陶的时候吴奎觉得不公平,拼着自己的前程替宰相争一个公道,可韩琦为时势所迫,竟在旁漠视一言不发,同僚们看在眼里,背后怎么评判他这个宰相,受了气的吴奎又怎么想?韩琦本是个强势的宰相,可这次的事上他既对不起吴奎又对不住郭逵,从此以后,让韩琦怎么面对这班同僚?
想到这儿韩琦也灰了心,回头一想,前后当了九年宰相,实在太久了,就算皇帝不说,自己也该见好就收了……
这年九月,宰相韩琦请求辞去相位。神宗皇帝依依不舍,再三挽留,韩琦铁下心来执意要去,神宗无奈只得改任韩琦为大司徒兼侍中,掌镇安、武胜两军节度使兼判相州。韩琦心里记着郭逵的教训,哪敢接掌地方兵权?累累上奏请求辞去镇安、武胜两军节度使,神宗只得答应,于是韩琦出京当了一个相州知府。
韩琦走后,逆了龙鳞的吴奎也不自安,请求外放,神宗略作挽留,就命吴奎交卸参知政事一职,以资政殿大学士外放知青州府。
至此,神宗皇帝凭着精妙无比的权术下赢了一盘很大的棋,借一个小小的因头轻描淡写,不动声色间罢去了权倾朝野的三朝宰相、手握兵权的彪悍将领和对皇帝不知畏服的参知政事。另一位权臣参知政事欧阳修因为与儿媳的“扒灰”丑闻毁了名声,也倒台了。朝廷里主事的旧臣只剩下一位宰相曾公亮,此公外号“点头不倒翁”,每天喜眉笑眼儿地好像一张财神年画儿。如此可爱的臣子神宗皇帝根本舍不得“收拾”,就让曾老宰相在朝堂上“贴着”吧。
神宗皇帝继位才半年时间,仁宗、英宗两朝留下的权臣尽被赶走,权力归于皇帝,障碍已经扫清。被神宗特别看重的几位大臣里,司马光、韩维都对皇帝表了忠心,才堪大用的王安石则已在进京路上,大宋王朝的变法大业至此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