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顺受其果,不种其因(2 / 2)
红衣女孩儿早抢过话头:“不是你没见过我们,是我们没见过你这个和尚!”
其实这两个丫头是徐州城里有名的人物,多少人认识她们。就连台头寺几个安心修行的穷和尚也知道她们是谁。偏偏参寥和尚是新来台头寺挂单的行脚僧,不认得人家。现在被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阵抢白,参寥和尚又被说倒了。
女孩儿也不追问,笑着说:“刚才听你们谈‘因果’,现在怎么不说了?”
刚才参寥和尚和苏太守谈论因果,被这热闹丫头打断了。如今气氛诙谐有说有笑的,“因果”自然谈不下去。苏轼觉得这女孩子十分有趣,就问她:“你也懂得‘因果’吗?”
女孩儿微微抬起头,把那双玲珑大眼轻眨两下,随即说道:“地上长草是个因,羊儿吃草是个果;羊儿晚上回栏是个因,过年被人杀了吃肉是个果;人吃了羊肉把热毒养在心里是个因,将来生病死了是个果;人死埋在坟里是个因,坟上长出草来是个果……所以人不吃羊就没有羊,羊不吃草就没有草,草不生长就没有坟,没有坟自然也没有了人,这不就是‘灭度’吗?”
红衣女孩儿这话完全是不经意之语,甚而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可话里包含的意思着实让人惊讶。苏轼和参寥都是心中一动,脑子里琢磨着,回首再看墙上的“如来灭度图”,越看越觉得有味道。
荒山陋寺之中忽然来了两位如此出色的佳丽,任何人都会觉得好奇。苏轼忍不住问:“两位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到此?”
苏太守问得正是刚才参寥和尚问过的傻问题。眼看又撞在那红衣丫头手里了,与她同来的女孩子却温厚,对苏轼笑道:“我们听说高邮秦太虚先生在此,特来访他。”
原来这两位姑娘是来见秦少游的。秦观年纪虽轻,文才冠于江淮苏浙,这两个女孩子专门来访他丝毫也不奇怪。同时苏轼也大概猜到这二人的身份了。
秦少游才学了得,他的词更以婉约幽柔、妩媚含蓄被时人追捧,青楼歌伎皆以习唱秦少游的词为时尚。这两个姑娘如此俏丽不俗,又闻秦少游之名来访,大约是徐州城里的歌伎之流。然而如此才貌,如此伶俐,这两位想来都非凡品,只是姓名却不便动问。于是答道:“可惜二位来迟一步,秦少游进京赶考去了。”
听了这话杏衣女子微显失望,红衣女孩儿却笑道:“虽然访不到秦少游,能遇见苏子瞻也是一样。”
听她这么一说苏轼倒愣了:“姑娘认得我?”
那女孩儿贝齿微露,梨涡隐显,轻轻笑道:“徐州百姓哪个不认得知府大人?几个月前大水来时,我们正要出城逃命,大人穿件官袍子,滚得一身泥,拦在城门口不叫我们走,说什么‘徐州是咱们的家园!’又是如何如何,说了一堆话,大半听不懂……我们姐妹就在人群里,也给大人拦住,当时我就跟姐姐说:‘这知府真多事,我要是给大水淹死了,以后每夜都到他家里去闹!’”
这女孩子说得当然是玩笑话,而对苏轼的敬佩亲近溢于言表。苏太守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参寥和尚都笑了起来。
见苏轼情绪甚好,那红衣女孩儿十分机灵,立刻就说:“当初大人堵了城门,把我们吓得不轻,如今写一阕词给我们,只当压惊,如何?”
苏轼心情甚好,加之眼前人如此聪明乖巧,也不忍驳她,却又不能轻易就范,笑着说:“凡事有来有往,姑娘若有好词,我自然和一首。”
红衣女孩儿瞟了苏轼一眼:“录旧作可以吗?”
苏轼点头道:“当然可以。”
一听这话那女孩子就笑了,走到桌前提笔铺纸,顿时写就一支《采桑子》: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
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看了这词,苏轼才知道又被这刁钻丫头算计了。
原来红衣女孩儿录的是熙宁七年——也就是苏轼在杭州任上第三年时的一首旧作。然而这支《采桑子》几年内传得天下皆知,若说“不好”当然无从说起。错就错在苏轼不留心,没有约定必须是现写的新词,倒被人家借花献佛,拿他写的旧词来搪塞。
更令苏轼惊讶的是,这红衣女子的一笔书法间架扎实,雄奇厚重,上下接引,大小错落,结字布局十分精湛,而转折提点之时仍不失秀丽雅致。苏轼平常交游广阔,朋友多是当世名家,他自己的书法也极了得,然而女子中有如此笔力的以前真未见过。
见了这一笔法书苏轼惊讶莫名,竟忘了中人家圈套的事。参寥和尚在旁边看了这一笔字也是连连点头:“好字,真是好字!”
这红衣丫头本就以书画绝技闻名一方,现在连苏轼、参寥都夸她,脸上难掩得意之色,笑着说:“我写了一阕好词,大人要认真和我一首才好。”
若说刚才都是玩笑,如今苏轼真把眼前这个丫头看重了。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笔好字,岂能不和?认真琢磨半日,在旁题了一首:
“三人承明,四至九卿,问书生,何辱何荣?金张七叶,纨绮貂缨,无汗马事,不献赋,不明经。
成都卜肆,寂寞君平,郑子真岩谷躬耕。寒灰炙手,人重人轻,除竺乾学,得无念,得无名。”
苏太守这支《行香子》写得真好。高古幽深,冷峻清奇,恬淡中见韵味。而且今天要和的不仅是词,更是书法,所以结字精妙,浑厚苍劲,正斜相倚,大小相率,生气盎然,处处天真意趣,笔笔与众不同。
那女孩儿见了苏轼的书法顿时收起笑容,走上前一笔一划地细看,到后来干脆伸右手食指描摹笔势,这认真的样子和刚才的恣意笑闹判若两人。半天才回头郑重其事地对苏轼说:“夫子好字、好词。怎么就到如此境界呢?”
女孩儿这一问不知是问苏轼还是问她自己,然而不论问谁,都没法答。
红衣女孩儿仔细收起那幅字,柔声道:“我在书法上用过几年苦功,以为有所得,今天看了大人的字才知道早前走得不是路,得从头学起。”又把苏轼认真看了两眼,忽然说,“大人不必认我是学生,但从今天起,我认大人是我的‘先生’。”对苏太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回头对参寥和尚笑道,“刚才言语无礼,大师不要怪罪。”
都说女人善变,如蛹化蝶。然而刁钻娇俏的丫头忽然变成了谦恭诚挚的学生,这个变化真让苏轼二人无所适从。直到两个女孩子走得不见踪影了,这二人仍然丈二金刚,一头雾水。低头见桌上还放着“抄”回来的那支《采桑子》,一字一句真真切切的,这才知道实有其事。
然而这篇书法没有署名,刚才苏轼也不便问,结果苏夫子莫名其妙收了个“学生”,弄到最后,却不知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