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也无风雨也无晴(2 / 2)
在大和尚看来,这些迫害、挫折、劳苦都是身外物,根本不足道。
这天古耕道领着苏学士到沙湖看了那片地,果然是肥沃的好田,问了价格,也不过两百贯,若真想买倒很值得。可惜苏学士已被参寥说动,觉得自己未必久住黄州,在此买田毫无必要,加之京城房子还没卖,手里也没现钱,推辞掉了。
买田的事做罢,四个人在沙湖玩了半天,到中午肚子饿了,找个酒馆先填肚子。伙计见参寥是个出家人,就推荐了几道素菜,又说:“我们店里有刚泡好的黄耳,几位想试试吗?”
听说黄耳,古耕道忙说:“这倒是个美味,好生做一盘来。”
苏轼忙问:“黄耳是什么?”
潘丙说:“黄耳是高山上出的木耳,颜色金黄,口感脆爽,有调气、平肝、定喘、止咳的功效,只是这东西娇嫩,平时不易见到。”
这时候热茶已经沏好,菜也一道道端上来了。
黄耳蕈形如人脑,色比黄金,又香又脆,真是难得的美味,席上四人落箸如雨,转眼把一盘黄耳吃个精光。参寥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起经来:“有国名众香,佛号香积。其国香气,比于十方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为第一。其界一切,皆以香作楼阁。经行香地,苑园皆香。其食香气,周流十方无量世界,时彼佛与诸菩萨方共食。有诸天子,皆号香严,供养彼佛及诸菩萨。维摩诘化作菩萨,到众香界。礼彼佛足,愿得世尊所食之余。于是香积如来,以众香钵,盛满香饭,与化菩萨。须臾之间,至维摩诘舍,饭香普熏毗耶离城,及三千大千世界,时毗耶离婆罗门、居士等,闻是香气,身意快然,叹未曾有……”
参寥和尚念的是《维摩诘经》。
见大和尚吃了一盘菌子就认认真真念起经来,潘丙和古耕道都觉得有趣。等参寥念诵完了才问:“大和尚念什么经?”
参寥淡淡地说:“也没什么,见此美食赞叹而已。当年维摩诘居士和舍利弗讲论佛法,饿了,维摩诘就化身为菩萨到众香国求施舍,得香饭一钵,‘饭香普熏毗耶离城,及三千大千世界。’众香国的菩萨告诉维摩诘:‘我土如来无文字说,但以众香令诸天、人得入律行。菩萨各各坐香树下,闻斯妙香,即获一切德藏三昧。得是三昧者,菩萨所有功德皆悉具足。’听者觉得闻香即得三昧,实在神奇无比,所以寺院里的厨房就叫‘香积厨’,斋饭称为‘香积饭’。”
古耕道是个直肠子,听得似懂不懂,只问:“要真有这个‘众香国’,闻一闻香气就能入道,那还要修行干什么?”
参寥正色道:“当时也有人像你这样问,释迦牟尼解释说:‘或有佛土以佛光明而作佛事,有以诸菩萨而作佛事,有以佛所化人而作佛事,有以菩提树而作佛事,有以佛衣服、卧具而作佛事,有以饭食而作佛事,有以园林台观而作佛事,有以三十二相、八十随形好而作佛事,有以佛身而作佛事,有以虚空而作佛事,有以梦、幻、影、响、镜中像、水中月、热时炎如是等喻而作佛事,有以音声、语言、文字而作佛事,或有清净佛土、寂寞无言、无说、无示、无识、无作、无为而作佛事。’又说:‘诸佛威仪进止,诸所施为,无非佛事。’”见古耕道一脸茫然,不禁微微摇头。
东坡居士在旁笑道:“‘佛’是人心中的善念,天下一切正念、一切善事都是‘佛事’。不用问‘应该从何做起’,只要心存善念,想做善事,时时、事事、处处都可以做。”
苏轼这话说得在理,却还未到深刻之处。参寥和尚看了他一眼:“佛经里有个故事:某人出东洋大海购得一车沉香木,拿到市场去卖,可沉香木金贵无比,要价颇高,好些日子卖不出去,这人心里着急,看见旁边有个卖炭的,别人都几百斤、几百斤买他的炭,觉得是个方便法门,就把沉香木烧成炭拿来卖,结果一车沉香木只卖了半车炭的价钱。”
听了这故事苏轼、潘丙都是一笑。潘丙说:“此人虽有心,却守不住,实在可惜。”
参寥也不评论,又说:“我再说个笑话:有一个人性子最慢,万事都不着急。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忽然下起雨来,顿时把衣服都淋透了,路上的人一个个抱着头飞跑,只有这位先生不急不慌,照样慢悠悠地往前走。别人问他:‘你怎么不跑?’这先生说:‘跑什么?你没看前面也是这么大的雨吗?’”
听了这个笑话,苏轼、潘丙、古耕道都笑了几声,可再往深处一想,又呆住了。
参寥讲的笑话本不稀奇,只是这笑话从一位高僧口里讲出,意思顿时不同。苏轼听了已经明白这和尚是劝他安居若素,不要执着于一事一物、一心一念。就算做了天大的官、成了天大的事又如何?前面也仍然是“那么大的雨”,何苦跑得飞快?
黄州苦些,可黄州有什么不好?山水清幽,土地肥沃,人心淳朴,朋友不少。
黄州是如此,别处也一样。既来之则安之,一动不如一静。
见东坡居士低头无言,参寥只当他听懂了。对三人说:“贫僧在此难以久居,今晚就回杭州了,这一餐算是饯行。我也没什么东西留下,胡乱念首诗吧。”随即朗声诵道:
“铃阁追随十月强,葵心菊脑厌甘凉。
身行异地老多病,路忆故山秋易荒。
西去想难陪蜀芋,南来应得共吴姜。
白云出处原无定,只恐从风入帝乡。”
诗僧参寥江南第一,随口吟咏都是佳句。
有了参寥和尚讲的几个故事,这首诗的意思东坡居士也懂了。即席和他一首:
“遣化何时取众香,法筵斋钵久凄凉。
寒疏病甲谁能采,落叶空畦半已荒。
老楮忽生黄耳菌,故人兼致白芽姜。
萧然放箸东南去,又入春山笋蕨乡。”
沙湖一游尽兴而归,至于是否买田,东坡居士现在也不怎么在乎了。三个俗人、一个和尚一起回雪堂去。正说笑着,忽然几个雨星儿落在脸上,一抬头,才看见天空中乌云四合,雨势已成。潘丙忙说:“我看这雨不小,离镇上不远了,咱们快走几步,到镇上避雨。”
若在平时,避雨是常理,可刚才参寥和尚讲了个“不畏雨”的好笑话,现在这几个人竟要避雨,岂不俗了?苏轼左手扯着潘丙,右手拉着参寥:“今天这雨咱们谁也别躲,无论大小都要认真淋它一场。”
听东坡居士说疯话,潘丙连连摇头:“你要淋雨只管淋,别拉着我。”
古耕道为人豪爽爱热闹,高声笑道:“既然东坡有意,我愿舍命相陪!”
见古耕道赞成自己,苏轼更乐呵了,指着潘丙说:“真是俗物!”又问参寥:“大和尚怎么说?”
参寥笑道:“陪你就是了。”
也就说话的功夫,雨已经越下越紧了。四人浑身淋透,满脸是水,苏轼还觉得是个“境界”,另外三人的豪气早不如前。又往前挣扎了一阵子,隐约看到路边闪出一座房舍,门前挑着个酒幌子,潘丙叫了声:“有人家了!”撇开三人往前飞跑。古耕道见了酒旗,顿时也把刚才的约定忘了,跟在潘丙后头狂奔而去。苏轼忙叫他:“你刚说‘舍命相陪’,怎么跑了!”
古耕道应道:“命舍得,衣服鞋袜舍不得!”头也不回跑得飞快。
古耕道和潘丙都跑了,只剩一个参寥和尚,开始还和苏轼并肩慢行,哪知才走百十步,忽然刮过一阵怪风,冷气森森,紧接着“哗啦”一声响,好像半空中倾倒了一只水瓮,大雨扯地连天降了下来,顿时连道路都看不清了。参寥浑身僧袍尽湿,雨水顺着光头往下“哗哗”直流,也撑不住,两手抱头冲着远处的酒旗飞跑起来。
潘丙、古耕道逃之夭夭也就罢了,现在参寥也不守信用扔下朋友先跑,苏轼指着他的背影叫道:“你这个无信无义的和尚!前头一样是那么大的雨,跑什么?过来陪我淋雨!”
参寥脚下不停,嘴里嚷道:“你是你,我是我,贫僧能度人,却不管人!”眨眼功夫已经追上潘、古二位,跑得老远了。
——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参寥和尚背信弃义之时,狼奔豕突之际,仍能说出这深奥禅理,可见是个高僧……
此时暴雨倾盆,道路迷失,连朋友们的背影也看不见,左右看去,雨幕如帘,天地混沌,人在此际,真如灵魂困于躯壳,看不能见,听不能闻,思不成思,行无可行,虽有狂奔而去的心思,却迈不开双腿走不得路。回想自己这一辈子,寒窗苦读,应进士考,住怀远驿,熬凤翔差,判杭州,知密州,治徐州,锁囚笼,困黄州,时时在雨中,处处寒彻骨,究竟为的是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抬眼望去,前头果然也是“这么大的雨”,一时竟灰了心,在雨中站住脚,再也走不动了。
然而天下人终究是有路走的。
德香大和尚说:“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可见活水。”
海月大和尚说:“人要有个根本。”
佛印大和尚说:“观音菩萨向谁祷告?自然是观音菩萨。”
参寥大和尚也说:“你是你,我是我,能度人,不管人……”
人生自有乐事,个个都有根本,求人不如求已,至于朝廷事,天下事,一切事,其实都是一个理,能尽力时当尽力,劝而不听,求而不得,也就“不管”了。
说穿了,一切是个“我”,我苦我乐,我走我停,我行我素,只在“我”处,不在别处。就像这雨,虽然遮天盖地凶猛无比,细一看,皆在身外,并无一星半点能淋到人的心里去。
这么说来暴雨天雷都是笑话,说有则有,说无亦无——而苏学士现在并不认为天在下雨,只当它是个“无”罢了。
这么一想,东坡居士忽然又有力气,能往前走了,甚而觉得十分有趣。于是背起双手缓缓而行。走了几十步再往前看,道路房舍渐渐显出来了。
只这一会儿功夫,雨已经小多了。
等东坡居士落汤鸡一样晃进小酒馆,潘丙、古耕道、参寥三人早已围桌而坐,每人手里端着一碗姜汤,桌上还有一碗大概是留给苏学士的。见苏轼这时候才到,几个人都看着他笑。苏轼也笑指三人说:“今日才知二三子之真面目,皆不可同患难也。”
玩笑归玩笑,淋了雨生起病来可不是玩的。潘丙忙叫人拿手巾,端姜汤叫苏轼喝。
寒冷浸骨之时能有一碗热辣辣的姜汤下肚,虽不是酒,真有酒意。苏轼本就心有所悟,现在被姜汤一催,已经有了句子,立刻讨来笔墨挥就一阕《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东坡居士,在经历这么多苦难和挫折之后,似乎渐渐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