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种幼稚病(2 / 2)
后人的视听,因此而被混淆了。
现在苏轼忽然说《免役法》可行,请司马光保留这条新法,这话在司马光听来不可思议!因为“新法”不能全部废除,“三司系”就打不倒!“三司系”不倒,党争就不能结束,朝纲就不能振作!
——不能结束党争、重振朝纲,那司马光进京干什么来了?你苏轼进京又干什么来了?
见司马光瞪着眼发呆,苏轼还以为这位门下侍郎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忙笑着说:“大人这次进京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既然《免役法》有利于民,何不让它延续下去呢?”
苏轼为什么来说这些“胡话”,司马光想不透。可司马光知道政事堂耳目众多,苏轼这些话一旦传开,立刻就会造成恶劣影响!赶紧拦苏轼的话头儿:“子瞻不必说了,这些事拿到‘役局’去商量,自然有结果。”
司马光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说得很重。可苏轼糊里糊涂完全不懂。还在纠缠:“还是请大人给出个明确的意见吧。”
就在苏轼和司马光讨论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官员走过来听他们说话。司马光知道“《免役法》可留”是极度敏感的话题,真的不能当众讨论!皱着眉头连连摆手:“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司马光的意思是让苏轼不要在政事堂这种地方说这些话。可苏轼没明白司马光的意思,还以为司马君实不耐烦。这一下苏学士倒火儿了:“仁宗朝的时候韩琦做宰相,在秦凤路强征义勇,大人正担任谏官,就与韩相争执起来,韩相怒气勃发,大人置之不顾,照样据理力争。哪知大人今天做了副相,却不容别人直言劝告,这是什么道理?”
苏轼突然高声争执,顿时引得众人都往这边看过来。
司马光怕的就是跟苏轼在政事堂上争执,可苏轼偏偏要争,司马光窘迫不堪,只得勉强说道:“我不是不让子瞻说话,只是正忙着别的事……”
不等司马光把话说完,苏轼已经抢着说:“什么事比《免役法》更重要?”
苏轼这一问彻底泄露了天机。不等司马光开口,站在一旁的范纯仁忽然笑着说:“我看子瞻所言也有道理,《免役法》是废是留还需再议。”
想不到被司马光一手推荐起来的天章阁待制范纯仁也支持保留《免役法》!司马光真是惊呆了。
范纯仁是仁宗年间著名宰相范仲淹的儿子。刚直正派,操守高洁,大有乃父之风。司马光回京之后立刻把范纯仁提拔起来,是希望范纯仁和他并肩对抗“三司系”的。可在这件事上范纯仁却有自己的想法。现在他提出保留《免役法》,和苏轼的想法并不一样,同时,他的思路和司马光也大不相同。
范纯仁当然不会像东坡居士那么幼稚,居然以为法条是法条、党争是党争,可以区别对待。范纯仁知道“新法”和“三司系”是一回事,只有“新法”尽废,“三司系”才能尽除;若“新法”留下一鳞半爪,“三司系”就不能连根拔起。问题是,范纯仁心里并不希望“三司系”被连根拔起。
于是范纯仁面露微笑,平心静气地对司马光说:“君实的意思我们都明白,可这些年朝廷元气大损,人才不像真宗、仁宗年间那么多了,要培养一个人才并不容易,朝廷现有的官员也未必都不能用……”
范纯仁支持苏轼保留《免役法》的主张已经让司马光惊愕,想不到此人又说出这种话来,司马光冷着脸回了句:“朝廷小人太多。”
司马光性情冷峻异常,心里越愤怒,说话就越短促。现在他只说了这几个字,显然对范纯仁很不满意。可范纯仁话到嘴边也不能不讲:“朝中是有小人,可天下有谁心甘情愿做小人的?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小人也可以改恶从善,变成君子。”
听了范纯仁这话,站在一旁的崇政殿说书程颐忍不住插上话来:“这话在理!天下人岂有甘心做小人的?如果君实能信任这些人,感化这些人,他们自然能够做个君子。这些人办事的本事也未必不如我等。”
程颐是谁?说起此人大名鼎鼎,乃是“程朱理学”的开山祖师之一。
程颐字正叔,家住洛阳伊川,世称伊川先生,和他的兄长程颢共创“洛学”,后来朱熹又把这一学说发扬光大,世称为“程朱理学”,成了宋、元、明、清四代王朝推崇的显学,影响之大天下无双。
程颐的经历与众不同,他青年就已成名,却不急于做官,而是和家兄程颢一起讲学,这一讲,就“讲”成了当今第一理学大宗师,弟子如云,名震天下。司马光久慕程颐的学问,专门向太皇太后举荐这位大儒担任崇政殿说书,专门负责教育哲宗皇帝。
程颐这个人的脾气和苏轼既相反又相似。相反之处,苏子瞻是个诗人、画家,性情洒脱不拘,思路天马行空,喜欢诙谐玩笑;程颐是天下第一“老夫子”,严肃沉静,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可两人性格上又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幼稚单纯,不懂政治,想法总是不切实际。
最有意思的是,这两人还有一个共通之处:碰不得,一碰就急,一急就闹。
——苏轼一碰就急,一急就闹,因为他是个敏感脆弱的艺术家,凡事想当然,总觉得自己有理;程颐一碰就急,一急就闹,因为他当了半辈子“教师”,已经习惯了训斥别人,绝不肯被人教训。
现在程颐这位老夫子忽然插话,并不因为他在《免役法》是存是废这个问题上有什么高深的见解,只是偶尔听见范纯仁说,“天下人都愿意学好,谁肯做个小人”,这话和他平时讲课时常讲的“圣人之学”对上了板儿,脑子一热,就顺嘴说了出来。
见苏轼、程颐这两位大才子、大学者都向着自己,范纯仁心里的话越发忍不住了:“朝廷是大家的朝廷,天下利益均系于此。有什么分歧是消除不了的?若君实能把心放宽些,来一个‘消合党类,兼收并蓄’,从此把争执化为乌有,岂不是好事?”
“消合党类,兼收并蓄”,这是范纯仁说出的一句名言。
后世学者常常认为司马光过于执拗,如果能听取范纯仁的意见,对“三司系”留些余地,不要赶尽杀绝,也许后来那场针对“元祐党人”的报复就不会发生——至少不会这么残酷。其实这是一厢情愿。
那么依着司马光的布局,将朝廷中所有“三司系”党羽全部清理,斩草除根,就能杜绝“党争”之患了吗?
也做不到。
党争,是皇帝为了争权而一手造成的。神宗年间“三司系”与“旧臣系”之间的党争是如此,哲宗亲政之后爆发的“清算元祐党人”的党争也是如此。就算“三司系”和“旧臣系”真的“消合党类,兼收并蓄”了,只要皇帝有需要,仍然可以让两个派系重新分裂开;就算司马光真的把“三司系”斩草除根了,只要皇帝有需要,他可以在顷刻间重建一个五司系、七司系、九司系……
这有何难?
只要皇帝想揽权,党争就根本不可避免。大宋王朝奉行百年的“君臣共治”是古代社会唯一的美玉,可这块“美玉”太脆弱了,全靠皇帝和大臣们共同维护才勉强维持下来。如今神宗皇帝已经把这块“美玉”打碎了,司马光也好,范纯仁也好,想凭大臣的力量把打碎了的玉粘合起来,使之重新变得完美无暇,这是幻想。
苏轼、范纯仁、司马光,皆是幼稚之人。他们的区别仅在于:苏轼十分幼稚;范纯仁五分幼稚;司马光三分幼稚。
可今天,幼稚的范纯仁偏偏遇上了比他更幼稚的苏轼和程颐,一句“消合党类,兼收并蓄”把两个糊涂官儿说得十分高兴,一起鼓掌笑道:“这话说得对!”再看司马光,脸色灰黄,嘴唇紧闭,一个字也不说了。
司马光面冷言短,越愤怒的时候话越少。现在他一个字都不说,可见愤怒到了极点!见他这副样子范纯仁、程颐都知道不能再劝,只好住嘴。偏偏苏轼不知趣,凑到近前问:“废除《免役法》的事君实再考虑一下?”
半晌,司马光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必废!”
听了这两个字,孩子一样的苏学士顿时发了脾气,指着司马光大吼:“司马牛!真是个司马牛!”把门重重一摔大步走出政事堂,一路还在高叫,“司马牛!司马牛!”
司马牛是孔子门下七十二贤之一。但苏轼以此称呼司马光,却是说司马君实“固执如牛”,实在是个难听的外号儿。
司马光是个救世之臣,天下人把他视为重振社稷的希望,名声那么响,威望那么高,太皇太后对司马光那么器重,满朝正直之士对司马光那么尊敬,而且司马光正领导群臣与“三司系”决战,这么个要紧的时候,苏轼却在政事堂上跟司马光大吵大闹,当着众人的面给他取了这么个难听的外号儿,而且公开叫喊!这也太过分了。
然而意气用事的苏学士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回家之后越想越不痛快,竟又递进札子,请求退出“役局”。
“役局”是朝廷专为讨论役法而设立的机构,主持“役局”的傅尧俞等人是司马光最亲信的干将。苏轼能进“役局”说明司马君实对他的器重。可苏轼为了一次争吵就要退出这个要害机构,等于把他和司马光、傅尧俞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了!这是拆了司马光的台,卖一个破绽给“三司系”,让人家来攻打!苏学士这一举动实在欠考虑。
幸亏太皇太后是个高明的政治家,司马君实也是个有肚量的人,虽然被幼稚暴躁的苏子瞻气得够呛,到底隐忍不发。苏轼脾气急,人倒实在,闹了几下子,见没人理他,也慢慢消停了。
但苏轼这场大闹,使司马光手下的亲信傅尧俞、刘挚等人对这位“旧臣首脑智囊”失去了信任。同时,苏轼这不管不顾的幼稚举动,让更多的大臣对他失去了原有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