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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铸成大错(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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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参寥把半碗残茶分三份儿给三个人喝,苏轼和清顺都不知他是何意。苏轼心里急,立刻说他:“你这和尚真抠!就这么一口凉茶还要分着喝,岂不是越喝越渴?”

听苏轼说这话,参寥微微点头:“学士知道‘越喝越渴’就好。贫僧以为,多情便是无情,好比一盏清茶,若给一人饮,便能解渴;若把一杯茶分做十钟给十个人喝,不但不解渴,反而干渴更甚,又难免争抢……所以分茶于人,是罪过。”

大和尚四大皆空,然而诗僧参寥只有一只脚跳出尘世,另一只脚却在槛内。如今参寥和尚只一句话,把东坡居士心中所有关于情爱的难题全都解开,再不需要多余的话了。

东坡居士呆坐半天,端起那口凉茶“咕嘟”一声倒进嘴里,对参寥道声“多谢”,又对清顺拱拱手,丧魂落魄地走出去了。

五天后,花魁娘子琴操布衣素裙亲到杭州府二堂,向苏太守求一道脱籍从良的札子。

这件事早就说定了,苏轼当即写好札子用了官印,亲手交到琴操手里。

接了文书,琴操脸上笑意盎然,两眼直盯着苏太守看,可苏轼心事重重,却不敢看琴操,半天才说:“此事我又想了想,多有不便……”

琴操忙问:“何处不便?”

“你我年龄相差太多。”

男人总是好色的,所以他们考虑得总是年龄、容貌、身段之类。苏学士也不能免俗。但女子挑选意中人的标准和男人不一样。琴操爱慕才华,当今天下谁比苏夫子更才华横溢?琴操钦佩正直,杭州城里谁比苏太守更正直爱民?有这两点,对琴操而言已经够了。至于年龄,这聪慧无比的人儿自有一番高论:“女人和男人不同,若论鲜艳明媚,不过二十五载,其后生养子女,理庭除,掌汤馔,什么‘才情心思’皆不足道了。我今年已十六岁,所剩不过九年光阴,若再把这九年光阴虚掷,就真是白做一回人了。小女子自认有七分容貌,六分才情,就起了个清高念头,把天下男子都不看在眼里,后来读了东坡居士的诗,又见了东坡居士的人,就认定大人可以做我的知已。别的不敢想,只求与大人数载厮守,得一个唱和歌舞,**,将来能为大人生下一儿半女,从此安居后园,相夫教子、种花烹茶为乐,天下人不知有琴操,琴操也不知有天下人,此生心愿也就了了。”

琴操今天来见苏轼,是把一切都想好了,所有决心都下定了,这才来的。见苏轼犹豫,就柔声说道:“三年前小女子在吉祥寺花会上得了个‘花魁第一’的虚名儿,院里的妈妈要拿我的身子赚钱,故意定下了五千贯的身价,也正因为身价不菲,这三年来小女子反而不受逼迫,竟能护得一个周全,虽生于污泥之中,身子倒还清白。这三年间小女子时刻想着脱离樊笼,所以尽力积攒,所得存于他处,到今天已不止五千贯,足能自赎,只要大人发一纸脱籍文书给我,其他不需过问。小女身世孤苦,既无家人又无故友,内无骄纵之心,外无挂累之嫌,将来追随大人,一切听凭安排,绝不生事。”

听了这些话,苏轼哑口无言。

说真的,换任何一个男人,面对这样的女子,听了这真心实意的表白,八成已经把持不住。可苏夫子为人极老实,虽然心动,却没失去理智。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如何向人家解说?闷头想了半天才说:“这些事先不忙说,我做一回长老,有几句话问你,如何?”

琴操心里满是甜蜜,不知苏夫子要说什么,笑着点头答应。于是苏轼打起精神细细问道:“什么是‘湖中景’?”

琴操略想了想:“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苏轼又问:“什么是‘景中人’?”

琴操笑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髫挽巫山一段云。”

其实苏夫子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又想了片刻才问:“什么是‘人中意’?”

琴操嘻嘻一笑,答道:“随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

琴操说的是她当初揶揄那些无耻嫖客的笑话儿。苏轼的心思却不在这里,闷闷地又问:“虽然得意非常,究竟如何?”

直到这时琴操才感觉有些不对。苏夫子面色阴郁,言语怪异,词不达意,话也越问越冷,琴操暗暗吃惊,看着苏学士答不出话来。

半天,苏轼说了一句:“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听了这话,琴操的一颗心如坠冰穴,脸色惨白,瞪大双眼望着苏学士。

苏学士一句话带着两个意思,一来他已讲明,不能接受琴操的情意,二来又劝琴操速离苦海。只是他所说的这一句话大有语病,似乎在刻意强调琴操的出身。

——而琴操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别人瞧不起她的出身……

说真的,苏轼也不知道怎么会说这句伤人的蠢话。琴操本是池中清莲,又把一颗黄金般的赤心捧给苏夫子,就算不能接受,也要体恤爱惜,怎么能用“车马稀、商人妇”这样的丑话说她?

对眼前这个女孩子苏夫子本就满心愧疚,如今又说错了话,见她这副样子,更是痛惜难忍,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好半天,琴操终于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只说了四个字:“多谢大人。”拿了那张准她脱籍的札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琴操一去再没消息。苏轼也不敢打听,只是偶尔听同僚议论,说花魁娘子忽然脱籍从良,似乎追随一位贵人到京师去了。又有一个说法:琴操已在玲珑山落发为尼……这话一出众人大笑,谁也不信。苏轼刚开始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众人都笑,他也哈哈一笑,以为必不至此。

这时已到了元祐六年三月,朝廷发来诏命:苏轼升任知制诰翰林学士承旨,即刻入京赴任。

翰林学士承旨是翰林学士中的首长,又加知制诰,更是荣宠非常。得了任命苏轼不敢耽搁,急忙收拾行装准备起程。临走前跟杭州城里的朋友们都见了一面,只有参寥和尚未到,而是派个小沙弥到府上,请苏学士到玲珑山前智果院见一面。

智果院是参寥挂单之处,清顺和尚也在这里,三人闲谈片刻,还是清顺和尚说起:“夫子这次回京,不知何日再会,我为夫子弹一曲吧。”捧过琴来又说,“贫僧在屋外弹,两位在屋里听,感受必与平日不同。”说着自顾走出房去,片刻功夫,听得窗外叮咚玲珑弹奏起来。

清顺和尚的琴技未必有多出色,只是极为随和,苏轼在屋里闭目倾听,只觉心胸开朗,十分舒畅。渐渐似有所感,忽然站起身就往外走,参寥和尚忙拦着他,却没拉住,苏轼已经推门而出。只见一个穿青袍的女尼坐在窗边,正是琴操。

已经落发为尼的琴操……

琴操的事苏轼听说了,只是不敢信,也不敢问,硬着头皮装了半年糊涂。如今当面遇见,苏夫子顿时面如死灰愣在当场。

见苏轼走出来了,琴操停了手,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贫尼与大人有一面之交,听说大人要走,特来相送,只是心怯,不敢面辞。想大人这次回京必能遂了宰相之志,利国为民多有功德,贫尼一心喜悦,只是入门不久,悟性又浅,尚无所得,在这里说两句。”随即念道:

“我游多宝山,见山不见宝。岩谷及草木,虎豹诸龙蛇。

虽知宝所在,欲取不可得。见宝不见山,亦未得宝故。

譬如梦中人,未尝知是梦。既知是梦已,所梦即变来。

见我不见梦,因以我为觉。不知真觉者,觉梦两无有。

汝今说此偈,于道亦云远。如眼根自见,是眼非我有。

当有无耳人,听此非舌言,于一弹指顷,洗我千劫罪。”

今日的琴操已是五碍不生,六根清净,但说了这几句偈语,仍然忍不住把苏东坡深深地看了一眼,向参寥、清顺微微颔首,抱起琴转身离去。

琴操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这一首谒参透了金刚法境,说断了生老病苦。但维摩说法,天女散花,诸菩萨有沾着者,有不沾者。不沾者无心,沾着者有心。苏轼的心里藏着千万愧悔,沾着太深,就听出了些无言之言,无意之意。

在苏学士听来,“无耳、非舌”四个字分明是琴操在怨他,怪他,琴操离去时留给他那一个死灰般冰冷黯淡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深深刺进他的心里。

若有神仙来向苏学士索一条臂膀,以换回几个月的时光,苏学士必挥剑断臂换回这些时日;若有恶鬼出来作祟,要用刀子生生剜去苏学士的舌头,苏学士也不会拒绝,只请它早来剜去这条多话的舌头,但求与琴操对谈时,少说那一句“老大嫁作商人妇”……

苏东坡做的蠢事参寥和尚知道,可世人都是一样的蠢,一个出家人又能把这些蠢人怎样呢?只是拉了拉清顺的衣角儿,两个大和尚一声不响悄悄走开了。

和尚们都去了,只剩苏轼独坐禅房,默默地流下泪来。

其实眼前这一幕悲剧并不能全怪在东坡居士身上。

琴操的不幸身世似乎注定了她的命运。因为她的人生仅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当她把这仅有的机会交给一个已经有了爱人且又重情重义的东坡居士,其实已经注定了悲剧的生成。

和朝云一样,琴操也在青楼长大,那是个鬼魅之地,每个人都想害她,绝不会有人帮她。琴操若稍存柔弱,早就被人毁了!所以在她心里“勇敢”和“死亡”是一回事;“坚强”与“毁坏”是同一件东西。当受到伤害的时候,她没办法跟残酷无情的命运抗争,只能用“伤害自己”来威胁对手。久而久之,自伤自毁,竟成了琴操慰籍心灵痛苦的唯一工具。当献出感情却得不到回报时,琴操只能用最冷酷的手段报复她自己:把自己那比花还美丽的青春亲手折断!

——只要退一步,海阔天高。可惜,琴操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思维:宁可死,也不退让。

可怕的是,朝云的想法和她一样。这两个人都无比执着,也无比脆弱,一旦受伤,立刻就要选择“自毁”。

东坡居士在杭州的艳遇,实实在在是段孽缘。在这件事上他有过失,但后人很难因此责备他,因为感情是两个人的事,虽然拒绝琴操是如此令人惋惜,毕竟东坡有权做这个选择。而且,无论苏坡居士如何选择,在他面前终有一人被毁。如今他亲手毁掉了人世间最美丽的一朵鲜花;倘若东坡居士做的是另一种选择,那他将毁去世上最爱他也最被他所爱的一只“玉免儿”,后一种遭遇只会令苏轼更加撕心裂肺,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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