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奇人卓契顺(2 / 2)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收了这张纸,卓契顺仍穿布衣,蹬草鞋,两手空空转身而去。
五祖弘忍问六祖惠能:“汝作何功德?”六祖答道:“唯愿抱石而舂,供众而已。”是谓功德第一。
天下多有异士豪侠,然而哪一位英雄豪杰敢比卓契顺?
卓契顺走了,苏夫子才拿起苏迈和佛印寄来的两封信看。
这两封信,一是苏迈向父亲问安的,只说家中一切都好,宜兴的田庄收成不错,足够全家人吃用,请父亲不必担心,又嘱咐苏过好生照料父亲,大概就是这些内容。佛印大和尚的来信却极有意思。
“尝读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愿不遇主知,犹能坐茂林以终日。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放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三二十年功名富贵转眼成空,何不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鸾驾鹤,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昔有问师:‘佛法在什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屙屎撒尿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甚么?三世诸佛则是一个有血性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一、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
读了这封信,东坡居士潸然泪下:“大和尚是要度我出苦海呀!”
朝云接过信看了一遍,看到“一笔勾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时也止不住感叹,又问:“《李愿归盘谷序》是什么?”
苏轼答道:“这是韩愈写给朋友的一篇文章,里头说:‘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徼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又说:‘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千古佳作!我年轻时读过,不懂,如今大和尚一提点,再想起来,心思全与韩愈相通,才知道人家的文章真好。”
韩愈文章千古神品,可朝云心里只有“苏子瞻”,哪管韩愈是何人?想也不想就说:“我看大人的文章写得比韩愈强。”
朝云说得是护短的话,苏轼当然听出来了,故意难为她,笑着问:“你说我的文章哪里比韩愈强?”
朝云其实读书不多,但有一样,凡东坡居士的文章她都烂熟,且又聪明得很,略想了想就说:“我看大和尚信里说佛法‘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大人写的那些《赤壁赋》、《猪肉赋》、《杞菊赋》都是从行住坐卧、着衣吃饭处入手,写着写着就讲出天大的道理来。好像‘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墨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这些话我最喜欢了。”
苏子瞻的文章天下人都喜欢。朝云除了喜欢文章,还喜欢苏子瞻这个人,所以叫做“最喜欢”。见东坡居士笑眯眯地,显然听了奉承话很是高兴,又说:“不知佛印大和尚平生度过多少人了。不过大人倒是个容易超度的人,佛印和尚才肯在你这里多花功夫。”
朝云这话有两处奇怪,苏轼都听不懂:“为什么说我易度?”
“大人有慧根。”
“何谓慧根?”
何谓“慧根”?这个事苏轼半辈子都没闹清。如今东坡居士有这一问,朝云倒惊讶了,把苏轼上下看了两眼,半天才说:“真诚即是‘慧根’,大人这一辈子天真纯善,只有帮人救人之意,从没生过害人之心,这就是‘慧根深厚’。你读佛书这些年,竟悟不到这个?”
朝云的聪明真非苏轼可比,单这一句话,前后多少大和尚点化过他,苏轼却不能悟到深处,只隐约含在口中,说不出来。想不到朝云随便一句话就说透了,喜悦之际,忽然一伸手把朝云搂在怀里,朝云忙用力推他:“你发什么神经!”
苏轼笑道:“夫人灵透聪明,佛法领悟极深,不赶紧抱住,万一你忽然飞升而去,我可怎么办?”
苏学士这一辈子都像个孩子一样,简简单单热热闹闹,朝云拿他没办法,干脆笑说:“我带你一块儿飞上天去好不好?”
苏轼忙说:“好!”随即又问,“佛说‘释法平等’,和尚对信众的慈悲都是一样的。你怎么说佛印和尚在我这里多花了功夫呢?”
东坡居士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笨,朝云笑道:“佛法好比一条大河,人心就像一只容器。可多数人的心却像个碟子,任凭佛法从他面前轰隆隆地流过,他心里永远只能盛一两滴水,在这种人身下不管下多少功夫,结果都是一样。大人的心却有一间屋子那么大,能装进去的东西极多,大和尚当然要多往你心里灌些东西进来。”
朝云这么一解说,道理果然明白。可苏轼仍然不懂:“为什么别人的心比碟子还浅,我的心却有屋子那么大?”
对女人来说天下最累心的就是教育孩子——偏偏最快活的也是这件事,在朝云面前苏学士总像个孩子,百事不懂,处处要人说透:“人心本是一样大的,可世人心里满是私欲,贪婪,凶恶,恐惧,诸多算计,诸般城府,把心全塞满了,剩下碟子那么大一点儿地方存放良知,哪还容得下‘佛法’?大人却与众不同,私欲极少,从不贪婪,与人为善,坦**无畏,做任何事凭心凭口绝不算计,待人实心实意全无城府,心里空空如也,那些佛法禅理想装多少就装多少。所以说释法虽然平等,人心却不平等,俗人的心小,大人的心大。”
听了这些,苏轼再也无话可说,只把朝云重新搂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你在身边,我这后半辈子不知怎么过。”
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朝云不由得心里一热,随即却又冷了。
自从离黄州回京城,途中失去了干儿,朝云心里就住进了一只“鬼”。
在黄州朝云给东坡居士生了个儿子,就指着干儿,想给自己讨一个出身,寻一个地位。哪知干儿竟夭折了!朝云遭受了刻骨铭心的打击,自怨自艾,心里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干儿之死,必是天谴!
朝云本是一叶苦命的浮萍,是苏家人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这是重生再造的大恩。苏轼对她的恩,她可以用身心去报,可夫人的恩她是怎么报的?就是在苏夫子面前争位、争宠吗?一个如此轻贱卑微的人有什么资格争这些?尤其是和有恩于她的主母争!
——在朝云想来,这就是干儿夭折的原因。
从宜兴和苏家人重逢那天起,朝云就像老鼠怕猫一样畏惧夫人,连面也不敢见,话也不敢说,更不敢在夫人面前和丈夫亲近。至今十年了,二十七娘也去世了,苏夫子又成了朝云一个人的了,可朝云心里的“鬼”还没死,她实在不敢!只能把丈夫轻轻推开。
苏学士心里火热,朝云却还是这样,难免有些扫兴,却也不说什么。朝云看了他的脸色心里更觉惭愧,只得找些话来开脱,就笑着说:“谁让我是大人的女儿……”
这是上次吃羊脊内时苏学士开得那句玩笑。
其实那话儿刚出口苏学士就觉得傻,如今朝云又提,苏轼忙打断她:“以后不准再提这个,再说我就恼了!”
苏学士看着真有几分“恼了”的意思,朝云笑道:“大人恼什么?这话又不是我说的!”
这倒对,傻话是东坡居士自己说出来的,如今怎么收场?半天长叹一声:“我这辈子一共做错了三件事,这是一件。”
朝云忙问:“另两件是什么?”
“第一件是当年在凤翔做个八品签判,俸禄不到十贯,却花一百贯买了四块唐朝人留下的旧门板,害得全家上下跟着我受了三年苦。另一件……”说到这里忽然打住,斥责朝云,“问东问西的干什么?今天早睡,明天早起!”把朝云推出房去,回手插上门,自己坐在床沿上,忍不住重重地叹一口气。
苏学士办得第二件错事,是在杭州对琴操说错了一句话!这件天大的错事他只能藏在心底,对谁也不能说。
至于苏学士一生办的第三件错事,当然不是和心上人开的一个傻玩笑。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同样会让他愧悔欲死。只不过这件事,一年后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