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江山之鬼(下)(2 / 2)
在地上,源赖光一行人已经无限接近他们的终极目标——大江山。连绵的山峦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被墨汁浸染过的暗紫色调,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越来越浓烈的、属于鬼族的独特气息,其中混杂着劣质酒精、硫磺以及某种野兽般的腥臊气味,令人作呕。山路变得异常崎岖难行,怪石嶙峋,仿佛大地本身都在扭曲、抗拒着他们的深入,植被也变得越来越怪异,扭曲的树木张牙舞爪,地面不时出现深不见底的地缝,往外喷吐着带有腐蚀性的热气。
在一处相对背风、靠近一条浑浊溪流的隐蔽山坳里,队伍进行了最后一次正式的、长时间的休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踏出这个山坳,就将正式踏入鬼族的巢穴,再无回头路。
源赖光卸下了沉重的头盔,紫色的长发早已被汗水和雾气浸湿,几缕发丝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上。她用溪水浸湿了布巾,轻轻擦拭着脸颊和脖颈,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望向大江山那如同鬼怪巨口般的主峰方向,那双紫色的眼中,没有少女的怯懦,只有久经沙场的将领特有的冷静、锐利,以及一丝深藏眼底的、对即将到来的恶战的决然。
坂田金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拿着一块粗糙的磨刀石,“嚯嚯”地打磨着他那柄门板似的巨斧的刃口。他嘴里叼着根草茎,看似随意,但眼神里闪烁着如同发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全身肌肉贲张,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金色雄狮,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战斗欲望。他偶尔会停下来,掂量一下斧头的分量,嘴里嘟囔着:“待会儿可得让那些鬼怪们尝尝我这大宝贝的厉害!”
渡边纲则选择了一块相对平坦的青石,盘膝而坐。他用一块柔软的鹿皮,蘸着清水,一丝不苟地、反反复复地擦拭着“髭切”的刀身。他的动作沉稳专注,眼神锐利如鹰,仿佛在与这位并肩作战多年的老友进行着无声的交流,每一寸刀锋都被他擦拭得寒光凛冽,映照出他坚毅而沉静的面容。偶尔,他会用手指轻弹刀身,聆听那清越的嗡鸣,判断着刀的状态。
碓井贞光则在一旁清点着他的“家当”。他小心翼翼地将各种纸符分门别类,放入随身携带的、内部分格细致的皮囊中。攻击用的“火炎符”、“雷击符”,防御用的“金刚符”、“结界符”,辅助用的“神行符”、“净心符”……每一种都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同时,他再次检查了那几枚用于占卜的龟甲钱和黑色石板,眉头微蹙,手指下意识地掐算着,似乎在推演此行的吉凶祸福,但天机似乎被一层迷雾笼罩,最终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一丝不安压在心底。
卜部季武和藤原保昌则主动承担了警戒的任务。季武的身影在周围的岩石和树木阴影间无声穿梭,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或声响,连风吹过草叶的细微变化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而经验更为丰富的藤原保昌则按刀立于营地入口处的高地,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周围险峻的山势和密林,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警惕,深知在这鬼族腹地,任何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诸位,”赖光清越的声音打破了山坳中的沉寂,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重新戴好头盔,面甲下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感,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前方便是大江山鬼族核心之地。鬼族之悍勇,远超寻常妖魔,更兼地利之便,此战之凶险,无需我多言。”她的目光透过面甲的缝隙,扫过每个人刚毅的脸庞,“我等奉旨讨逆,扫清妖氛,乃是秉承大义,护佑苍生。然,诸君之性命,于我而言,亦重若千钧。望诸位奋勇杀敌之时,亦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彼此照应,保全自身。我等六人同来,亦当六人同归京都!”
“是!赖光大人(大姐头)!”五人齐声应道,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相交般的坚定意志,在山坳中回荡。
金时“嚯”地站起身,挥舞着磨得锃亮的巨斧,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豪迈地笑道:“放心吧大姐头!看我到时候把那些鬼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给咱们当球踢!保证让他们知道厉害!”
渡边纲将“髭切”缓缓归鞘,发出一声清脆的卡榫合拢声,他沉声道:“御屋形様放心,吾等必竭尽全力,不负使命,亦不负彼此。”
贞光将最后一个皮囊扣好,系在腰间,郑重地点了点头。季武和保昌也转过身,对着赖光默默颔首,眼神中充满了无需言语的忠诚与决心。
他们并不知道,在某个与现实若即若离的境界缝隙中,八云紫正静静地伫立着,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又像一个随时准备介入的棋手。她手中的洋伞无意识地轻轻转动,紫色的眼眸深邃如渊,倒映着下方山坳中正在誓师的六人,情绪复杂难明。星暝这家伙,又一次不负责任地“失踪”,将这棘手的烂摊子留给了她。她之前并非没有尝试过针对源赖光,就像她曾经无数次给安倍晴明使绊子一样,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这些身负“时代气运”的存在,仿佛总有莫名的力量护佑,总能化险为夷。
想到安倍晴明,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唏嘘。那个曾经与她斗智斗勇、将京都的阴阳道推向极致辉煌的天才,那个连她都不得不承认其惊才绝艳的对手,如今也已垂垂老矣。而当年与晴明争锋相对、同样惊才绝艳的芦屋道满,更是早已化作一抔黄土,湮灭于历史长河,只剩下他那已然式微、甚至有些走入邪路的播磨流弟子们,还在阴暗的角落里偶尔掀起一些微不足道的风浪,令人感慨时光的无情。即便是她这样见过不少事情的妖怪,在目睹故人(哪怕是曾经的敌人)的凋零时,心中也难免泛起一丝波澜。
“然而,眼前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紫的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落在源赖光身上。如果这队人真的可能对萃香她们造成致命的、不可逆转的威胁,她绝不会坐视不理。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她需要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那个最佳的、或许也是唯一能产生影响的干预节点出现。
休整完毕,源赖光一行人再次踏上征途,脚步坚定地迈出了隐蔽的山坳。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巡逻的鬼族发现了。
“站住!人类!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竟敢踏足大江山圣地!”一个身材格外高大魁梧、皮肤呈青黑色、头上长着一对弯曲巨角的鬼族小头目,带着七八个形态各异、但同样看着不好惹的鬼怪,从一块巨大的、如同鬼脸的岩石后跳了出来,拦住了去路。他手里拎着一根布满尖刺、堪比成年人大腿粗细的沉重狼牙棒,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狰狞和轻蔑笑容,仿佛在看几只误入狼群的羔羊。
赖光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身后众人稍安勿躁。她平静地开口,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吾等乃奉天皇陛下敕令。此番前来,是为挑战酒吞童子及其麾下四天王。还请通报。”
“挑战?奉旨?”那鬼族小头目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他身后的弟兄们也跟着发出各种怪异的哄笑声,“哈哈哈!就凭你们这几个细皮嫩肉、还不够塞牙缝的人类?真是笑死我了!我看你们是迷路了,专门跑来给咱们兄弟改善伙食的吧!”
就在他笑声未落、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股沉重如山岳、冰冷如深渊的威压毫无征兆地降临!众人只觉呼吸一窒,周围的光线仿佛都黯淡了几分,只见一道靓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鬼族小头目的身旁,仿佛她一直就站在那里。
那鬼族小头目见到她,如同老鼠见了猫,立刻收敛了所有张狂,恭敬地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喊道:“华扇大姐头!”
茨木华扇没有理会他,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锁定在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源赖光身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全身覆盖在精致甲胄中的人类,才是这群人的灵魂。
没有任何警告,也没有任何废话,华扇手腕猛地一抖,缠在她手腕上的锁链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黑色毒龙,带着撕裂空气的刺耳尖啸,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朝着赖光等人所在的区域横扫而去!锁链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被抽干的爆鸣!
渡边纲和金时几乎同时肌肉紧绷,就要上前格挡。但赖光的动作比他们的反应更快!她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童子切安纲”,只是握着刀鞘的左手看似随意地向前一递一引,刀鞘的末端如同未卜先知般,精准无比地点在了锁链力量流转最微妙、最薄弱的一个节点上!
“铛——!”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清脆、更加悠扬、仿佛能涤荡心灵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山谷中炸响!锁链前冲的狂暴势头戛然而止,其上蕴含的恐怖力量被巧妙地引导、卸开,荡向一旁,狠狠抽打在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坚硬岩石上!
“轰!”岩石应声而碎,化为漫天齑粉!
华扇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那讶异便化为了更加浓厚、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兴趣和……沸腾的战意。她缓缓收回锁链,紧紧盯着赖光:“……不错。能如此轻描淡写接下我这一击,你们确实有资格踏入大江山深处,挑战我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赖光身后那些如临大敌、却又强自镇定的武士们,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欣赏与狂气的弧度:“应该有人也认得我这张脸,不过,按照礼节,我还是勉强做个介绍吧——”她微微昂起头,“茨木华扇。也便是你们人类口中常说的,那个茨木童子。”她的眼神中那丝“狂气”愈发明显,如同暗流汹涌的海面,“希望你们……不会太快就成为这大江山无数残骸枯骨中,不起眼的新成员。”
说完,她转身,对着那噤若寒蝉的鬼族小头目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对着赖光等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跟我来吧。酒宴早已备好,就等诸位‘恶客’……入场了。”
赖光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童子切安纲”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她心神更加清明。她示意部下们保持最高警惕,然后迈开沉稳的步伐,跟上了华扇。金时等人立刻紧随其后,结成紧密的阵型,神经都绷紧到了极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握武器的手心微微出汗。
随着华扇深入大江山,周围的景象越发骇人。粗犷巨大的石质建筑依着陡峭的山壁搭建,风格狂放不羁,充满了力量感。随处可见燃烧着鬼火的火炬,将环境映照得光怪陆离。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颅骨被当做装饰品悬挂在岩壁或石柱上,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凝视着闯入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焦香以及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
而从道路两旁、岩石后面、甚至头顶的山壁上,投来了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充满各种情绪的目光——有赤裸裸的敌意,有纯粹的好奇,有贪婪的食欲,有残忍的戏谑,也有纯粹的审视……那些鬼族形态各异,有的高大如小山,肌肉虬结;有的矮小精悍,爪牙锋利;有的背生尖刺,有的多头多臂……但无一例外,身上都散发着强悍的气息和一种源自骨子里的、野性而危险的压迫感。他们看着这队有胆量敢深入他们住处的人类,如同在看一群主动走入兽笼的猎物,与星暝记忆中那些可以一起大碗喝酒、大声吹牛的憨厚形象截然不同。这才是鬼族面对外来入侵者时,展露的真正面目——凶暴、排外、弱肉强食。
这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血腥厮杀的氛围,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赖光一行人,持续了相当长一段路程。直到华扇将他们引到了一片极为开阔、仿佛将山腹都掏空了的巨大石坪上。
石坪中央,数堆巨大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将整个空间照得明暗不定。周围散落着无数硕大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空酒坛,以及堆积如山的、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巨型兽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坪中央那三个气息最为磅礴的身影。
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坐在一个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几圈的酒桶边缘,悠闲地晃荡着双腿,手里拎着那个标志性的、看似不大却仿佛永远倒不完酒的伊吹瓢,仰着头“咕咚咕咚”地豪饮着——正是伊吹萃香。她看到赖光等人被华扇引来,脸上露出了带着几分醉意朦胧和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睛微微眯起。
另一个则是身材高挑丰满、充满力量感的星熊勇仪。她直接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巨岩上,面前摆着一个堪比小脸盆的金属酒杯,里面盛满了琥珀色的烈酒。她穿着红色的短裙和白色上衣,黄色的长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在火光映照下闪闪发光。此刻,她正抱着那巨大的酒杯,仰头畅饮,然后重重放下,发出“哐”一声巨响,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般扫过赖光一行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见到值得一战的对手时的兴奋。
而第三位,则是一位气质更为沉寂内敛,却也更加深不可测的鬼族女性。她留着黑色的清爽单马尾,头上绑着一根醒目的红色缎带,拥有一双如同深潭静水般的红色眼瞳。她外罩一件镶有白色衣边的红色法衣,内穿灰色袖子的中衣,额头上有一根笔直锋利的红色长角——源赖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最久,那是一种遇到同类、遇到足以让自己全力以赴的对手时,本能产生的警惕与期待。
华扇走到她们身边,简单地介绍道:“伊吹萃香,星熊勇仪,矜羯罗。”她特意指了指持剑的矜羯罗,“她们,连同我,便是大江山的四天王。”
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成了冰块,双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能碰撞出无形的火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大战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令人神经紧绷到极点的时刻,坐在酒桶上的伊吹萃香突然笑了出来,打破了这死寂般的沉重。她轻盈地跳下酒桶,拎着伊吹瓢,摇摇晃晃地走到队伍前面,用葫芦嘴指着略显错愕的赖光等人,脸上带着灿烂又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大声宣布:
“哎呀呀,瞧你们这一个个紧张的,脸绷得比石头还硬!既然是远道而来‘挑战’的客人,光是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也太不懂风情了!”她用力拍了拍旁边一个几乎有她整个人高的、散发着浓烈酒气的巨大酒坛,发出“砰砰”的闷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然后提高了音量,用整个石坪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
“——按照我们鬼族待客的最高礼仪,第一个挑战的项目——”她故意拉长了声音,看着赖光等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得意地宣布:
“就先从酒量开始如何?!是英雄是好汉,酒桌上见真章!连我们鬼族的‘鬼杀’都不敢喝,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谈什么挑战?!能喝倒我们,再谈打架的事!”
她这话一出,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和压抑,瞬间被打破、冲淡!星熊勇仪也紧跟着发出了豪迈的大笑声,用力将酒杯顿在岩石上,附和道:“没错!萃香说得对!无论如何,先过了酒这关再说!连酒都不敢喝,算什么豪杰?趁早滚下山去!”
就连看似气质清冷的矜羯罗,嘴角也似乎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兴味的表情。而周围那些围观的、原本充满敌意的鬼怪们,也纷纷跟着起哄,发出各种怪叫和口哨声,气氛一下子从肃杀变得……诡异而喧闹。
源赖光一行人面面相觑,显然完全没料到鬼族的“挑战”会以这样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开始。金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挠了挠他那头灿烂的金发,小声嘀咕,语气居然有点跃跃欲试:“喝酒?这个……这个我好像挺在行的啊……”
赖光看着眼前画风突变的鬼王们,又看了看那硕大无比、散发着惊人酒气的酒坛,面甲下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混合着错愕、无奈,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她缓缓地,再次摘下了那头盔,紫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露出那张英气与美丽并存的脸庞。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却又带着点不甘示弱、迎难而上的神色,声音在喧闹的石坪上清晰地响起:
“客随主便。既然这是贵地的规矩……”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扫过那巨大的酒坛,又看向脸上带着狡黠笑容与些许吃惊的伊吹萃香。
“——这酒,我们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