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平户的混血儿(1 / 1)
长崎湾外的海面上,一艘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正借助着初夏的西南季风,缓缓驶向日本九州岛西岸的平户港。船艏劈开深蓝色的海水,留下长长的白色航迹。安东尼奥·席尔瓦时年尚轻,作为船上的商务助理,正举着望远镜,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对欧洲人而言既充满诱惑又遍布禁忌的土地。
平户藩,在当时,是日本少数几个允许南蛮人(主要指南欧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人)有限度贸易的窗口之一。与后来严格锁国、只准荷兰和中国商船在长崎一地进行贸易的时期不同,此时的平户,还残留着一些“南蛮贸易”时代的热闹与喧嚣。
帆船驶入平户港,眼前的景象让安东尼奥感到新奇。港口并不算大,但停泊着各式各样的船只:除了几艘熟悉的葡萄牙和偶尔出现的西班牙大帆船外,更多的是中国式的福船、广船,以及一些造型独特的日本安宅船和小早船。码头上人头攒动,既有头戴南蛮帽、身穿双排扣外套的葡萄牙商人,也有梳着月代头、腰插双刀的日本武士,更多的是忙碌装卸货物的中国水手和日本脚夫。空气中混杂着海腥味、木材味、香料味,还有一种隐隐的、不同于澳门或马尼拉的东方秩序感。
“这里就是平户了,”船长,一位满脸风霜的老葡萄牙人,对安东尼奥说道,“松浦家的地盘。记住,在这里行事要格外小心,日本人的规矩很多,触怒了藩主或武士,可是会掉脑袋的。不过,这里的白银和漆器,值得冒这个险。”
安东尼奥点点头,目光却被码头附近一个喧闹的市集所吸引。那里似乎是各种信息和人物交汇的漩涡。他看到一个穿着日式裃(kaishio)却又能说几句生硬葡萄牙语的日本通事,正在和一位葡萄牙商人激烈地讨价还价;一群刚刚上岸的葡萄牙水手,好奇地打量着街边贩卖的日本瓷器和漆器;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破烂僧袍的耶稣会士,表情严肃地匆匆走过,显然他们的传教活动在这里并非一帆风顺,时常受到佛教势力和其他忌惮基督教的大名的压制。
就在这纷乱的人群中,安东尼奥的目光偶然捕捉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皮肤因常年日晒而呈健康的古铜色,身体结实,动作敏捷。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混合了中日风格的粗布衣衫,正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时而帮一个葡萄牙水手拾起掉落的钱袋,用简单的葡语道谢并讨几个铜板;时而用流利的日语向一个日本商人兜售他手里几件小巧的中国漆器;时而又蹲在一个中国货摊前,好奇地观察着那些精美的瓷器,嘴里似乎还能蹦出几个粤语词汇。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容,既有东方人的柔和轮廓,眉眼间又似乎比寻常日本少年更为深邃立体一些。这是一种在港口城市常见的混血儿特征,但在当时东西方隔绝的大背景下,依然显得格外突出。
“那是谁?”安东尼奥忍不住问旁边的老水手。
老水手瞥了一眼,撇撇嘴:“哦,那个小猴子啊?他叫郑一官(NichosIqua),或者按日本名,叫李旦(Matsura)?记不清了。他妈是个日本女人,好像姓田川?他爹据说是福建泉州来的一个跑海的商人,叫郑绍祖?好像是这个名字。几年前好像惹了什么事,跑回中国去了,把这小子和他娘扔这儿了。”
老水手的语气带着一丝惯常的、对漂泊者命运的漠然:“小子机灵得很,嘴巴甜,胆子大,什么都敢干。跟着李旦手下的人混饭吃呢,有时候也帮我们跑跑腿,传个话,换点小钱。是个小滑头,不过挺有用。”
“李旦?”安东尼奥对这个名字更感兴趣。他知道李旦是平户一带极有势力的华人海商头领,据说拥有自己的船队和武装,甚至与平户藩主松浦氏关系密切,是连接中日贸易和南蛮贸易的重要中间人之一。
“是啊,那可是个人物。”老水手压低声音,“听说早年也在澳门混过,跟佛郎机人打过交道,后来跑到这儿,发了大财。手底下什么人都有:中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我们葡萄牙那边跑过去的亡命徒。这平户港的生意,起码有一小半得过他的手。”
安东尼奥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叫郑一官的少年。只见他已经成功卖掉了漆器,手里攥着几枚铜钱,正蹲在一个角落,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个葡萄牙水手用匕首玩一种简单的赌博游戏,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羡慕,还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对力量和财富的渴望。
接下来的几天,安东尼奥在办理贸易事务的间隙,又多次注意到这个少年。他似乎无处不在,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信息:他观察葡萄牙人如何操作火炮(虽然只能远远看着),聆听商人们讨论生丝和白银的比价,模仿武士的举止,学习各种语言的脏话和讨价还价的技巧。他显得既早熟又野性,既卑微又充满一种不服输的韧劲。
一次,安东尼奥甚至亲眼目睹了这少年与人打架。为了一袋被撞撒的干果,他和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日本浪人扭打在一起,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咬住对方的胳膊不松口,眼神凶狠得像一头幼狼,最终那浪人骂骂咧咧地把他甩开,悻悻而去。少年抹着鼻血爬起来,捡起散落的部分干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开了。
这个混血少年的形象,深深地印在了年轻的安东尼奥脑海里。他当时并未多想,只是觉得这是远东无数港口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挣扎求生的边缘人的缩影。他并不知道,这个此刻浑身尘土、眼神倔强的平户混血儿,体内正流淌着不安分的血液,汇聚着东西方的冒险基因,即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命运的海流,正将无数看似微不足道的个体卷向未知的远方。安东尼奥不会知道,多年以后,当他作为澳门总督,为这座城市的存亡殚精竭虑时,他将再次与这个名叫郑一官、后来改名郑芝龙的男子相遇。而那时,双方的地位和力量,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此刻的平户港,夕阳西下,为海面、船只和忙碌的人群镀上了一层金色。那个名叫郑一官的少年,正坐在码头边的系缆桩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望着远方一艘正在出港的中国大帆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着什么。海风吹拂着他汗湿的头发,也送来了大洋深处无尽的可能性与危险。
他的未来,如同眼前这片浩瀚的大海,广阔无垠,却又暗流涌动。东西方的血统、港口的生存智慧、对财富与力量的原始渴望,以及即将到来的、追随大海商李旦的机遇,都将如同催化剂一般,共同塑造出一位即将改变东亚海洋格局的非凡人物——闽海的新龙王,正从他的龙兴之地,悄然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