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拳套上的锈(2 / 2)
“看见什么了?”杨文鹏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冒出来,他的医药箱正撞着我的胳膊肘,镊子顶得我肋骨发疼。我没回头,调焦轮又转了半圈,镜筒里的“兴”字更清楚了,那耷拉的线头沾着的灰里,还裹着根细毛,是动物的,该是从三号通道的林子里带的,此刻在光里发亮,像根细小的针,扎得人眼睛发酸。
探照灯的光柱突然移开,车内陷入片昏黑,拳套的轮廓在阴影里模糊下去,只剩那圈白色的字还透着点光,像块浸在血里的碑。我的指腹死死抠着望远镜的橡胶眼罩,把上面的纹路都按平了——“辛集兴”,这名字在舌尖滚了滚,带着股铁锈味,去年李凯的尸检报告里提过,凶嫌的拳套上就有这三个字,只是当时没找到实物,报告的纸页上,这三个字被血点洇得发肿,像三个在哭的脸。
“杨队,这是什么?”
特警戴黑手套的手捏着拳套的腕口,像拎着只死鸟。他的虎口处沾着点白屑,是刚才从车座底下抠出来的纱布渣,此刻甩臂的动作很随意,拳套在空中划过道短弧,“噗”的一声闷响砸在红土上——不是干抹布的脆,是浸了水的沉,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摔在地上,皮革与红土相撞时,溅起细小的土粒,粘在拳套的裂缝里,和里面的黄海绵混在一起,像块刚从泥里挖出来的腐肉。
杨杰的目光刚扫过去,探照灯的光柱恰好落在拳套上,把“辛集兴”三个字照得发白。他的脸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变化快得让人抓不住——先是瞳孔猛地收缩,像被强光刺到,眼白瞬间漫上红血丝;接着嘴角往回收,抿成道硬邦邦的线,把平时总带着点松弛的下颌线绷得像块铁板;最后喉结极快地滚了滚,像吞了颗滚烫的石子,那股子瞬间涌上来的僵硬,被他强行往下压,压出点烦躁来,具体就写在他捏紧的指节上——右手按在枪套上,断指的硬茧把皮革蹭得“吱呀”响,指腹的红土被碾成了粉,顺着枪套的纹路往下掉。
我往前挪了两步,军靴碾过地上的弹壳,“叮”的一声轻响,在雾里荡开点回音。蹲下身时,膝盖的旧伤“咔”地疼了下,像被红土块硌着。晨雾正往拳套上落,不是成片的湿,是无数细小的水珠,像撒了把碎玻璃,落在磨亮的皮革上,顺着那些陈旧的纹路往下淌——纹路是斜着的,像无数道没愈合的疤,水珠在“辛”字的竖钩处打了个转,积成一小团,颤巍巍的,像滴悬着的泪。
那地方的皮革颜色比别处深得多。不是磨损的暗褐,是种发乌的沉,像被什么液体反复浸透又晒干,硬得硌手。我伸出指尖碰了碰,触感像按在块结痂的疤上,比周围的皮革厚半分,边缘微微凸起,能摸到底下细密的纹路——是血渍干硬后形成的壳,去年在17号界碑旁,李凯的作训服上就有这样的印子,血渗进布料的纤维里,洗多少次都留着层暗褐,像块长在布上的痣。
探照灯的光突然晃了晃,把拳套的影子拉得很长,搭在我的裤脚上。“兴”字那耷拉的线头沾着颗水珠,被风吹得轻轻颤,像条在哭的舌头。杨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刚才紧了半分:“捡起来,做证物。”他的呼吸有点乱,我抬头时,正看见他别过脸,对着检查站的铁皮棚,侧脸的线条在光里忽明忽暗,像块被雾浸得发潮的铁板,只有那截断指还在枪套上蹭,蹭得人心头发紧。
晨雾还在往拳套上凝,水珠顺着“辛”字的竖钩往下淌,滴在红土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像颗刚落下的血珠。我捏住拳套的腕口时,皮革冰凉,裂缝里的黄海绵擦过指尖,像碰着块腐烂的肉,指腹恰好按在那片暗褐上,硬得发硌,仿佛能摸到底下藏着的无数个夜晚——戴着这拳套的人,在多少个暗处挥拳,把血溅在17号界碑的石纹里,溅在勐远乡采胶工的胶桶上,溅在李凯没来得及合上的眼睛里。
“动作快点。”杨杰的声音又响了,带着点刻意的不耐烦,像是在掩饰什么。我把拳套拎起来,红土从裂缝里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像些细碎的血痂。探照灯的光透过皮革的薄处,能看见里面隐约的深色斑块,像无数细小的血点,早和海绵长在了一起,成了这拳套的一部分,永远也洗不掉了。
“格斗俱乐部的。”
杨杰的声音突然从左肩后钻出来,像根从雾里伸来的冰锥,扎得我后颈一麻。我攥着拳套的手猛地收紧,皮革裂缝里的黄海绵擦过掌心,像蹭过块腐烂的肉。他蹲下来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是关节发僵的动静,晨雾里飘来股薄荷糖的凉味——不是新鲜的甜,是含久了的涩,混着他呼吸里的茶碱味,往我耳后钻。
“辛集兴,”他的目光落在拳套标识上,探照灯的光扫过他的睫毛,投下片细碎的阴翳,“去年秋天查封的地下拳场,在城郊废弃的橡胶厂。”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嚼那没化完的薄荷糖,“铁皮棚搭的擂台,地面铺着废旧轮胎,血能渗进轮胎缝里,三个月都散不去味。”
我想起去年的通报,文件上的照片模糊,只记得拳场门口堆着成箱的医用纱布,上面的血渍发黑,像晒干的酱。当时报道说老板卷款跑了,场子被推土机平了,只留下满地的橡胶碎和没清理干净的牙托,齿缝里还沾着血。
杨杰的手指突然碰了下拳套的标识。指尖刚挨着“辛”字的竖钩,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去,快得像触电。他的指腹泛白,断口的硬茧在光里闪了闪,刚才碰过的地方,那团暗褐的污渍仿佛更沉了些,像块被惊动的血痂。“没什么用,”他的声音比刚才紧了半分,尾音沾着点没咽净的薄荷涩,“就是个旧拳套,扔了吧。”
风从车底钻出来,掀动拳套的边角,皮革摩擦的“沙沙”声里,能听见里面海绵的絮状物在动,像细弱的呻吟。我没动,指尖还指着那处暗褐——刚才碰过的地方,雾水凝在上面,没渗进去,只在表面打了个转,足见那污渍有多顽固,是被反复浸透又晒干的硬壳,像块长在皮革上的疤。
“这污渍。”我的声音在雾里有点发飘,却带着股拗劲,指尖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戳进那暗褐里,“像血。”
探照灯的光柱刚好晃过杨杰的脸,把他瞳孔里的光晃得支离破碎。他的嘴角突然抿得更紧,下颌线的肌肉跳了跳,像有根筋在皮肤下游走。右手按在膝盖上,断指的硬茧把作训裤的布料蹭得发毛,指缝里的红土被碾成了粉,顺着裤纹往下掉,像些细小的血粒。
晨雾往拳套上落得更密了,那处暗褐在水珠里泛着乌光。我看见杨杰的喉结滚了滚,薄荷糖的凉味突然浓起来,像是他用力嚼了嚼,糖纸的脆响裹在呼吸里,轻得像声叹息。他没再看我,目光飘向远处的红土崖,那里的雾浓得化不开,像块巨大的幕布,藏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
杨杰的喉结在颈间滚了两滚,幅度比刚才大,像有颗发烫的石子卡在喉咙里。他没说话,只是右手的断指在枪套上蹭得更急了,帆布腰带被磨出“沙沙”声,指缝里的红土屑簌簌落在红土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探照灯的蓝光扫过他的侧脸,把下颌线的硬棱照得像把没开刃的刀,嘴唇抿成条直线,连嘴角的细纹都绷得发紧,仿佛一开口就会崩裂。
备胎舱的金属扣锈成了褐红,特警用匕首撬开时,“咔哒”一声脆响,像掰断了根冻硬的树枝。里面的寒气裹着股橡胶味涌出来——是备胎老化的腥气,混着塑料袋的塑化剂味,还有点说不清的土腥,像从地下溶洞里翻出来的。特警伸手进去拽,最先拖出来的是个厚黑塑料袋,袋口用粗麻绳捆着,绳结浸过水,硬得像段铁丝,他使劲一扯,“刺啦”撕开个小口,露出里面更深的黑。
十几个塑料袋堆在备胎舱里,挤得鼓鼓囊囊,边角被舱壁的锈迹蹭出了毛边,有的地方结着层薄冰,是夜里的露水冻的。特警拎起最上面那个往地上扔,“咚”的一声闷响,不是软物落地的沉,是带着硬物碰撞的脆——闷响里裹着“咔啦”的轻响,像有棱角的东西撞在了一起。塑料袋在红土上滚了半圈,露出被撑得发亮的表面,能看见里面隐约的轮廓,硬邦邦的,有棱有角,不像内脏的软,倒像裹着块不规则的石头。
“报告!发现疑似人体器官!”
特警的吼声像颗炸雷在雾里炸开,尾音劈着叉,撞在检查站的铁皮棚上,反弹回来,带着“嗡嗡”的回音。远处的橡胶林里突然惊起一群鸟,不是常见的麻雀,是翅膀宽大的夜鹭,扑棱棱的翅膀声在雾里铺展开,像块被撕破的粗麻布,羽尖扫过胶树叶,带起“哗啦”的响动,惊得杨文鹏的医药箱“哐当”撞在我背上,里面的玻璃体温计“啪”地断了,碎渣混着水银的冷光落在红土上。
邓班走过去时,军靴碾过地上的拳套,“噗”的一声闷响,像踩扁了块湿抹布。他戴的黑色手套沾着红土,指尖磨破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的白纱布。弯腰时,战术背心的拉链“刺啦”滑下半寸,露出里面的护腰——那护腰磨得发亮,边缘的魔术贴早失去了粘性,用别针别着,是去年追毒贩时被砍刀劈中腰后一直戴着的。
戴手套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塑料袋,“硬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雾里,每个字都带着沉劲,“棱角太分明,不像内脏。”
指尖再用力按下去,塑料袋被压出个浅坑,里面的东西跟着动了动,发出“咔啦”的轻响。晨雾落在塑料袋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褶皱往下淌,在袋口的麻绳结上积成一小团。我看见邓班的眉峰动了动,手套的指尖在塑料袋表面划了道弧线,像在丈量里面东西的形状,那动作很慢,带着种久经沙场的稳,让周围的呼吸声都跟着慢了半拍。
杨杰还蹲在原地,探照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塑料袋上,像块沉重的幕布。他没看邓班,也没看那些袋子,只是盯着自己的断指,指腹反复蹭着枪套的金属扣,“咔啦咔啦”的声在雾里响着,像在数着什么,又像在等着什么被揭开。
杨文鹏突然“嘶”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股被针尖扎到的锐。他正蹲在塑料袋旁,医药箱的盖子敞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器械——镊子是不锈钢的,尖端磨得发亮,却在靠近关节的地方弯了个小弧度,是去年在溶洞里给李凯取弹片时掰的。此刻,镊子尖正颤巍巍夹着根白纤维,细得像根蚕丝,在探照灯的光柱里发亮,纤维末端卷着点灰,是从塑料袋表面粘的。
“是医用纱布。”他把纤维凑到鼻尖,眉头皱成个疙瘩,呼吸带着消毒水的呛味——不是医院那种淡爽的清,是浓得发涩的刺激,混着塑料袋的塑化剂味,往肺里钻时,像吞了口没稀释的碘伏。“味太重了,”他顿了顿,镊子尖往旁边的拳套偏了偏,金属柄撞在红土上,发出“叮”的轻响,“和拳套裂缝里卡的那几根,一模一样。”
我顺着他的镊子看过去,拳套的裂缝里果然露着几根白纤维,比这根略粗些,却同样泛着种被水泡过的僵,纤维表面的纹路被什么东西磨平了,像被反复攥过的棉线。杨文鹏的镊子尖轻轻碰了碰拳套的裂缝,那根纤维立刻和镊子上的白丝缠在了一起,像两只认亲的虫,在光里抖得更急了。
“咔——”
一声脆响突然炸开,是杨杰站起来时发出的。他的动作太急,膝盖的关节像被什么东西卡了下,发出木头断裂似的轻响,身体晃了晃,右手下意识撑在车身上,掌心的红土在车门上按出个模糊的印子,像只没干透的血手。作训裤的膝盖处被这猛地一站扯得发紧,露出里面护膝的黑边,护膝边缘的橡胶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疤。
他没看我们,转身就往警车的方向走。晨雾漫过他的脚踝,把军靴的轮廓泡得发虚,战术腰带勒着的小腹微微起伏,呼吸比刚才粗了半拍,像刚跑完段陡坡。右手一直攥着腰带扣,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那截断指的硬茧把帆布腰带蹭得“沙沙”响,指腹的红土被碾成了粉,顺着腰带的纹路往下掉,落在裤缝里,像些细碎的血痂。
警灯的蓝光正泼在他背上,把作训服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红土上,像条在爬的蛇。走到警车旁时,他抬手按了按车门把手,金属把手上的锈迹沾在他断指的硬茧上,红褐相间,像块没擦净的血痂。他没立刻拉门,只是背对着我们站着,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探照灯的光柱扫过他的脖颈,能看见耳后青筋在跳,像条被惊动的蚯蚓。
杨文鹏的镊子还悬在半空,夹着那根白纤维,在光里轻轻颤。我突然闻到那股消毒水味里多了点别的——是杨杰身上的薄荷糖味,刚才还淡得像层雾,此刻却浓得发冲,像他在拼命嚼着什么,想压下喉咙里的慌。远处的橡胶林里,惊飞的鸟群还没落定,翅膀扑棱的声音在雾里荡来荡去,像块被撕破的粗布,裹着这突然的沉默,往每个人的骨头缝里钻。
我弯腰捡起那副拳套时,指腹先撞上了皮革的硬壳——不是普通的硬,是被岁月和血渍浸成的僵,像按在块晒裂的红土崖上,纹路里的沙砾硌得掌心发麻。指缝往深处抠,摸到点细碎的土粒,捻开在指间搓了搓,是种发黏的红,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和17号界碑旁的红土一模一样,那年李凯中枪后,我跪在界碑前抓过一把,就是这触感,湿时发黏,干了发硬,能嵌进指纹的沟壑里,洗三天都褪不去。
拳套的裂缝里还卡着点黄海绵絮,被我一碰,簌簌往下掉,像块正在腐烂的肉。突然就想起三年前的教导队,操场边的白杨树影斜斜铺在沙地上,杨杰总戴着副同款拳套站在树荫里,黑色皮革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像刚擦过枪油,“辛集兴”三个字绣得针脚细密,白色的线在黑皮上跳,像三尾游鱼。
他那时候出拳又快又狠,手腕翻转时,拳套带起的风“呼”地刮过耳边,像小石子擦过铁皮。每次把我撂在沙地上,他都会叉着腰笑,汗珠从额角滚进喉结,拳套的指关节处还沾着我的血——是刚才他摆拳擦过我眉骨时蹭的,腥甜的味混着沙土的干,往鼻腔里钻。“黄导,”他用拳套拍了拍我的脸,皮革的凉混着他的体温,“你这观察手的眼神,还没我拳头准。”
那时候他的拳套是真新,黑得发沉,握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海绵的软,出拳时“嘭”地撞在护具上,闷响里带着弹性。有次他一记勾拳打在我下巴上,我踉跄着后退,嘴角的血“啪嗒”滴在他的拳套上,像颗红珠子砸在黑绒布上。他立刻拽着我往水龙头跑,塑料水管的水“哗哗”冲在拳套上,血渍顺着纹路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溪。“这拳套,”他边冲边皱眉,指腹搓着那点淡红,“沾了血就晦气。”
水流把皮革泡得发亮,“辛集兴”三个字被冲得更白,他搓了足足五分钟,直到拳套上只剩点浅粉的印子,才甩甩水往我肩上拍:“记住了,真到了边境,敌人可不会等你擦拳套。”
风突然从橡胶林里钻出来,掀动手里的旧拳套,皮革摩擦的“沙沙”声里,裂缝里的红土被吹得簌簌掉。我捏着拳套的腕口,看那“兴”字耷拉的线头在风里晃,像条断了的舌头。三年前的阳光、沙地上的白杨树影、水龙头哗哗的水声,突然和眼前的红土、浓雾、福尔马林的甜混在一起——他当年说沾血晦气的拳套,此刻正攥在我手里,暗褐的血渍硬得像疤,指缝里的红土,和17号界碑的土一个颜色。
远处特警正剪开塑料袋,“刺啦”的声响撕破浓雾,我攥紧拳套,皮革的硬壳硌得掌心发疼,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原来有些东西沾了血,不是冲得掉的,是会渗进皮革的纹路里,跟着人走,走到红土崖边,走到溶洞深处,走到连回忆都发僵的雾里。
晨雾是被风一点点撕开的。先是最上层的灰褐开始变淡,像被无形的手扯散的棉絮,露出点鱼肚白的天,接着雾气往下降,贴着红土的部分凝成细密的水珠,坠在橡胶林的叶尖上,“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检查站的铁皮棚上,像有人在远处撒豆子。等最后一缕雾从胶树林间飘走时,整片林子的轮廓突然清晰得扎眼——那些胶树的树干布满刀疤似的割胶痕,乳白色的胶乳在痕里凝成琥珀状,晨光斜斜照过来,把树影拉得老长,斜斜往检查站这边探,枝桠交错着,真像无数只举着刀的手,指缝里漏下的光斑落在红土上,像溅落的血点。
我捏着拳套的手还在发僵,指关节因为攥得太紧,泛出青白色,连带着虎口的新伤都隐隐作痛,绷带下的红肉像被细针扎着。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被冷汗浸得发暗,白色的线吸了潮气,在黑皮革上洇出淡淡的晕,像三团正在扩散的血渍。那个耷拉的笔画尤其扎眼——“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从布眼里钻出来半寸,被掌心的汗泡得发黏,正随着我的呼吸轻轻颤,真像条刚从泥里钻出来的虫子,在皮肤上游动,凉飕飕的。
拳套的皮革被冷汗浸得发潮,硬壳下透出点黏腻的软,像按在块刚解冻的肉上。指缝里的红土混着汗,在掌心搓成了泥,腥气顺着指缝往小臂爬,和战术背心里的弹壳撞出的凉意缠在一起,让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刺啦——刺啦——”
对讲机突然在胸前炸开电流声,比之前更凶,像有把钝锯在耳膜上反复拉,塑料壳的裂缝里透出点微弱的光,照得“边防”两个字的边角发毛。杂音里突然挤进来邓班的吼声,带着喘,像刚从坡上冲下来:“黄导!到观察位去!”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尾音劈着叉,撞在刚散去雾的空气里,格外清亮。我瞥见杨文鹏正蹲在塑料袋旁,镊子尖挑着块白色碎渣,看见我抬头,他突然朝矮坡的方向努了努嘴,眉峰皱得像打了个结——那矮坡上长着丛芭茅,半人高,刚好能遮住观察镜的反光,去年李凯就是在那儿架着枪,盯着17号界碑的方向。
我转身往矮坡跑,战术靴踩进红土里,发出“噗”的闷响,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像踩在刚埋了人的坟头——红土是松的,底下像空的,鞋帮沾着的泥块被带起来,又“啪嗒”掉回去,溅在裤腿上,像没擦净的血点。背上的观察镜撞着脊椎,镜筒的金属边硌着旧伤,疼得我龇牙,却不敢慢——邓班的吼声还在对讲机里荡,混着特警拆塑料袋的“刺啦”声,像根鞭子抽在身后。
跑过橡胶林边缘时,一片枯叶擦过脸颊,带着股胶乳凝固的酸气。我回头望了眼检查站,杨杰还站在警车旁,背对着我们,晨光把他的影子钉在红土上,像块褪色的碑。他的右手还攥着腰带,那截断指的关节在阳光下泛着白,而我手里的拳套,“辛集兴”三个字被风一吹,耷拉的线头突然绷直了,像条被拽紧的舌头,死死舔着我的掌心。
矮坡的芭茅在风里摇,叶子的锯齿刮着战术裤,发出“沙沙”的响。我扑进草丛时,观察镜从怀里滑出来,“哐当”撞在块红土疙瘩上,镜片的血渍被震得晃了晃,透过镜片看过去,远处的胶树林影还在往这边伸,那些举着“刀”的手,离检查站越来越近了。
回头时,晨光正斜斜切过检查站的铁皮棚,把警车的影子拉得老长。杨杰就靠在警车后保险杠上,背脊弯出道紧绷的弧线,像张拉满的弓。他的左手插在作训裤口袋里,右手举着烟,淡青的烟在他脸前卷成细带,被风一吹就散,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像块淬火的铁,胡茬的青黑在晨光里泛着冷,颧骨的疤被晒得发红,像条醒着的虫。
只剩那截断指格外扎眼。断口的硬茧夹着烟卷,烟纸被捏得发皱,金黄的烟丝从裂缝里钻出来,沾在他指腹的红土上。晨光顺着断指的轮廓往下淌,在那截残缺的指骨上聚成亮斑,冷得像块碎玻璃。他没抽,就任由烟卷燃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悬在半空,像根没掉的泪,而他的目光,正越过攒动的人影——特警的黑制服、边防兵的迷彩、杨文鹏医药箱的白——直直钉在我手里的拳套上。
那目光太沉,带着股被戳破的狠,瞳孔缩成细缝,眼白的红血丝像网,网着团没烧起来的火。像头被踩了尾巴的狼,明明在隐忍,却能看见喉咙里滚动的凶,连嘴角的烟都跟着颤了颤,烟灰“簌簌”落在他的战术裤上,烫出两个小黑点,他眼皮都没眨。
拳套被风掀得轻轻动,皮革的硬壳摩擦着掌心,生疼。上面的暗褐污渍被吹得半干,在“辛”字的竖勾处裂开道细缝,不是新裂的,边缘卷着灰,像道刚结痂的伤口,痂下隐约能看见更沉的红,是没褪净的血。我把拳套往回收了收,指腹蹭过那道缝,硬得像块晒裂的血痂,红土腥气混着皮革的霉味往鼻尖钻,突然就盯住了杨杰的膝盖。
他靠在车边的那条腿,战术裤膝盖处有块磨得发亮的补丁——不是制式的补,是自己用同色布料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道没对齐的疤。补丁上的布料起了球,露出里面的灰色纱线,磨损的弧度和我手里拳套的指关节一模一样:都是最凸起的地方磨得最狠,边缘往内收,带着种反复撞击的钝,是常年在沙袋上磕打、在对手肋骨上碾压、在红土上跪撑出来的,每道纹路里都藏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烟卷的火星烧到了他的断指,“滋”的一声轻响,他猛地回神,把烟蒂往地上摁,军靴碾过的红土混着烟灰,成了团黑泥。他的目光从拳套上移开,却没看别处,只盯着警车的轮胎,轮胎缝里的红土被晨光照得发亮,像些没清理干净的血粒。而我手里的拳套,“辛集兴”三个字在风里晃,指关节的裂缝对着他,像张在无声问话的嘴——问那截消失的指骨,问膝盖的磨痕,问三年前那副总被他冲洗的新拳套,如今藏在了哪片红土里。
观察镜的橡胶眼罩早被冷汗浸得发黏,贴在眼眶上像块湿抹布。镜片上的血渍在晨光里泛着暗褐,调焦轮转动时,\"沙沙\"的摩擦声里裹着细沙——是昨天在红土坡上蹭的,此刻正随着我的手抖,在镜片里投下细碎的黑影。
橡胶林的暗影在镜片中动了。不是风刮起的那种晃,是有规律的、沉缓的移,像潮水漫过礁石。最前排的胶树影突然歪了歪,不是树干摇,是底下的灌丛在动,片墨绿色的叶团被什么东西顶开,露出后面更深的黑。
\"咔嚓——\"
一声轻响刺破寂静。不是枯枝断裂的脆,是芭茅秆被生生踩折的闷,秆芯的白茬裂开时,带着种纤维撕裂的\"丝拉\"声,像有人用牙慢慢嚼碎根细骨头。声音从林子里飘出来,撞在检查站的铁皮棚上,反弹回来,变成更轻的\"咔嗒\",落在我耳里,像有人在身后磨牙。
我猛地旋紧焦距,镜片里的景象突然清晰——晃动的不是树叶,是片迷彩。不是我们穿的丛林迷彩,那种绿太暗,是墨里掺了灰的沉,像被血浸过又晒干,布料表面泛着种油亮的光,该是涂了防红外的涂料。衣角被什么东西勾住,掀起个角,露出里面的黑——是战术背心的边缘,挂着串金属环,随着动作轻轻撞,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叮当\",像挂在兽爪上的骨片。
那片迷彩停在胶树后,只露出半截肩膀,肩章的位置是空的,却别着个金属牌,阳光扫过时,闪了下冷光,不是制式的,像块磨尖的弹壳。
\"邓班,\"我的手指死死抠着观察镜的调节钮,塑料壳的裂缝硌进指腹,疼得发麻,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带着股被掐住的哑,\"橡胶林里有动静。\"
对讲机突然爆出串电流声,\"刺啦\"的杂音裹着我的颤音,像块破布被撕碎。\"不是风,\"我咽了口唾沫,舌尖尝到点铁锈味,是咬破了嘴角,\"有东西在走...人数不明。\"
镜片里的迷彩又动了,这次露出只握枪的手。枪管缠着深绿的布条,布条上沾着红土,枪口朝下,却能看见裸露的准星,在暗影里闪着银白,像颗没闭眼的眼珠。
\"携带武器。\"最后四个字砸在对讲机里,电流声突然变尖,像根钢针戳进耳膜。我看见那片迷彩后的草叶在抖,不是被碰的,是被呼吸吹的——有人正贴着胶树干喘气,胸口起伏的幅度很大,像头刚跑完的野兽。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呼吸的热气。擦掉时,指尖的汗在镜片上洇出片白,再看过去,那片迷彩已经往林深处缩了缩,只剩片衣角卡在芭茅丛里,像块被血浸透的碎布,在风里轻轻晃。
远处的检查站传来特警拉动枪栓的\"哗啦\"声,邓班的吼声从对讲机里炸出来:\"守住观察位!别暴露!\"我攥紧观察镜,金属边缘硌着颧骨,那里的旧伤突然发烫,像被镜片里的冷光烫了下——林子里的东西知道我们在这,它们正像群藏在暗处的狼,借着胶树的影,慢慢往这边围。
对讲机的电流声突然炸开,不是之前的磨锯子似的响,是带着爆鸣的“刺啦——”,像有人把火线扔进了水里,每道杂音都裹着尖锐的爆鸣,“噼啪”的火星子仿佛要从塑料壳的裂缝里蹦出来。我的声音被彻底吞没,刚说半截的“武器型号不明”卡在喉咙里,像块被烫红的铁。那台老机器抖得厉害,银色胶带缠不住的裂缝里,露出里面的铜丝,正随着电流“嗡嗡”颤,像条被踩住的蛇。
“所有人注意警戒!”
杨杰的吼声突然从杂音里劈出来,带着股撕裂的锐——不是平日的冷静,是嗓子被什么东西刮过的破,尾音劈着叉,像根绷断的铁丝。“那伙器官贩子有武装!重武器!”他的呼吸声粗得像风箱,混在电流里,能听见牙齿咬得“咯吱”响,仿佛正用断指死死攥着对讲机。
我握着观察镜的手猛地一抖,镜身撞在眉骨上,疼得眼冒金星。橡胶眼罩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战术背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调整镜头时,指腹的茧子卡在调焦轮的凹槽里,“咔”地卡了半格,镜片里的景象突然晃成片模糊的绿,再定住时,正撞见杨杰往警车后躲。
他的动作快得像猫,脊背弓着,右手从枪套里抽枪——那枪套磨得发亮,边缘的线开了,露出里面的黑色皮革,枪身刚拔出来半寸,就带起道冷光,是把92式,和邓班的配枪同款,只是枪管上多了道浅痕,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就在这时,他的战术腰带晃了下。晨光顺着腰带的缝隙钻进去,照亮了腰侧那片皮肤——不是寻常的麦色,是块皱巴巴的疤,弧形的,像道没闭拢的嘴,边缘的皮肤蜷曲着,泛着种陈旧的白,像被水泡久了的纸。最扎眼的是疤的纹路,不是枪伤那种炸开的星状,是细密的、平行的裂,像被什么东西反复碾过的皮革。
我的呼吸突然顿住,观察镜差点从手里滑下去。那道疤的弧度、边缘的褶皱,甚至连最深处那道细裂的走向——都和我攥在左手的拳套指关节裂痕一模一样。拳套的裂缝是皮革被反复撞击磨出的,硬得像块结痂的铁,而他腰侧的疤,是皮肉被同样的力道、同样的角度反复碾过留下的,皱巴巴的皮肤里藏着股狠劲,和拳套里卡着的红土一样,带着边境红土特有的腥。
“哐当!”
杨杰的枪彻底抽了出来,枪托撞在警车的保险杠上,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他的断指扣在扳机护圈上,指腹的茧子蹭着冰冷的金属,腰侧的疤被这猛地一动扯得更明显,像条正在扭动的虫。而我手里的拳套,指关节的裂缝正对着镜片里的疤,晨光从裂缝里穿过去,在红土上投下道细影,像根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线——线的这头是浸血的拳套,那头是藏在战术腰带下的疤,中间缠着三年前的教导队、17号界碑的红土,还有李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对讲机的电流声还在炸响,杨杰的吼声混着特警拉动枪栓的“哗啦”声,像场即将来临的暴雨。我死死攥着观察镜,镜片里的橡胶林暗影动得更急了,而杨杰腰侧的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和拳套的裂痕一起,在我眼前晃成个解不开的结——原来有些伤,从来不是意外,是藏在皮肉里的证据,等着被红土和时间,一点点啃出来。
拳套被我攥得更紧,皮革硬壳上的纹路像刀刻的红土崖,深深嵌进掌心的肉里。指腹的旧茧被磨得发烫,疼意顺着血管往上爬,指尖麻得像过了电,连带着虎口的新伤都突突跳,绷带下的红肉像被细针扎着。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在晨光里晃,白色的线吸了汗,在黑皮革上洇出淡淡的晕,像三团正在扩散的血渍。那个耷拉的笔画最是扎眼——“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沾着点暗红的土,被风一吹就颤,真像根刚从血里捞出来的舌头,正往下滴着黏腻的红。
“砰——!”
远处橡胶林里突然炸响一声枪响。不是手枪的脆,是猎枪的沉,闷响裹着爆鸣,撞在胶树的树干上,反弹回来的回音“嗡嗡”地荡,震得脚边的红土都簌簌往下掉。晨雾最后一点残余被这声震得四散,像块刚结痂的血疤被生生炸开,露出底下更暗的红土,土粒飞溅在观察镜的镜片上,把橡胶林的影晃成了团模糊的血。
我猛地闭眼,三年前那个雨夜的画面突然砸进脑子里——医务室的白炽灯忽明忽暗,雨“噼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像有人在外面撒钢珠。杨杰就是那时闯进来的,军靴踩在积水的水泥地上,“啪嗒”“啪嗒”响,溅起的泥点混着血,在地上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
他浑身都在淌血,作训服的左胸被撕开个大口子,暗红的血浸透布料,凝成硬壳,贴在身上像块没剥净的痂。手里死死攥着副拳套,也是这样的黑皮革,腕口“辛集兴”三个字被血泡得发肿,白色的线变成了褐红,指关节处的裂缝里卡着碎肉,像刚从什么东西里拽出来。
“抓赌……黑市拳场。”他靠在门框上喘气,声音被血沫堵着,含糊得像含着块烂布,“被人砍了一刀。”
我当时举着碘伏棉的手都在抖。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混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还有拳套散出的皮革腥,呛得人喉咙发紧。可当我剪开他的作训服,那道伤却让我手里的剪刀“哐当”掉在地上——不是刀伤该有的整齐切面,是片烂糟糟的挫裂伤,边缘的皮肉翻卷着,像被钝器反复砸过的烂布,最深的地方能看见发白的骨膜,组织都成了泥状,血是暗褐的,混着碎渣,往消毒盘里淌时,“滴答”声像敲在心上。
“这不是刀伤。”我捏着镊子的手在抖,夹起块嵌在肉里的黑渣——是拳套上的皮革碎屑,“是被硬东西砸的,反复砸的。”
杨杰当时猛地别过脸,窗外的雨正砸在玻璃上,水流把他的影子泡得发虚。他没说话,只是攥着拳套的手更紧了,指节泛白,把血痂都攥裂了,新的血珠顺着拳套的裂缝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洼,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此刻掌心的拳套突然发烫,“辛”字竖勾处的暗褐污渍被汗浸得发软,像要重新渗出红来。橡胶林里的枪声又响了,“砰——砰——”,回音在红土坡上撞来撞去,惊得观察镜都在颤。我盯着镜片里晃动的墨绿迷彩,突然看清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制式枪械,是截磨尖的钢管,管身上沾着暗红,像刚砸过人的钝器。
三年前那夜的雨、医务室的白炽灯、杨杰别过去的脸,还有眼前这副拳套、他腰侧的疤、橡胶林里的钢管……突然在枪声里拧成一团,像根勒紧的绳,死死缠在喉咙上。原来有些谎,早在三年前就浸了血,藏在拳套的裂缝里,藏在伤口的烂肉里,只等某个晨光刺眼的早晨,被红土下的腥气,一点点熏出来。
“黄导!看什么呢!”
阿江的吼声像块烧红的铁砸在我耳边,带着股火药和汗水的混味——他的嗓子早喊哑了,尾音劈着叉,震得我耳膜嗡嗡响。我猛地回神,观察镜差点从手里滑出去,橡胶眼罩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战术背心上,洇出个深色的圆,像块没干的血渍。
他正半蹲在矮坡下,举着枪的胳膊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枪是老式的81式,护木上的红土被汗水浸得发亮,凝成块块暗红的泥,沾着深浅不一的指痕——是他刚才攥得太狠,指甲抠进木头缝里,把去年在17号界碑蹭的旧土都带了出来。枪口稳稳对着橡胶林,准星的反光在晨光里跳,像颗悬着的泪珠。“快报位置!”他又吼了声,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帮子的肌肉突突跳,迷彩帽檐的红土屑簌簌落在枪管上。
我把观察镜重新按回眼眶,镜片上的血渍被刚才的晃动感得发虚。调焦轮转动时,“咔啦”一声卡壳,是里面的细沙卡了槽,指尖的汗顺着轮轴往下渗,才勉强拧动半格。橡胶林深处的暗影更浓了,不是雾,是树影叠着树影,像块浸了血的黑布,潮乎乎的腥气顺着风往这边飘,混着胶树割痕里凝固的乳白汁液味,往肺里钻时又冷又黏。
那里有东西在动。
不是人的走,是被拖着的沉。先看见根晃悠的竹棍,竹节处裂着缝,沾着片新鲜的橡胶叶,叶尖的锯齿还在滴水。接着是副担架的轮廓,竹篾编的床面被压得弯弯的,边缘的篾条断了两根,像瘸了的腿,在红土上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像有谁在用指甲刮地面。
担架上盖着块黑色塑料袋,比刚才特警搜出的那些更厚,被竹篾硌出几道深痕,其中一道裂了口,露出里面的灰——不是布,是种发僵的软,该是人的衣服。那形状太扎眼了,凸起的弧度像个人的躯干,肩膀处宽,腰腹处窄,而四肢的位置,正软塌塌地垂着:左臂从塑料袋的破口滑出来半截,手腕处往下耷拉,角度怪得不像有骨头撑着,像段被泡软的橡胶管;右腿的位置更沉,拖着地面,把红土犁出道浅沟,沟里的土混着点白,像碾碎的骨渣。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雾,是我没屏住的呼吸。擦掉时,指尖的汗在玻璃上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痕,再看过去,那担架被拖得更快了,竹篾摩擦红土的“沙沙”声里,隐约裹着点“滴答”声——不是水,是深色的液滴砸在土上,洇出个个小小的黑圆,像谁在身后撒着没烧尽的炭。
“左前方,大约三百米!”我对着对讲机吼,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草,“是担架……上面盖着东西,像个人!”
阿江的枪“哗啦”一声调整了角度,护木的红土泥块被震掉,落在我手背上,凉得像块冰。橡胶林里的风突然停了,那“沙沙”的拖拽声和“滴答”声格外清,像根线,正往我们这边牵——牵着那副软塌塌的担架,也牵着这片红土里藏了太久的腥。
“西北方向,三百米,担架一具。”
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像两块晒裂的红土在摩擦,干得发疼,连带着牙关都在打颤。对讲机的塑料壳被攥得发烫,裂缝里的铜丝“嗡嗡”颤,混着我的气音,成了团含混的杂音。舌尖舔过嘴角的伤口,尝到点铁锈味——是刚才咬破的,血珠渗出来,又被风吹得发黏,糊在唇上像层没干的胶。
右手还在拧观察镜的调焦轮,金属轴里的细沙卡得更紧了,指腹的汗浸进去,才勉强转了半圈。镜片里的景象突然被拉近——那面白旗,原是块脏污的白帆布,边角烂成了絮状,被风掀得哗哗响,像只垂死的鸟在扑翅。布上沾着泥点和暗褐的渍,该是血干后的印,最扎眼的是中间那团红——不是颜料,是新鲜的血,还在往下渗,把帆布的纹路泡得发胀。
心脏突然被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后背的冷汗顺着战术背心的纹路往下淌,凉得像条蛇钻进裤腰。那血字歪歪扭扭的,笔画间溅着细小的血珠,像没擦净的指印。上面的部分是“兴”字的上半段,三点水的提勾处裂着道血痕,像被什么东西刮过;中间的“口”字写得歪歪扭扭,右上角缺了块,露出底下的白帆布,像颗没闭紧的眼。
最让人发怵的是最后那笔——斜斜拖出去的弯钩,足有半米长,血珠顺着笔画往下滴,在帆布边缘聚成小团,“啪嗒”砸在红土上,洇出个个深色的圆。风一吹,白旗往检查站这边飘,那道血痕就跟着晃,像条刚被剖开的血管,血正顺着红土往这边流,漫过刚才特警扔在地上的塑料袋,漫过杨杰踩灭的烟蒂,漫过我脚边那副拳套的“辛”字——“辛集兴”的“兴”,原来在这里等着。
观察镜的镜片突然蒙上层水汽,是我没忍住的呼吸。擦掉时,指腹的血(不知是嘴角的还是掌心被硌破的)在玻璃上印了个模糊的掌印,像只按在上面的血手。远处的橡胶林里,担架还在被拖着往这边挪,竹篾摩擦红土的“沙沙”声,混着血珠滴在地上的“滴答”声,像支催命的调子,顺着风往检查站爬。
对讲机里传来邓班的吼声:“血字是什么?!”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音,喉咙被那道淌血的“兴”字堵得死死的,只有气音混着颤,从齿缝里漏出来:“是……兴……”
风突然变了向,把白旗吹得更陡,那道血痕的末端刚好对着我手里的拳套。阳光穿过血渍,在红土上投下道暗红的光带,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三年前拳套上的白绣字,一头拴着此刻帆布上淌血的弯钩,中间缠着17号界碑的红土,缠着杨杰腰侧的疤,缠着所有没说出口的谎——此刻都在这道血痕里,慢慢往眼前爬。
手里的拳套突然从掌心滑出去,不是松脱的轻,是带着股沉坠的坠——皮革硬壳被晨露浸得发僵,掌心的汗又让它沾了层黏,脱手时像块生了锈的铁往下坠,指节的裂缝刮过我的虎口,留下道冰凉的痕。
“噗”的一声闷响砸在红土里。不是干土的脆,是浸了夜露的红土特有的沉,像块吸饱了血的海绵落进泥里,皮革与湿土相撞时,溅起细小的红泥点,粘在拳套的裂缝里,和里面的黄海绵混在一起,像刚从坟头刨出来的东西。红土被砸出个浅坑,拳套的边角陷进去半寸,沾着的芭茅叶从裂缝里掉出来,在土上打了个滚,叶尖的露水“啪嗒”滴在“辛”字的竖勾上。
腕口的“辛集兴”三个字正朝上。白色的线吸足了晨露,在黑皮革上泡得发胀,针脚的缝隙里渗进了红土,把“辛”字的竖勾染成了褐红,像道没愈合的血痂。“集”字的撇捺被土块压得变了形,捺尾卷着点红泥,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最扎眼的还是那个耷拉的笔画——“兴”字最后那道斜弯钩,线头从布眼里垂下来半寸,沾着的红土被坠得沉甸甸的,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指向检查站的方向。
杨杰就站在那里。
他的身影在晨光里成了个模糊的灰影,右手还举着枪,枪口的反光在红土上扫过,刚好掠过拳套的腕口。那耷拉的线头随着风轻轻晃,真像根被无形的手扳动的手指,关节处的红土簌簌往下掉,每掉一粒,就像往杨杰的方向指得更狠一分。晨露顺着笔画的纹路往下淌,在红土里洇出细细的水痕,像这笔画在哭,眼泪淌成了线,缠着杨杰的军靴,缠着他腰侧那道藏在腰带下的疤,缠着三年前那个雨夜里他攥紧的染血拳套。
一股阴魂不散的怨从拳套里渗出来,混着红土的腥气往鼻腔里钻。是李凯的怨?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谎里藏着的怨?还是这拳套本身被血渍浸了太久,攒下的怨?此刻都凝在那个耷拉的笔画里,指着杨杰,一动不动,像要把所有藏在红土下的秘密,都在这晨露里泡发,泡成谁也躲不掉的债。
红土被拳套压得往下陷了陷,皮革的硬壳与湿土摩擦,发出细弱的“沙沙”声,像谁在底下磨牙。我盯着那个指向杨杰的笔画,突然觉得手心空得发慌,刚才攥得太紧的指痕还在发烫,而那拳套在红土里,像块终于肯开口的碑,用那个耷拉的笔画,无声地数着过往的账。
远处的枪响突然炸响,这次近得像在耳边——不是刚才猎枪的沉,是步枪的锐,“砰”的一声脆响里裹着“咻”的破空声,子弹擦过我头顶时,带起的风像刀片刮过头皮,发梢被气流掀得贴在额角,根根发刺都竖着疼。
“噗”的闷响紧随其后,子弹扎进身后的红土里。不是轻落,是带着冲劲的钻,红土被掀得“哗啦”四溅,泥点混着细小的石粒砸在我脖子上,烫得像刚泼的血——不是错觉,其中一粒带着铁锈味,该是蹭过了弹头的铜壳,落在衣领里,硌得锁骨生疼。
我条件反射地往前扑,胸口重重砸在红土上,战术背心里的弹夹硌着肋骨,疼得眼前发黑。红土是湿的,发黏的土块沾在脸颊上,腥气顺着鼻孔往肺里灌,像吞了口掺着血的泥浆。观察镜从手里滚出去,金属镜身撞在块红土疙瘩上,“哐当”一声翻了个圈,停在脚边时,镜片朝上,刚好对着检查站的方向。
镜片上沾着半片橡胶叶,叶尖的锯齿挂着点红土,透过模糊的玻璃,我看见杨杰正往橡胶林方向跑。他的动作早没了刚才的稳,战术靴踩在红土里,每一步都陷下去半寸,鞋跟掀起的红土像浪花,在身后拖出条歪歪扭扭的痕。作训服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侧那道疤——刚才跑动时被腰带磨得发红,像条醒着的虫。
最扎眼的是他的脚印。红土被踩得发实,鞋印的凹槽里,正慢慢渗着点暗红的渍,不是新鲜的亮红,是发暗的褐,像被红土吸了半分,边缘还带着点黏,往土缝里钻时,留下细细的线,像谁没擦净的血泪。
我盯着镜片里的脚印,突然想起脚边那副拳套——刚才滑落时,腕口“辛”字上的暗褐污渍被红土蹭了点下来,此刻沾在我指腹上,捻开时,那暗红的质感、带着铁锈的腥气,和杨杰脚印里渗的血,一模一样。
子弹又“咻”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前方的胶树干上,“噗”的一声,乳白色的胶乳混着木屑溅出来,像树在流血。我死死按住观察镜,镜片里的杨杰越跑越远,他的战术靴每落下一次,脚印里的暗红就深一分,像在红土上写着什么,又像在把过往的血,一点点的还给这片土地。而我指腹上的污渍,和那些脚印里的血,在晨光里泛着同样的暗褐,像个解不开的死结,缠在这片红土的呼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