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红土埋纸花,风缠链痕香(2 / 2)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放下手。脸上的泪在颧骨上画出道深痕,红土混着泪渍,像道刚裂开的伤口,从眼角一直拖到下巴尖,把她嘴角的干皮都泡软了。“在铁皮房里,天总黑沉沉的。”她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渣,“我总摸小兰的头,她的头发里全是红土,一粒一粒的,蹭在我手心里,像她爹编草蚂蚱时用的草叶——他编草蚂蚱前,总爱在界河边洗手,把草叶上的土搓掉,说‘干净了,蚂蚱才活得精神’。”
她顿了顿,喉结滚得像吞了块烧红的铁,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野菊花上,那花蔫得更厉害了,花瓣卷成了小筒。“我就坐在铁皮房的锈地上想,要是能出去,就带她们去镇上。”她的声音里突然透出点怯生生的亮,像埋在红土里的星,“镇上有砖窑,‘轰隆轰隆’的,听着踏实;有卖糖人的,竹签子举得高高的,红的绿的,像朵花;还有识字班的窗户,亮堂堂的,能听见娃娃们念书,‘人之初,性本善’……”
“哪怕在镇上捡垃圾呢,”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被谁听见,“哪怕睡桥洞,被雨淋,也比在界碑边强。”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蓝布衫的纽扣,把那枚旧铜扣转得“咯吱”响,“界碑边的风,吹过来都是腥的——带着血味,带着腐叶的臭,带着野狗啃剩下的骨头渣子味,闻着闻着,心就硬了,也凉了……”
小兰突然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却伸手替慧芳擦了擦颧骨上的泥痕:“娘,镇上的风是香的吗?像红薯烤熟了的味?”
慧芳没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我看见她后颈的头发里露出点白——不是老的,是被什么熬白的,像界碑边的霜,沾在黑头发里,格外扎眼。病房里的消毒水味突然淡了,好像真飘进点什么别的味——是铁皮房的锈味,是红土的腥气,是慧芳说的“镇上的香”,混在一块儿,像杯没调对的药,苦里裹着点说不清的盼。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们交叠的手上投下块亮斑,把慧芳手腕的疤照得透亮,也把小兰攥着衣襟的指节照得发白。那亮斑里,仿佛能看见铁皮房的锈地,看见界碑边的芦苇,看见镇上砖窑的烟,最后落在慧芳脸上的泪痕上,像给那道“伤口”,敷了层暖烘烘的药。
阳光斜斜地切进病房,像谁从窗缝里塞进的金箔,在被单上洇出块亮斑。那光斑边缘镶着圈毛茸茸的光,带着点浮尘的颤,慢慢往我右臂的石膏上爬——爬过被单上的褶皱时,光影被揉成细碎的金,像撒了把碎星;爬到石膏边缘时,突然顿了顿,仿佛被那层厚硬的白挡住了路,过了会儿才顺着棱角漫上去,把石膏上沾着的红土渣照得发亮,像嵌在白里的朱砂。
空气里飘着两股缠不清的味。红薯的焦糊味是沉的,裹着点土腥和烤焦的糖香,像从记忆深处漫过来的——那香里藏着界河芦苇的潮、铁皮房的锈,还有慧芳指尖的茧;消毒水的味是冷的,清冽冽地往人鼻腔里钻,像冰锥子划着黏膜。两种味在半空拧成结,不是温吞的缠,是较劲似的扯,呛得人鼻子发酸,眼眶发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间,咽不下,也咳不出。
我的目光落在慧芳手腕的疤上。那疤被阳光照得透亮,最弯的地方泛着浅粉,是新肉把旧痂顶开的嫩,中间却沉着深褐,像铁链的锈嵌进了皮肉——链环的弧度在疤上看得清清楚楚,最宽的那截该是被锁得最紧的时辰,皮肉被勒得发乌,连血管的青都印在了疤上,像条没褪净的青筋。她动了动手指,疤也跟着轻轻颤,像条在皮肤下游动的小蛇,尾端钻进蓝布衫的袖口,藏进更深的暗处。
忽然就想起红土坡的铁链。
那些铁链挂在锈铁架上,被日晒雨淋得发乌,链环的凹坑里卡着层暗红的垢——不是单纯的锈,是血混着机油,还有红土坡特有的黏壤,在凹坑里结了硬壳。枪战最烈的时候,铁链被震得“哗啦啦”乱晃,链环碰撞的“哐当”声里,总裹着锈渣簌簌掉的轻响。那些渣子混着血垢落在红土里,像碎掉的时辰,一粒一粒,都带着疼。有节链环的锈最厚,凹坑里的血垢凝成了黑,像块干硬的血痂,被震落时“啪”地砸在地上,溅起的红土混着血星,落在小兰的帆布鞋上,成了她鞋帮上洗不掉的印。
原来这世上的链,从不止挂在铁架上。
慧芳手腕的疤是一条,勒进皮肉里,藏着铁皮房的黑、界河的冷、还有没说出口的哭;小琴掌心的划痕是一条,被碎石划开的血口结了痂,又被砖窑的灰磨掉,露出嫩肉,再结新痂,像永远长不好的裂;小兰攥皱的纸红花是一条,血痂嵌在纸纹里,焦痕裂成伤口的形状,被她揣在兜里,磨得边角发脆,像块一碰就碎的疤。
这些链看不见,却比红土坡的铁链更沉。它们缠在女人的手腕上、孩子的掌心里,缠在没回来的男人留下的念想里,缠在每一个被枪声惊醒的夜里。磨出的疤不是平的,是凸的,像长在皮肉上的瘤,碰一下,疼会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
光斑爬到石膏顶端时,突然晃了晃——是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野菊花的花瓣又掉了一片。那花瓣落在亮斑里,黄得发脆,像块被晒硬的泪,很快被光斑的暖烘得蜷起来,缩成个小团,像谁攥紧的拳头。
我望着慧芳手腕上的疤,望着那团蜷起的花瓣,突然觉得鼻腔里的味更呛了。焦糊味里混着的,哪里是红薯香,分明是无数个被碾碎的日子;消毒水味里藏着的,哪里是药的清,是那些没来得及愈合的疼,在空气里慢慢发酵,酸得人想掉眼泪。
“黄导。”
慧芳慢慢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不是圆的,是被脸颊的纹路牵成的细珠,像挂在草叶上的晨露,轻轻一晃就往下坠。可那泪没掉,在睫毛尖悬着,映得她眼里的光亮得惊人——不是泪的反光,是从深处透出来的,像淬了火的铁,带着点刚硬的暖,“我们……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她的手在蓝布衫上蹭了蹭,指尖沾着的红薯焦皮屑簌簌掉,声音里带着点局促的颤,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别嫌我们晦气。娃们说,昨天你救了我们,衣服上沾着的花(指红土坡的血痕)是红的,她们就想……叠朵更红的给你。”
话音刚落,小琴从裤兜里掏出个纸包。那纸是作业本的纸,米白的,边缘带着点毛糙的齿痕,该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包了整整三层,最外面那层的纸角磨得卷了边,露出里面浅黄的内页,上面还印着半道没写完的算术题:“5+3=□”。她的手指捏着纸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肥皂泡,一层一层打开时,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像风吹过干枯的芦苇叶。
最里面是两朵纸红花。
纸是用更薄的作业纸叠的,透着点半透明的白,该是攒了好几天的废纸。花瓣上用红铅笔涂了色,不是均匀的铺,是小孩用力的抹——笔尖该是秃的,有些地方涂得重,红得发暗,像干透的血;有些地方轻,露出纸的白,像血没淌透;还有些地方涂出了边,红痕顺着纸纹往下洇,弯弯曲曲的,像刚从伤口里淌出来的血,滴在纸上晕开的痕。
一朵花瓣上用铅笔写着“小琴”。笔画歪歪扭扭的,“小”字的钩拖得太长,差点戳破纸;“琴”字的最后一笔被眼泪泡得发涨,墨痕晕成了团灰蓝,把比“小琴”的更浅,该是用力轻,却在每个笔画的末端顿了顿,留下个小小的黑疙瘩,像按了个血痂。旁边画了个草蚂蚱,身子是用黑铅笔描的,歪歪扭扭像条小蛇,翅膀却用红铅笔涂了,一边高一边低,翅尖的红出了边,像被风吹断的残翅。
小琴把纸花往我面前递了递,指尖的薄茧蹭过花瓣,把没涂牢的红粉蹭掉了点,落在被单上,像几粒细小的血珠。“小兰说……红铅笔涂得越重,花就越红。”她的声音细得像线,“我们涂了好久,手指都红了……”
小兰突然凑过来,指着那朵歪翅膀的草蚂蚱,声音带着点急:“我画的!像爹编的那个!就是……翅膀总画不直,像被风吹断了……”她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纸蚂蚱的翅膀,红铅笔的粉末沾在她指腹上,像蹭了点血。
慧芳的手搭在孩子们的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来,带着点粗糙的暖。她看着那两朵纸花,眼角的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小琴”那朵花的花瓣上,把晕开的墨痕泡得更宽了,像把那两个模糊的字,又往深处浸了浸。
“她们昨天半夜在窝棚里叠的。”她的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棉,“就着砖窑透的光,小琴的铅笔断了三次,小兰的手指被纸边划了道口子,血滴在纸上,她说‘这样花就更红了’……”
阳光恰好落在纸花上,把红铅笔的痕迹照得透亮。那些出边的红痕在光里泛着点橘,像真的淌着血;被眼泪泡糊的字迹软塌塌的,像孩子哭红的眼;歪翅膀的草蚂蚱在光里微微颤,像要扇动翅膀飞起来,却被无形的线拴着,飞不远。
我盯着那两朵纸花,突然觉得掌心发紧。这哪里是花,分明是两个孩子用碎纸、红铅、眼泪和血,一点点粘起来的念想——粘着对爹的记挂,粘着对生的盼,粘着对“更红”的天真想象,笨拙得让人心疼,又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等你好了。”
慧芳把两朵纸花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得像怕碰掉花瓣上的红铅笔末。她特意往那束蔫了的野菊花旁边挪了挪,让纸花的艳红挨着菊花的枯黄——纸花的边角还卷着,是被孩子们揣在兜里磨的,有片花瓣歪向野菊,像在悄悄碰那蔫了的瓣,“来我们落脚的窝棚看看吧。”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能穿透医院的墙,望见镇子东头的砖窑。“就在砖窑后墙根,搭了个窝棚。”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蓝布衫的袖口,把磨出的毛边捻得更卷,“竹片做的架子,上面盖着化肥袋,太阳一晒就发软,风从缝里钻,‘呜呜’的像吹哨。”
“下雨最愁人。”她忽然笑了笑,那笑意淡得像雾,“得把所有塑料布都找出来盖,有装过橡胶的黑布,有裹过化肥的白布,补丁摞着补丁,雨砸在上面‘噼啪’响,漏下来的水顺着竹缝往床底下流,半夜得起来舀水,脚踩在泥里‘咕叽’响。”
可话锋一转,她的声音里突然透出点暖:“但离砖窑近,好。”
“砖窑夜里不歇,‘轰隆轰隆’地转,像头喘气的老黄牛。火光照得窝棚顶都发橙,能看清地上的蚂蚁爬。”她的喉结滚了滚,像是在回味那声音,“听着那响,心里踏实——不像在界碑边,夜里静得能听见草长,突然‘咻——’一声枪子儿飞过去,紧接着就有人家的煤油灯灭了,灭得像被风吹熄的火星,再没亮起来过。”
她说“枪子儿”时,声音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的茧子里。
沉默了会儿,她才慢慢抬起眼,眼里的光怯生生的,像刚从土里探出头的芽,带着点不敢舒展的盼:“我在砖窑找了个活,搬砖。”
“一千块砖,给十五块。”她把“一千”和“十五”说得格外清楚,像在心里数过无数遍,“砖窑的砖烧得烫,刚出窑的得垫着布搬,掌心的皮磨破了,结了痂再磨破,血沾在砖上,红得像抹了胭脂。”
“小琴和小兰放学了就来帮我捡碎砖,她们手小,一次只能抱两块,砖棱把胳膊硌得青一块紫一块,却总说‘娘,我们多捡点,够买支红铅笔了’。”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哽咽的颤,“我算过了,一天搬一千二,攒三个月,就能凑够俩娃去识字班的钱。”
“她们说,想认识‘和平’两个字。”
“识字班的老师来看过她们,说‘和平’就是安安稳稳过日子,不用躲枪子儿,不用半夜听谁家的灯灭了。”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床头柜,像是在写那两个字,“老师还说,那两个字写出来方方正正的,像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一个都不少……”
说到“一个都不少”时,她的声音突然断了,像被风刮碎的线。
我望着那两朵纸花,红铅笔涂出的边晕在床头柜上,像淌下来的细血痕。忽然想起她搬砖时的样子——弯腰,起身,砖在怀里沉甸甸的,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砖窑的红土上,洇出小坑;想起小琴和小兰抱着碎砖的背影,胳膊上的青痕蹭着砖面,却笑得露出缺了的牙;想起窝棚里的塑料布在雨夜“噼啪”响,砖窑的火光映着她们在纸上涂红的指尖。
原来“和平”两个字,在她们心里不是笔画,是砖窑的“轰隆”声,是没灭的灯,是一家人围坐的暖,是她们用碎砖、血痂、红铅笔,一点点往起垒的念想。
慧芳的目光又落回纸花上,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红土的腥、砖窑的灰,还有点说不清的甜:“等你去了,让小兰给你编草蚂蚱,她现在编得比她爹当年还像。”
小兰突然踮起脚,帆布鞋的后跟磨得发扁,支撑不住身体的晃,她便把脚尖绷得发红,像只努力够着枝头的小雀。那朵泡过血的纸红花被她捏在指尖,花瓣边缘卷成硬壳,最焦的地方裂着细缝,血痂嵌在纸纹里,黑得像凝固的夜。她轻轻往我石膏上放时,指腹蹭过花瓣的焦痕,带出点细碎的纸渣,像剥落的痂。
纸花落在石膏上,恰好压着绷带的褶皱处。花瓣的焦痕贴着雪白的布,黑得刺眼,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上面,留下抹化不开的沉。有片花瓣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暗红的血痂,是红土坡的血,混着铁架的锈,在纸上结了层硬壳,风一吹,那花瓣轻轻颤,像在发抖。
“老师说,”她仰着脸,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珠,像沾着碎玻璃,声音脆得像山涧的水,却裹着抖,“花谢了,会结果子。果子掉在土里,烂了,明年又能开出新的花……”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怕答案会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的红布条——那布条上的血痕被她攥得发皱,“可我爹种的木瓜树,被我娘烧了。树桩子都成了黑炭,埋在土里,还能长出新的枝桠,结出果子吗?”
她的小手还悬在石膏旁,指尖的薄茧蹭着纸花的边缘,把片焦瓣碰得歪了歪,像在等个肯定的回答。阳光落在她手背上,把指缝里的红土照得发亮,那些土粒里,仿佛还藏着界河的芦苇、铁皮房的锈,还有木瓜树烧尽的灰。
我望着那朵纸花,突然觉得右臂的疼变了味。之前是锈针碾骨的钻心,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裹住,钝钝的,带着点暖。石膏的凉意透过绷带渗出来,混着纸花的焦味,竟不那么冷了。
红土坡的风好像顺着窗缝钻了进来。
那风里裹着战场的硝烟,是火药烧过的呛;裹着界河的水汽,是芦苇荡的潮;裹着铁皮房的锈,是铁链磨过的涩;裹着砖窑的灰,是炭火烤过的暖。它吹过慧芳搬砖时淌汗的额角,吹过小琴攥纸花时发颤的指尖,吹过小兰辫梢那半朵紫菀——那紫菀的花瓣卷得更紧了,却还攥着点不肯谢的韧。
原来有些东西,是风刮不散的。
是小兰辫梢的紫菀,枯了也不肯掉,像她攥在心里的念想;是小琴叠纸花时用红铅笔涂出的边,出了界也不停,像她画在纸上的盼;是慧芳搬砖时数的数,一块,两块,一千块,数得指尖磨出了血,也数出了砖窑火光里的亮。
风还在吹,吹得窗台上的野菊花又掉了片瓣,落在那朵纸花旁。黄的瓣,红的花,白的石膏,在阳光里叠着,像幅没画完的画。我忽然想告诉小兰,木瓜树就算成了炭,埋在红土里,根须也会悄悄往下钻。等明年春雨来,说不定就有嫩芽顶破土,带着红土的腥,冒出新的绿。
就像她们。
就像这朵泡过血的纸花,焦了,皱了,却还在石膏上开着,红得执拗。
她们要走时,慧芳伸手把竹篮往床头柜里推了推。竹篮里还剩着两个烤焦的红薯,最大的那个裂着道深缝,焦黑的皮翘起来,露出里面深褐的芯,糖汁在皮上结了层硬壳,像凝固的琥珀。她的手在竹篮提手上攥了攥,蓝布衫的袖口蹭过篮沿,把那圈红布条又蹭歪了点——布条上的暗红血痕被磨得发亮,像块洗不褪的印。
“留给你当宵夜。”她的声音压得低,尾音带着点发紧的颤,眼睛瞟向那两个红薯,又飞快移开,落在窗台上的野菊花上,“不值当什么……就是想着,夜里可能会饿。”说话时,她的鞋尖在地板上蹭了蹭,鞋帮沾着的红土渣簌簌掉,在瓷砖上积了小撮,像没来得及扫的碎日子。
小琴突然从背后绕过来,小手攥着朵纸花,是刚才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朵写着“小琴”的。她的指尖还沾着红铅笔的粉末,递过来时,纸花的边角刮过我的掌心,带着点糙。“给你。”她的声音细得像线,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老师说,红的花能带来好运气。”花瓣上的红铅笔印蹭在我手心上,不是平滑的,是带着颗粒感的涩,像道刚干涸的血痕,洗不掉,也擦不去。
小兰踮着脚,把辫梢那半朵紫菀花摘下来。花早没了水分,茎秆脆得像断了的细铁丝,她却小心翼翼地捏着,往我石膏上别——别在那朵泡过血的纸花旁边,用花瓣勾住石膏的边缘,生怕掉下来。“等你好了,”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我们去橡胶林摘新的紫菀,那里的花有紫的、粉的,开得像小喇叭。”花瓣的卷边蹭着石膏,露出里面嵌着的黑锈,像藏着的小秘密。
慧芳牵着她们往外走时,竹篮的提手在她肘弯晃了晃,发出“咯吱”的轻响。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眼,手在门框上扶了扶——那门框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木茬,她的指尖在木茬上顿了顿,才轻轻带上门。
走廊里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慧芳的布鞋踩在地板上,是“沙沙”的沉,带着红土的涩;小琴的脚步轻,像猫爪落地,几乎听不见,只偶尔有衣角蹭过墙壁的“窸窣”声;最清的是小兰的,鞋跟磨得只剩半块,敲在地板上“嗒嗒”响,不快不慢,像在数着步子,一步,两步,十步……数到某个数时,声音拐了弯,该是下楼梯了。
我盯着床头柜上的纸花。两朵红的,挤在蔫了的野菊花旁边,红铅笔涂出的边在光里泛着橘,被眼泪泡糊的“小琴”两个字软塌塌的,像还在哭。忽然,窗台上的野菊花颤了颤,又一片瓣落下来——不是猛地掉,是慢悠悠打着旋,黄得发脆的瓣,边缘卷成小筒,像只折了翅的白蝴蝶,晃晃悠悠落在纸花上。
翅尖还沾着点干土,轻轻压在那抹红上,红的艳,白的素,在阳光里叠着,像谁在纸上盖了个温柔的印。
竹篮里的红薯还在散发着焦糊味,混着石膏的药味,在空气里漫着。我摊开手心,那道红铅笔的痕还在,像道浅淡的胎记。石膏上的紫菀花微微晃,像在点头,应着小兰说的那句“等你好了”。
走廊里的“嗒嗒”声彻底听不见了,可那声音像刻在了耳朵里,一下,又一下,数着日子,也数着盼头。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梧桐叶被卷得翻卷过来,露出背面灰白的绒毛,“哗哗”的声响里裹着呜咽,像有无数人蹲在树影里哭。风穿过叶隙时,带着点夏末的燥,却吹得人后颈发寒——那风声里,我听见小兰辫梢紫菀花的颤,听见小琴捂嘴的呜咽,听见慧芳喉咙里堵着的“嗬嗬”声,缠在一块儿,往耳朵里钻。
输液管还在滴,药水砸在玻璃接口处,“滴答、滴答”,节奏没乱。管里的气泡比刚才更密了,小的像针尖,大的像米粒,一串一串往上爬。有个气泡卡在转弯处,鼓了鼓,终于挣开,“啵”地破在液面下,溅起的细沫瞬间散了。新的气泡立刻跟上来,贴着管壁慢慢挪,像在数那些回不来的人:小琴她爹咬了两口的烤红薯,界碑边女人哭着找的碎骨,铁皮房里凉透的凉水碗……数着数着,又数到熬不完的苦:慧芳搬砖时磨破的掌心,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小兰被纸花划破的指尖。
右臂的石膏突然沉得发闷。绷带在石膏里捂了几天,潮潮的,贴着皮肤发痒,却不敢动——一动,骨头缝里的疼就会醒过来,像无数根锈针顺着血脉往心口扎。可此刻那疼突然变了味,不是尖锐的刺,是钝钝的酸,从骨头缝里往外漫,混着点热,烧得眼眶发涨。我低头看那石膏,白得发僵,边缘沾着的红土渣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慧芳手腕上没褪净的疤。小兰别在上面的紫菀花还歪歪地挂着,焦卷的花瓣在风里轻轻颤,像在说“橡胶林的花会开”。
慧芳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搬一千块砖,给十五块……”她攥着竹篮提手的指节泛白,指甲缝里的黑泥混着血痂;小琴的声音也来了,闷在掌心里:“娘的血淌在我脸上,是咸的……”她拽着慧芳衣角的手在抖,指腹上的红铅笔印蹭在布上;还有小兰,仰着脸问:“木瓜树烧了,还能结果吗?”她悬在石膏旁的小手,指尖沾着红土,像刚从埋着树桩的土里抽出来。
这些声音撞在一块儿,像块烧红的铁,烫得人鼻腔发酸。我想抬手抹把脸,才想起右臂动不了,只能任由那股热意从眼眶里漫出来。
第一滴泪砸在被单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带着点咸。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顺着脸颊往下淌,过下巴时,有滴泪掉在石膏上,“啪”地碎了,水珠顺着石膏的棱往下滑,在边缘积成个小水洼,把红土渣泡得发涨。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乱了,像慧芳烧房时呛了烟的咳嗽,喉咙里堵着团热,咽不下,吐不出。
原来眼泪是烫的。落在手背上,带着体温,像小琴掉在慧芳手背上的泪;滑进嘴角,咸得发苦,像慧芳说的“血是咸的”。我想起床头柜上的纸花,忙偏过头去看——两朵红的,挤在蔫了的野菊花旁边,红铅笔涂出的边早就过了界,在米白的纸上洇成模糊的红,像两团烧得正旺的火。被眼泪泡糊的“小琴”两个字软塌塌的,旁边小兰画的草蚂蚱,翅膀歪歪的,却像在扇动。
就在这时,窗台上的野菊花又掉了片瓣。黄得发脆的瓣,打着旋儿落下来,轻轻压在纸花上——像只白蝴蝶停在了红焰上,翅尖还沾着点干土,颤巍巍的,不肯飞。
我望着那抹红,望着蝴蝶似的菊瓣,眼泪淌得更急了。这哪里是纸花,是她们用碎纸、红铅、血和泪,在苦日子里点燃的火啊。烧得人心口发疼,是因为那火里裹着太多疤;暖得让人想掉眼泪,是因为那火明明快灭了,却还在红土坡的风里,执拗地亮着。
输液管的气泡还在爬,破了,又冒新的。窗外的梧桐叶还在哭,风里却好像多了点什么——是砖窑“轰隆”的响,是识字班娃娃念“和平”的声,是小兰说的“橡胶林的花”。我盯着石膏上的紫菀花,突然觉得那沉在骨头缝里的酸,慢慢化成了点暖。
原来再深的黑里,真的会有这点红。像慧芳说的刚出土的芽,像埋在红土里的种子,就算被枪子儿惊过,被铁链勒过,被火烧过,只要有人攥着不肯放,总有一天,能顶破土层,开出花来。
眼泪还在淌,可落在手心上的泪,好像没那么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