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扎根(2 / 2)
“有人说在界河对岸见过他,被散兵抓去当挑夫,挑着药材往山里走,腿被打了一枪,一瘸一拐的;也有人说他过界河时遇上了激流,连人带包被冲走了,那蓝布包后来漂到下游,被个打鱼的捡了去,里面只剩半块没吃完的窝头。”我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搪瓷烟灰缸里,“可老秦不信。每天收工,他都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树身有个树洞,他总往里面塞块玉米饼,说‘小秦爱吃刚烙的’。”
“他手里总攥着儿子临走时穿的布鞋,黑布鞋,千层底,是他婆娘活着时纳的。鞋底磨穿了三个洞,大脚趾那处最厉害,能看见里面的布筋。他就找慧芳要了点麻线,是慧芳缝麻袋剩下的,浸过桐油,硬得像铁丝,他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往鞋底上纳,针脚密得像蜘蛛网,每纳一针,都得用牙咬断线头,嘴角因此总沾着点线絮,像挂着朵白绒花。”
烟蒂快燃到指尖了,烫得我猛地一哆嗦,赶紧把它摁在窗台上的搪瓷烟灰缸里。烟灰缸是连队发的,边沿用得卷了口,里面积着层黑灰,火星“滋”地灭了,留下个焦黑的印,像老秦烟锅在地上摁出的痕。“你说他累不累?”我望着包强,他的眼亮了些,像被风擦亮的星,“挑水挑到肩膀肿得像发面馒头,晚上脱衣服时,得让邻居帮着拽,说‘像揭层皮’;薅草薅到手指裂得渗血,拿胶布缠了又缠,胶布上全是土,看着像裹了层泥;夜里疼得睡不着,就坐在窝棚门口抽烟,烟锅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皱纹,像红土坡上的沟壑。”
“可他见人就笑,露出豁了颗门牙的嘴,牙床泛着点红,是上火燎的。他总拉着我看他的玉米,说‘你看这穗子,比去年的大’,其实那玉米棒也就比拳头大点,粒还稀稀拉拉的。他说‘等玉米熟了,我儿子就回来了,他最爱啃刚煮的嫩玉米’。”
风穿过窗缝,带着紫菀的香,吹得包强手背上的汗毛轻轻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刚才还在抖的手,此刻捏着烟卷,指节稳了些,烟灰落在手背上,他没再缩,只任由那点白慢慢积着,像落了层薄雪。
包强指间的烟卷快燃到尽头,烧红的烟头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像他眼里忽明忽暗的光——亮时,是被风撩起的火星;暗时,又沉得像界河底的石头。他没再吸,任由烟灰长长地悬着,垂在军裤前襟,像红土坡上熟透的玉米须,黄澄澄的,稍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我望着窗外的紫菀,月光在花瓣上镀了层银,最顶端那朵的花瓣卷着边,像被谁轻轻咬过一口。花瓣上的露水滚来滚去,大颗的悬在瓣尖,颤巍巍的,像小兰仰着脸看我时,睫毛上没掉的泪——那天她举着纸花跑过来,额角的汗混着红土,顺着脸颊往下淌,快到下巴时停住,就那么悬着,像颗舍不得掉的星。
“我在红土坡养伤时,见过慧芳娘仨。”我把烟卷往烟灰缸边靠了靠,火星蹭着缸沿,“刺啦”一声轻响,“慧芳男人原是马帮的,前年过界河时遇上散兵,货被抢了不说,人还被枪子儿打穿了腰,掉进冰窟窿里,连尸首都没捞上来。马帮的老伙计说,他最后还攥着缰绳,想把马往回赶——那匹老马后来疯了似的往界碑撞,腿都撞瘸了。”
风从紫菀丛里钻出来,带着点苦香,吹得我右臂的石膏微微发颤。“慧芳带着俩闺女在砖窑搬砖,我见她时,砖窑刚出了一窑新砖,红得发亮,烫得能烙饼。她没戴手套,左手搬三块,右手托两块,胳膊肘弯得像拉满的弓,腰几乎贴到地面,脊梁骨在粗布褂子里硌得尖尖的,像根被压弯的铁钎。”
“砖棱子是新烧的,锋利得很,”我盯着包强的手背,那里还留着战术训练的擦伤,“蹭破她掌心时,血珠‘啪嗒’滴在砖上,不是浅红,是发暗的绛,顺着砖面的纹路往下淌,红得跟她竹篮沿那圈布条一个样。”
我顿了顿,想起那圈布条——是用她男人的蓝布裤脚改的,洗得发白,边缘磨出了毛,结着层硬痂,该是血渍混着砖灰凝成的。慧芳总把竹篮往砖堆旁一放,布条垂下来,刚好扫过新砖,像在跟逝去的人说些什么。“她每天都数砖,‘一千、一千零一’,数到太阳落坡,砖窑的烟筒冒起灰烟,她的声音也哑了,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有回我问她数这干啥,她往窝棚那边努努嘴,小兰正蹲在窑口捡碎砖,小琴帮着把碎砖往筐里装,‘再数三个月,就够给娃们买新课本了’——她说这话时,嘴角沾着点砖灰,笑起来像朵被土埋了半截的野菊。”
风卷着烟味往远处飘,裹着营房的灯光,淡成一片暖黄。包强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月光:“那她不觉得累吗?”
“累。”我想起那天在窝棚外撞见的——后半夜,砖窑的火快熄了,慧芳在窝棚里揉腰,竹片缝漏进的月光照在她背上,脊梁骨一节节硌出来,像串老玉米。她每揉一下,就“嘶”地吸口凉气,左手攥着右手腕,往掌心吹气——那里的血痂又裂开了,新血珠浸在旧痂上,红得刺眼。“可她给小女儿梳头时,总会把辫梢的红布条系得紧紧的,打个漂亮的蝴蝶结,说‘红的吉利,能避祸’。布条是小兰自己找的,从破棉袄上撕的,洗了八遍,还带着点棉絮,系在辫梢,跑起来时甩得老高,像只红蝴蝶。”
“她大女儿小琴胳膊上有块砖棱印,”我往包强的胳膊肘瞟了瞟,那里也有块训练磨出的瘀青,“紫青里带着黑,像块在冰里冻了半宿的肉,边缘还沾着点砖窑的黑灰。有回搬砖时,新砖棱又刮过那印子,血珠刚冒出来,小琴就往身后藏胳膊,咬着嘴唇往推车上摞砖,砖摞得歪歪扭扭,她也没敢停。”
“慧芳回头看见,伸手想摸她的胳膊,小琴突然往旁边躲,说‘娘,不疼’,声音脆得像碎玻璃,可指尖在印子周围捏了又捏,指节泛白,捏出几道新的红痕。”我想起那夜窝棚里的动静,小琴用衣角蘸着泥水擦胳膊,擦到那道印子,动作猛地顿住,肩膀轻轻颤,却没出声。慧芳躺在草堆里,呼吸粗重,手却在草里摸索,最后轻轻搭在小琴背上,指尖在那道印子上方悬了悬,终究没敢落下,只把草往女儿身边拢了拢。
我从口袋里摸出那朵纸花,月光照在焦痕上,黑得像砖窑的炭,花瓣边缘的红铅笔印洇得发虚,像被雨水泡过的血迹。“这是小兰给我的,”我把纸花往包强面前递了递,他的睫毛颤了颤,“她捡碎砖时,看见我胳膊上的石膏,就蹲在窑口叠这花。纸是从作业本撕下的最后一页,米白的纸被她掌心的汗浸得发潮,边缘卷成了硬挺的小筒。红铅笔是借砖窑记账先生的,笔芯磨秃了,她趴在泥地上涂了半夜,花瓣边缘出了老大一块边,红痕顺着纸纹往下洇,弯弯曲曲的,像她发烧时从嘴角淌下的血。”
“剪花时,砖窑的火星燎了个洞,纸边还划了她的手,血珠滴在花瓣上,她却攥得死紧,”我指尖碰了碰纸花上的血痂,早已干硬,“说‘黄哥,你看着它,就不觉得疼了’。我趁她睡着,想掰开她的手看看,刚碰着纸边,她突然攥紧了,指节泛白,嘴里嘟囔着‘爹的草蚂蚱’——她爹以前总给她编草蚂蚱,绿的,能蹦。”
包强的目光落在纸花上,忽然伸手想碰,又猛地缩回去,像怕碰碎小兰捏花时的指温。烟卷在他指间彻底燃尽,烫得他猛地一哆嗦,才想起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火星灭时,他眼里的光却亮了些,像被纸花上的红痕映的。
包强的目光胶在那朵纸花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他的指尖悬在离纸页半寸的地方,指腹微微发颤,能看见细密的汗毛孔里渗着点潮气——那是刚才攥烟卷时浸的汗。纸花的边缘卷着硬挺的小筒,是被小兰的掌心反复焐过的,焦痕处的纸纤维发脆,像被砖窑的火燎过的玉米叶,透着股焦香混着红土的腥气。就在指尖快要触到那道洇开的红铅笔印时,他猛地往回一缩,手腕带动着胳膊肘颤了颤,像怕碰碎了小兰捏花时留在纸页上的指温——那温度该是暖的,带着孩子掌心特有的软,混着砖窑的热气,焐得纸页都发潮了。
他喉结在脖颈上重重滚了滚,像吞下颗没嚼烂的红土疙瘩,然后低头去摁烟灰缸里的烟头。这次的动作比刚才稳了些,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蒂转了半圈,火星在缸底的黑灰里“滋”地灭了,留下个蜷曲的纸烬,像只死去的小虫子。他的指腹蹭过缸沿的锈迹,带起点褐红的粉末,落在军裤的膝盖处,那里还留着战术训练时磨出的浅白印子。
“我以前觉得,累是腿酸、是手疼、是被子叠不成豆腐块。”我把纸花往他手里塞,纸页的糙面蹭过他掌心,像红土坡的砂粒擦过皮肤,带着点涩,却又温温的——那是被体温焐透的缘故。纸花背面还粘着半片枯了的紫菀花瓣,是小兰从界河边摘的,边缘卷得像只干硬的蝶,却被她用唾沫粘得牢牢的,粘了又掉,掉了又粘,直到花瓣在纸上结了层硬壳。“可在红土坡待久了才明白,真正的累,是老秦望着旱田裂缝时的沉默。”
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老秦蹲在田埂上的样子。他的草帽檐压得遮住眉眼,露出的下巴上沾着红土,像块没擦净的陶片。旱田的裂缝宽得能塞进两根手指,深褐色的土块硬得像烧过的砖,他就那么蹲着,薅锄插在旁边的土里,木柄被汗浸得发黑,指节在锄柄上捏出五道深痕。风卷着土粒打在他的粗布褂子上,他一动不动,只有烟锅在唇间明明灭灭,烟圈从皱纹里钻出来,很快被风吹散,像没说出口的话。那沉默里裹着的累,比挑三里地的水还沉,压得他脊梁都弯成了弓。
“是慧芳数砖时数到一半突然停住的哽咽。”我捏着纸花的焦痕边缘,指腹能摸到纸页上凹凸的纹路,“她每天数到‘八百六十六’的时候总会顿一下,那天我蹲在砖堆后抽烟,听见她捂着嘴往砖窑后面躲,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风刮得摇晃的芦苇。砖窑的烟筒正往外冒灰,灰落在她的粗布褂子上,像撒了把碎雪,可她没抬手拍,就那么站着,直到喉咙里的哽咽变成了齁声,才又走回砖堆前,重新数‘八百六十七’。”她的手背青筋暴起,是搬砖搬得太狠,指节处的血痂裂开了,新血珠顺着砖棱往下淌,滴在红砖上,红得跟她竹篮沿的布条一个样——那布条是她男人的裤脚改的,洗得发白,却总沾着新的血痂。
“是小兰攥着纸花时发白的指节。”我低头看着包强手里的纸花,那几道指痕深得能嵌进指甲,“她把花递给我时,指节白得像没沾过红土的石膏,指甲盖都泛着青,纸页被攥得变了形,红铅笔的粉末蹭在她掌心,洗了三天都没褪,像道浅淡的血痂。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在砖窑捡碎砖,被掉落的砖块砸了脚,疼得在地上坐了半晌,却死死攥着这朵花,说‘黄哥看见就不疼了’。”
我抬眼望包强,他的睫毛上沾着点月光,像挂着层细霜,鼻尖微微发红,泛着点潮意。“可他们都没说过‘熬不住’,你知道为啥不?”
他摇摇头,嘴唇抿成道浅白的线,喉结又动了动,没出声。
“因为心里有个盼头。”我从烟盒里又抽出根烟,递给他时,他的手指稳稳地接了过去,指尖捏着烟卷的力度刚刚好,既没捏皱纸皮,也没松得要掉——那是种放下了慌张的力道。“老秦盼儿子回来,每天收工都往村口的老槐树下站,树洞里藏着他给儿子留的玉米饼,饼硬得能硌掉牙,他却每天换块新的,说‘小秦爱吃刚烙的’。他纳儿子的布鞋时,针脚密得像蜘蛛网,麻线浸过桐油,硬得像铁丝,每纳一针都要用牙咬断线头,嘴角因此总沾着点线絮,像挂着朵白绒花。”
“慧芳盼闺女们有课本。”我想起她窝棚里的墙缝,塞着几张从废品站捡的旧书页,上面的字被雨水泡得发虚,她却每天让小琴对着认,小琴念错一个字,她就往砖堆里多搬一块砖,说“多搬一块,离新课本就近一步”。有回我看见她偷偷数着布包里的毛票,一分一分地摞,数完又小心地裹进蓝布帕子里,帕子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花,是她男人活着时教她绣的。“她总说‘等娃们有了新课本,就能知道山外面的事了’,说这话时,她眼里的光比砖窑的火还亮。”
“小兰盼我胳膊好起来。”纸花在包强手里轻轻晃,红铅笔的印子在月光里泛着暗,“她每天天不亮就往我养伤的窝棚跑,手里要么攥着颗野枣,要么揣着片枇杷叶,说‘野枣甜,能治疼’‘枇杷叶泡水,能消炎’。有回她举着这朵纸花,踮着脚往我石膏上别,鞋上的红土蹭在我军裤上,像撒了把碎金,她说‘黄哥,等你胳膊好了,咱们去橡胶林摘紫菀,那里的花比砖窑的火还红’。”
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火苗,蓝盈盈的,映得包强眼里的慌淡了些,多了点透亮的光。我帮他点上烟,他吸了一口,没再呛着,烟圈从嘴里慢慢飘出来,在月光里聚成个圆,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咱们当兵的,盼的是啥?”我往界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夜色里,那青灰色的石头像个沉默的巨人,“是界碑旁的老秦能安心种玉米,不用怕山洪把地冲了,不用怕散兵把粮抢了,他可以蹲在田埂上抽着烟,看玉米秆在风里摇,像看儿子小时候跑的模样。”
“是慧芳娘仨不用再搬砖。”风卷着紫菀的香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纸花在包强手里颤,“她们能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小琴胳膊上的砖棱印褪成浅白的疤,小兰可以用新铅笔在新课本上画画,画橡胶林的紫菀,画不会冒烟的砖窑,画爹编的草蚂蚱——那蚂蚱的腿能蹦得老高。”
“是小兰的纸花能晒着太阳,不用沾血,不用带焦痕。”我望着包强手里的纸花,焦痕处的硬壳在月光里泛着点光,“花瓣是新作业本的纸,白净得像没被红土染过,红铅笔涂得匀匀的,不会洇出边,她可以坐在橡胶林里叠,风里都是花香,没有砖窑的灰,没有界河的冷。”
包强吸着烟,烟卷在指间转了转,火星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你说的累,是腿上的沉,是皮肉的疼,像刚跑完五公里的酸,像战术训练磨破的皮。”我拍了拍他的肩,他的肩膀不再绷得像块硬砖,松了些,带着点年轻人的韧,“可这盼头,能让腿上的沉变成心里的劲,像红土坡的草——石缝里有半寸土,就能往上钻,风刮它就弯弯腰,风停了又直起腰,霜冻它就缩缩根,开春了又冒出绿,啥都挡不住。”
烟味混着紫菀的香往远处飘,包强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花,忽然用拇指轻轻蹭过那道焦痕,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宝贝。月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的擦伤还没好,却好像不再那么疼了。
包强吸了口烟,这次没再呛着。烟圈从他唇间漫出来时,带着点他胸腔里的热气,先是凝成个圆,边缘带着点毛边,像被风吹软的紫菀花瓣,悬在月光里晃了两晃,才慢悠悠散开,化作无数细缕,缠在他发梢的白霜上——那是月光镀的,像撒了把碎盐。他望着烟缕飘向窗外的紫菀丛,忽然开口,声音里的抖散了些,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线:“我老家在平原。”
他顿了顿,烟卷在指间转了半圈,火星亮了亮,映出他眼底的潮意。“平原的麦子跟红土坡的玉米不一样,”他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尾音缠在喉咙里,像没说尽的委屈,“我娘总说,麦子要浇三遍水才饱满,头遍水最累,得赶在清明前,地里的冻土刚化,烂泥黑糊糊的,混着麦茬根,踩下去‘噗嗤’响,能没到脚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靴,鞋帮上还沾着白天出操的红土,像撒了把细沙。“鞋里灌满了泥,黏在脚底板,像涂了层胶,每拔一步都带着‘咕叽’的声,膝盖弯得像张弓,腰里像坠着块石头。我娘总在前面拉犁,我跟在后头浇,水瓢里的水晃得厉害,溅在裤腿上,风一吹凉飕飕的,冻得骨头缝都疼。”
“可浇完了,”他忽然抬眼,睫毛上的月光抖了抖,像落了层雪,“过半个月再去看,麦苗就直起腰了,绿油油的,叶尖带着点露珠,能映出太阳的光。风一吹,‘沙沙’地响,像在跟你说‘再等等,就有穗子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花,红铅笔的印在月光里泛着暗,边缘的焦痕像藏着点火星,“黄哥,我是不是那没浇头遍水的麦苗?”
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手掌刚落在他肩上时,能觉出肌肉的紧绷,像按在块没焐热的铁皮,指腹蹭过他作训服的布纹,粗粝得像红土坡的砂。过了两秒,那紧绷才慢慢化了,肩膀往下塌了半寸,像被正午的日头晒软的红土,带着点温乎的韧。“谁不是呢?”
窗外的风忽然紧了,刮得紫菀直晃,细茎弯成了弓,却没断,花瓣在风里颤巍巍的,像小兰攥着纸花时,指节发白却不肯松开的模样。“我刚上高原那阵子,”我望着紫菀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晃动的画,“高原反应把我折腾得三天没下床。铺在身下的军被被吐得一塌糊涂,酸水混着胆汁,黄得发绿,闻着就烧心。胃里像揣了把生锈的锯子,每吐一下,喉咙都火辣辣的,酸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军被上,洇出片浅黄的印,洗了八遍都没褪。”
“脸白得像界碑的石头,青灰色的,没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泛着紫。”我想起班长掀开我军被时的眼神,像看块没长好的玉米苗,“班长踹了踹我的床脚,军靴底磕在铁架上‘哐当’响。他的手像铁钳,攥着我的胳膊往起拽,我瘫在他怀里,软得像团没晒干的棉絮,他吼我的声音震得窗玻璃都颤:‘界碑在那儿站着,你躺这儿算啥?它能顶风雪,你就不能顶顶反应?’”
他拽着我往界碑走,我的军靴在雪地里拖出两道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头重得像灌了铅,眼冒金星,界碑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青灰色的,像块浸了冰的石头。“后来巡逻,雪没到膝盖,棉裤冻得硬邦邦的,膝盖弯都弯不了,每走一步都得先把腿抬得老高,再往雪里砸,‘咚’地一声,能陷进去半尺。”我往窗外的界碑方向抬了抬下巴,夜色里,那石头的轮廓像个沉默的巨人,“可看见界碑上的‘中国’俩字,红漆虽然褪了,却还透着股硬气,冻僵的腿忽然就有了劲,像被啥东西推着往前走——说不清是啥,就是觉得,它能在这儿站几十年,我凭啥走不动这几步路?”
烟卷在包强手里燃了半截,烟灰长长地悬着,像根没断的线。他忽然把烟卷往烟灰缸里摁了摁,动作比刚才稳了,然后低头把纸花往胸前的口袋里塞,军衬被顶出个小鼓包,像揣了颗刚从红土坡刨出来的红薯,带着点温乎的沉。“头遍水……”他低声说,像在跟自己较劲,“浇透了,就好了,是不?”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紫菀的影子在他手背上晃,像谁用紫花汁轻轻描了道印。我没说话,只往他手里又塞了根烟,这次,他接得稳稳的,指尖捏着烟卷的力度,像攥着颗要往红土里扎的种子。
烟蒂在包强指间燃到了尽头,焦黑的纸卷裹着没烧尽的烟丝,像段被风雨蚀过的枯木。他拇指按住烟蒂,往搪瓷烟灰缸里轻轻一摁,“滋”的一声轻响,火星在缸底的黑灰里蜷成个小团,最后彻底灭了。指腹蹭过缸沿的锈迹,带起层褐红的粉末,落在缸边的水泥地上,像撒了把碾碎的红土。这次的动作比刚才稳了许多,手腕没再抖,连摁烟蒂的力度都匀了——不像先前那样带着股狠劲,倒像在抚摸什么易碎的东西。
他捏着纸花的边角,指尖在焦痕处顿了顿。那焦痕是小兰被砖窑火星燎的,黑黢黢的,边缘卷着硬挺的纸纤维,像块被火吻过的琥珀。他拇指轻轻蹭过那道痕,纸页的糙面蹭着指腹的薄茧,带着点温乎的涩,像在摸块被红土坡日头晒透的暖玉。“黄哥,那纸花……”他声音压得低,带着点怯生生的盼,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光,“能借我放两天不?”
我笑了笑,右臂的石膏往铁皮桌沿轻轻磕了磕,“笃”的一声轻响。石膏边缘没擦净的红土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桌角的报表上,像撒了把从红土坡带来的细沙——那土混着砖窑的灰、紫菀的碎瓣,还有慧芳竹篮里掉的红薯皮屑,在白纸上洇出浅褐的印。“送你了。”我的声音里带着点烟嗓的哑,却比刚才松快了些。
包强的眼猛地亮了,像被风突然吹燃的火星。他小心翼翼地把纸花往胸前的口袋里塞,先将花瓣往里折了折,避开那道焦痕,再用食指把纸花推得深些,军衬被顶出个圆鼓鼓的小鼓包,像揣了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烤红薯,温乎乎的,能透过布面摸到点硬挺的轮廓。他低头用掌心拍了拍口袋,指尖在布面上轻轻按了按,一下,又一下,像怕纸花会从布缝里溜出来似的。指腹碾过布纹,能摸到里面纸页的凹凸——那是小兰捏花时留下的指痕,深得能嵌进指甲。
“我去给铁皮柜再打打砂纸。”他说着站起身,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咚、咚”的声比刚才轻了,鞋跟落地的力度匀了些,不再像先前那样慌里慌张地“啪嗒”乱响。走到铁皮柜前,他弯腰拿起那块砂纸,砂面糙得像红土坡的碎石,边缘被前几任文书磨得圆了。月光从窗缝淌进来,斜斜照在他背上,那片洇湿的汗痕好像真的淡了些——不再像块沉甸甸的海绵吸饱了水,倒像被风悄悄吹薄了,连布料的纹路都清晰了些。
他站在铁皮柜前,没立刻动手,先对着柜面看了看。月光映在刚磨过的地方,亮得能照见他低头的影。然后他捏着砂纸,顺着柜面的纹路慢慢推,“沙沙”的摩擦声混着窗外紫菀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像红土坡上的玉米叶在跟石头说悄悄话。砂粒簌簌往下掉,落在他军靴的鞋面上,像撒了把碎铁,他却没像刚才那样急着拍掉,只任由那点硬实的凉,贴着鞋面慢慢暖起来。
砂纸在铁皮柜面上“沙沙”地游走,砂粒与锈迹较劲的声响里,裹着细碎的摩擦声——像红土坡上的细沙被风卷着,擦过老秦的粗布裤脚。包强捏着砂纸的手稳了许多,拇指抵在砂纸背面,食指顺着砂面的纹路轻轻发力,不再是白天那样使劲往锈迹上蹭,倒像在给铁皮柜“挠痒痒”。砂面磨过凸起的锈块时,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短促、发涩,像老秦挑水时扁担在肩头晃出的哼声,混着点木头与铁的较劲。
锈屑簌簌往下掉,金红的、褐黄的,还有点发灰的,落在水泥地上,积成薄薄一层,像被风突然掀起来的红土坡细沙。有几粒特别细的,被穿堂风卷着打旋,飘到桌角的墨水瓶旁,沾在瓶身的墨痂上,倒像给那片深褐缀了点金粉。包强偶尔会停下来,对着光眯眼看看打磨后的地方——铁皮露出的灰底色上,还留着淡淡的砂痕,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红土坡,虽不平整,却透着点干净的亮。他喉结动了动,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那汗早不是白天那样往下淌的,只在鬓角积了点湿,被风一吹,该是凉丝丝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军绿色的作训服后背,那片洇湿的汗痕真的淡了,像被月光慢慢晒透的红土,连布料的纹路都清晰起来。他微微弓着腰,肩膀不再绷得像块硬砖,随着打磨的动作轻轻起伏,呼吸匀了,连军靴踩在地上的力度都透着点稳——不再是刚来时那样“啪嗒”一声砸下去,倒像老黄牛踩在刚犁过的地里,落得轻,却踩得实。
忽然就想起邓班说的“铁秆青”玉米种。去年在红土坡帮老秦选种时见过,那籽儿比普通玉米种小些,种皮硬得像层薄壳,指甲掐上去“硌”的一声,留不下半点印。邓班用粗布巾裹着,说“得先在井水泡一宿,让壳子软下来,再埋进土里,顶破硬壳才能扎根”。我当时捏着那籽儿,指腹能摸到壳上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皮的肌理,硬邦邦的,却能感觉到里面藏着的劲——那是能顶开碎石、钻出红土的劲。
或许每个新兵,都像那没下土的种子。刚来时,带着股生涩的硬,像包强初见时攥着砂纸发抖的手,像我当年被高原反应折腾得直哼哼的怂样。得经历些风雨——是五公里越野后灌了铅的腿,是战术训练时磨破的膝盖,是叠不好被子时班长的训话,是数错物资时红铅笔涂出的黑疙瘩——这些皮肉的苦,就像井水浸泡种皮,疼是疼,却能泡软那层生涩的硬。
而这值班室里的一切,都是让根往深处钻的土。满室的油墨味,是蓝黑墨水的腥混着陈年纸张的潮,像红土坡特有的腐殖质,闻着涩,却养人——它教你在账本上一笔一划地较真,教你把“被褥”写成“被褥”而非“被辱”,教你在数字里磨出性子的细。铁皮柜的锈迹,是岁月浸出的痂,像红土坡上的老石头,粗粝,却能硌出记性——它让你知道,再新的物件也会旧,再难的坎也能磨平,就像此刻包强手里的砂纸,能把锈迹磨成光。
窗外飘进来的紫菀香,淡得像声叹息,却带着股韧劲儿。那花香里藏着界河边的风、砖窑的灰,还有小兰辫梢的红布条味,像土里头掺的草木灰,能让根须长得更欢。还有那朵被包强揣在胸前的纸花,焦痕里裹着红土,指印里藏着小兰的盼,像埋在土里的肥,看着不起眼,却能给劲——让你在累得直不起腰时,想起红土坡上那些攥着盼头的人,想起自己为啥要在这儿熬。
包强又开始打磨了,砂纸声“沙沙”的,混着紫菀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像首没谱的调子。月光斜斜地照在他背上,把影子投在铁皮柜上,那影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像株正在往上拔节的玉米苗,根往土里钻一寸,秆就往天上挺一分。
这土是粗粝的,有油墨的腥,有铁锈的涩,有风吹的凉。可就是这土,能把生涩的种子泡软,能让怯生生的根扎深,能让那些“熬不住”的瞬间,慢慢变成“再撑撑”的劲。就像此刻落在地上的锈屑,看着是磨掉的“疤”,实则是长出的“痕”——记着疼,也记着怎么扛过疼。
风是从窗缝最宽的那道豁口钻进来的,带着红土坡特有的暖。那暖不是炭火的燥,是被日头晒透了的红土慢慢往外渗的温,混着砖窑未散尽的烟火气、紫菀花瓣的淡苦香,还有界河边芦苇的涩,缠成一缕细带,贴着墙根溜进来。风里裹着的细尘在月光里打旋,是被包强打磨铁皮柜扬起的锈屑,金红的、褐黄的,像被揉碎的星子,落在报表纸的折痕里,嵌进我右臂石膏的缝隙间,带着点红土坡的沉。
桌上的报表纸被风吹得“簌簌”响。最上面那张登记着“被服”的纸,边角被包强白天擦汗时蹭出道浅灰的印,此刻被风掀得反复拍打桌面,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像只翅膀受伤的蝶在挣扎。纸页上“被褥”两个字被红铅笔描过三遍,笔画边缘的墨渍晕成小小的云,是包强后来反复练习时留下的——他刚才擦错字的橡皮屑还沾在纸角,白花花的,像撒了把碎盐。风大了些,纸页突然掀起半尺高,露出背面老文书用蓝黑墨水写的批注:“字迹需再工整”,墨迹已有些发潮,在灯光下泛着暗光,像红土坡上被雨水浸过的泥。
包强打磨的铁皮柜正一点点亮起来。先前结着厚锈的柜面,被砂纸磨出片不规则的灰铁,月光斜斜照在上面,映出他低头的影。影子被拉得很长,肩膀的弧度比刚才舒展了些,不再是刚来时那样紧绷成块硬砖,打磨的动作也匀了——砂纸顺着柜面的纹路走,“沙沙”的声里,锈屑像被风吹落的玉米叶,簌簌往下掉,积在他军靴周围,像圈细碎的金红。有块顽固的锈斑被磨掉时,铁皮露出的灰底上还留着道浅痕,是前文书用指甲划的,此刻在月光里泛着微光,像道愈合的疤。他偶尔直起腰,用袖口擦额角的汗,那汗早不是傍晚时那样顺着脖颈淌,只在鬓角积了点湿,被风一吹,该是凉丝丝的,却让他眼里的光更亮了些。
那影子落在亮起来的铁皮上,像株正在往上拔节的玉米苗。我忽然想起红土坡老秦家的玉米——春天下种时蔫头耷脑,被雨水泡得发涨,被日头晒得发蔫,可一场透雨过后,夜里就能听见“咔、咔”的拔节声,第二天再看,秆子就直了半寸,叶尖挑着露珠,绿得能滴出水。包强的影子也是这样,起初是蜷着的,肩膀垮着,腰弯得像被压弯的玉米秆,可此刻,随着砂纸的摩擦声,影子的腰杆一点点直起来,胳膊的动作也舒展了,像株攒着劲要往天上长的苗。
我摸出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烟盒早就空了大半,纸壳被捏得发皱,边角沾着的红土渣簌簌掉在桌沿,是早上帮老秦搬红薯时蹭的——那红薯表皮的泥还带着点湿,蹭在烟盒上,洇出片浅褐的印。烟卷捏在指间,能摸到烟丝的纹理,粗糙得像红土坡的砂。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窜起来,蓝盈盈的,舔着烟纸,“滋”地燃出圈橙红。点烟时偏头,正看见月光落在烟丝上,镀了层薄薄的银,像给这粗粝的烟卷裹了层霜,又像小兰纸花上没褪的红铅笔印,带着点不真切的亮。
烟雾从唇间漫出来,混着风里的紫菀香往窗外飘。那香是淡的,苦里带着点清,像慧芳给小琴梳辫时用的皂角味,又像界碑石缝里钻出的野草气。烟雾掠过窗台上的搪瓷烟灰缸,缸沿的锈迹被月光照得发褐,里面的烟蒂积了小半缸,都是我和包强刚才抽的,像堆没烧尽的火星。风把烟雾吹得散了,一缕缕缠在紫菀的花枝上,花瓣在烟缕里轻轻颤,像被逗笑的孩子,抖着裙角。
这漫漫长夜,原是带着点涩的——有报表纸的油墨腥,有铁皮柜的铁锈味,有烟卷的呛人辣。可此刻,这些味混在一块儿,被红土坡的暖风一吹,竟酿出点说不出的甜。那甜藏在包强渐渐直起的腰杆里,藏在铁皮柜磨出的亮光里,藏在月光镀银的烟丝上,更藏在那朵被他揣在胸前的纸花里——焦痕里的红土、指印里的盼,像颗埋在土里的糖,慢慢化开来,甜得踏实,甜得让人觉得,这值班室的灯、红土坡的风、界碑的石头,还有眼前这个慢慢长起来的新兵,都在往好里去。
风又起了,报表纸的“簌簌”声、砂纸的“沙沙”声、紫菀的“簌簌”声,缠在一块儿,像支没谱的调子,在这夜里轻轻淌。我望着包强的背影,望着铁皮柜上那个拔节的影子,忽然觉得,这红土坡上的日子,就像这烟丝上的银辉,看着淡,却亮得执着,能把最粗粝的夜,都烘出点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