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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崖边雨,未归人(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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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班靠在岩壁上,后背的迷彩服被岩缝里的水浸得发暗,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他右手的指缝死死按着左臂的伤口,血顺着指缝往外冒,在灰黑的岩石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像条红蛇顺着岩缝往下钻,在脚边积成小小的血洼。军帽不知丢在了哪里,额角的伤口泡在雨里,泛着惨白,血和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胸前的领章上——那颗红五星被泡得发暗,边缘的金线褪成了灰,像蒙了层洗不掉的泥。

他的视线扫过满地狼藉,从积水潭里的碎骨,到橡胶树断口的胶汁,最后落在峡谷边缘,像被磁石吸住。那里的碎石坡上有串新鲜的脚印,前掌深后掌浅,鞋跟的纹路清晰可见,是“我”常穿的战术靴印。可脚印被雨水冲得越来越淡,到悬崖边时,只剩下几个模糊的浅坑,旁边的泥地上有道拖拽的痕,像什么重物被拉着往崖边去,最后隐进翻滚的白雾里。那雾从谷底涌上来,浓得像化不开的牛奶,把深不见底的悬崖遮得严严实实,偶尔有块碎石坠下去,半天听不见声响,像被白雾吞了。

风从峡谷口钻进来,卷着雨打在邓班的脸上,他却没眨眼。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泥水,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簇没被浇灭的火,死死盯着那片白雾,仿佛要在雾里烧出个洞来。

“黄导!”

阿江的呼喊刚出口就被雨砸得七零八落。他的右腿膝盖往外撇着,像根生了锈的合页,每挪一步都带着“咯吱”的响,瘸腿在碎石上碾出歪歪扭扭的痕,裤脚磨破的地方露出青肿的皮肉,沾着红土和草屑,像块被揉皱的脏布。喉咙里像卡着团湿棉花,每喊一声就剧烈抽搐,声音被雨撕成碎片,尾音抖得像风中的蛛丝,刚飘起来就被雨水打落。

右臂用三角巾吊在胸前,三角巾的白被血浸成暗褐,边缘还在往下淌血,顺着胳膊肘滴在腰侧的弹夹袋上。左手攥着根断枝当拐杖,扒开半人高的灌木丛时,带刺的枝桠“唰”地扫过手背,尖刺扎进皮肉里,疼得他猛地吸气。血珠顺着指缝滚成细流,滴在脚边焦黑的落叶上——那叶子被烧得发脆,血珠砸上去“噗”地晕开,像滴在灰纸上的朱砂,很快又被雨水冲成淡红的雾。

他的钢盔早不知丢在了哪里,头发被雨水泡得贴在头皮上,露出眉骨处那道旧疤。疤是去年在红土坡被砍刀划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白,像条没蜕净的蛇皮,顺着眉骨往下爬,缠着眼角的泪——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只知道那泪滚过疤时,刺得他眼睛发酸。

“你出来啊……别吓我们……”

声音越来越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他扒开一丛半焦的蕨类,枯黄的叶片“簌簌”往下掉渣,突然有团灰影“噌”地从根下窜出来——是只受惊的野兔,后爪蹬起的泥水“啪”地溅在他脸上。阿江像被火烫似的猛地后退,脚下在湿滑的岩缝边打了个趔趄,右手慌忙去抓旁边的树干,却抓空了,整个人往岩缝里栽去。

“黄导……”

他用胳膊肘死死抵住岩壁才稳住身子,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后背贴在冰凉的岩石上,激得浑身发颤。岩壁上的弹痕硌着他的脊梁,像无数只冰冷的眼,正盯着他这副狼狈模样。远处的雨还在哗哗下,风卷着焦糊味往鼻腔里钻,他突然觉得这林子静得可怕,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咚咚”的,像在敲丧钟。

李凯拄着那挺断枪站起来时,膝盖“咔”地响了声。断枪的木质枪托裂了道缝,刚好卡在他掌心的老茧里,他借着这股力往上撑,大腿的伤口突然传来钻心的疼——血泡被磨破了,腥甜的血顺着裤腿的破口往外涌,在泥里拖出条淡红的痕,像条跟着他的小蛇。

钢盔歪在头上,帽檐压着眉骨,能看见盔顶那个弹孔——边缘卷着焦黑的毛边,像被烙铁烫过,弹孔周围的金属凹下去块,是刚才子弹擦过时留下的吻痕。帽檐下的脸白得像张浸了水的草纸,只有眼底的红血丝烧得厉害,像两簇快熄灭的火。

“分开找!”

他咬着牙说,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混在话里,听着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右手死死攥着断枪,指节泛白得快嵌进木头里,枪身上的红布条被雨水泡得透湿,贴在金属上像道渗血的疤。“仔细看地面……有血迹……”声音越来越低,到“被拖拽的痕”几个字时,几乎成了气音,舌尖抵着牙床,连自己都觉得这话虚得像泡沫。

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焦黑的橡胶树断枝、泡在水里的弹壳、被踩烂的军徽……每样东西都在雨里淌着水,像在嘲笑他的徒劳。大腿的疼还在往骨头缝里钻,可他不敢停,只能拖着伤腿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怕,怕真的找到那道拖拽的痕,更怕找了半天,什么都找不到。

吉克阿依把香客背进溶洞最深处时,岩壁上的水珠顺着香客的发梢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用三块灰岩块抵住洞口,石块碰撞发出“咚”的闷响,刚好能挡住外面的风雨,又留着道细缝透气。转身往回跑时,绑腿早被泥水浸得透湿,粗棉布裹着脚踝,沾着的红土和草屑结成硬壳,每跑一步都“咯吱”作响,像拖着串小石子。

脚踝的旧伤是上周在马厩被马蹄蹭的,此刻被碎石一硌,伤口“唰”地裂开道新痕。他倒吸一口冷气,疼得眉骨突突跳,脚趾在靴筒里蜷成一团,每落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碎石的棱角透过薄薄的靴底往上顶,伤口的疼混着筋络的酸,顺着小腿往膝盖窜。怀里的医疗包晃得厉害,帆布带子勒着锁骨,里面的纱布卷撞着碘伏瓶,“叮叮当当”的轻响混在雨声里,像谁在暗处抽噎,细弱得随时会断。

跑过刚才香客躺过的坡地,他的靴尖突然踢到块硬物。低头看时,心猛地一沉——地上有滩淡红的血,不是新鲜的艳,是被雨水泡淡的粉,正顺着岩缝的沟壑往里渗,像条往黑暗里钻的小蛇。血渍边蜷着半片蓝布,是林悦绣的海棠角,靛蓝的布面被血浸得发暗,边角撕得毛糙,露出里面的白棉絮,针脚处还缠着根细血丝,像条没褪尽的红线,死死缠在布角的海棠花瓣上。

吉克阿依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布角。布面湿冷得像冰,针脚的纹路里还卡着点红土,是红土坡特有的黏壤。他突然想起林悦教他们绣海棠时说的话:“针脚要藏在花瓣里,才经得起风雨。”可这半片布,终究还是被风雨撕成了碎片。

傣鬼的目光像两枚生锈的钉子,死死钉在峡谷边缘。那里的雾气正从谷底往上涌,不是一缕缕的飘,是成团成股的滚,白得发稠,像熬到浓稠的米粥,把深不见底的悬崖糊得严严实实。偶尔有风吹散些微雾,能瞥见底下黑黢黢的岩缝,像巨兽张开的嘴,转瞬间又被新的雾填满。

风从谷底钻上来,带着股凿冰似的冷,卷着雨丝抽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他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贴在眉骨,混着未干的血和雨水,在脸上淌出弯弯曲曲的痕,像幅被揉皱又展开的画。左手的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老茧——刚才架着“我”的那两个黑雨衣,此刻在他脑子里反复闪现。

他们的动作太稳了。黑雨衣的下摆扫过碎石时,露出的靴底沾着层灰石渣,不是雨林里的红土,是峡谷岩壁特有的风化石屑,磨得靴纹里全是白痕。拖拽“我”的时候,步幅均匀得像丈量过,后脚跟落地的“咚咚”声隔着雨都能听见,绝不是慌不择路的逃,倒像在往某个早就选好的地方去——比如那片雾里藏着的悬崖,比如雾底下可能藏着的暗道。

傣鬼突然往前挪了半步,脚边的碎石“哗啦”滚下悬崖,很久才传来声闷响。他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喉结狠狠滚了滚,像有块烧红的铁堵在喉咙里——他们要带“我”去哪儿?那悬崖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风又起了,雾更浓了。他的影子被雨打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像个随时要被雾吞掉的叹号。

“黄导!”

傣鬼的吼声像被揉碎的铁,猛地炸响在雨幕里。他像头脱缰的兽,不顾一切地往悬崖边冲,军靴碾过碎石坡,发出“咯吱咯吱”的锐响,溅起的泥水混着红土,在身后拖出条歪斜的痕。雨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灌,呛得他“嗬嗬”咳嗽,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左臂的伤口早被扯裂了,血顺着指缝甩成细珠,“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像撒了把碎红的珠子,在湿黏的红土里洇开个个深色的点。

他的钢盔早就跑掉了,额前的碎发被雨水糊在脸上,露出眉骨处的疤——那是三年前在红土坡被毒贩的砍刀划的,此刻被血和雨泡得发亮,像条醒着的蛇。左臂的止血带松垮垮挂着,被风掀起的迷彩袖下,伤口的皮肉翻卷着,像朵被揉烂的红山茶,每跑一步都扯得他浑身发颤,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眼里只有悬崖边那片翻滚的白雾。

“黄导——!”

邓班伸手去拉他时,指尖刚触到他的战术背心,就被一股蛮力狠狠甩开。“咚”的一声,邓班的手背撞在灰岩柱上,疼得他猛地抽气,指节瞬间泛白。他望着傣鬼疯跑的背影,喉结滚了滚,突然也跟着往前冲,左臂的伤口被扯得更疼,血顺着胳膊肘滴在胸前的领章上,把那颗红星染得发暗。

阿江拖着瘸腿跟上来,右腿膝盖往外撇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裤脚磨破的地方露出的皮肉沾着红土,在泥里拖出条淡红的痕。他的右手死死抓着块灰岩,指甲抠进岩石的缝隙里,才没让自己摔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声,像头受伤的野兽。

李凯也拄着断枪跟了上来,大腿的伤口早被血泡透了,每动一下都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死死咬着牙没哼声。断枪的木质枪托在泥里拖出条痕,枪身上的红布条被雨水泡得透湿,像条渗血的蛇,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

四个人站在悬崖边时,雨正往死里泼。

脚下的碎石松得发颤,稍不留意就会往下滑。悬崖底下是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像一锅煮过头的白粥,从谷底往上涌,把深不见底的沟壑遮得严严实实。风从谷底钻上来,带着股冰碴子味,卷着雨丝抽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雨砸在悬崖边的岩石上,发出“啪啪”的响,像有人在暗处敲丧钟,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偶尔有块碎石从脚边滚落,在雾里打着旋儿往下坠,过了很久很久,才传来声闷响,“咚——”,像掉进了无底洞,连回音都没有,就被白雾吞得干干净净。

头顶的乌鸦群还在盘旋,“呱呱”的叫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它们的翅膀扫过雨幕,投下的黑影在地上一闪而过,像无数只手在拉扯。突然,一只乌鸦俯冲下来,黑亮的爪子抓着片焦黑的迷彩布,布角还留着弹孔的焦痕。它在四人头顶盘旋两圈,翅膀“呼”地掀起股风,又猛地钻进云里,那片布在雨幕里晃来晃去,像面小小的黑旗,在灰黑的天色里格外扎眼。

傣鬼突然蹲下身,动作猛得像要栽下去。邓班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时,才发现他的浑身都在抖,像打摆子似的。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悬崖边的一块岩石。岩石的表面很糙,沾着层湿泥,指尖拨开泥土时,露出道新鲜的划痕——不是自然形成的钝,是被硬物拖拽过的锐,边缘的碎石还带着湿意,像刚被蹭过不久。划痕弯弯曲曲地往崖边延伸,到最末端时,泥土有些松动,像被什么重物碾过。

他的指尖突然顿住了。

泥土里沾着半片迷彩布,被血浸透得发暗,边缘磨得毛糙。傣鬼用指尖轻轻捏起布角,指腹触到布料上的纹路——是“我”身上那件的,他认得,去年在南沙镇围剿时,“我”的后背被弹片划了道口子,就是他帮忙缝的补丁,就在这片布的位置。

更让他心口发紧的是布角那个小小的破洞——圆圆的,边缘还留着点纤维,是上次在红土坡追毒贩时,被树枝勾的。当时“我”还笑着说:“这是勋章,战伤,得留着。”

傣鬼的手指突然用力攥紧,布片被捏得变了形,血渍沾在他的指腹上,像块烧红的烙铁。他望着那片布,又抬头看向翻涌的白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头被堵住嘴的狼,眼里的红血丝烧得厉害,几乎要滴出血来。

风卷着雨又扫过来,吹得那半片迷彩布在他指间轻轻晃,像在说:别找了。可他死死攥着,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这块布,也捏碎这片吞噬了“我”的白雾。

“不……”

阿江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生锈铁片,刚出口就劈了叉。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右脚跟碾在块松动的碎石上,“咕叽”一声陷进湿泥里,整个人猛地往侧边歪去。右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扑向身旁的岩柱,指腹死死抠住灰岩表面的凹痕——那是常年被风雨侵蚀出的沟壑,糙得像砂纸,边缘还带着雨水的冰,指甲缝里瞬间嵌进细小的石渣,疼得他指节突突直跳,泛出死白的颜色,仿佛要把石头抠出个洞来。

“黄导他……他不会……”

话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剩半截嘶哑的气音。他的下巴微微扬起,雨水顺着眉骨的旧疤往下淌,混着突然涌出来的眼泪,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浅痕。那泪不是大颗的滚,是细密的、连串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刚从眼角冒出来就被雨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凉得像冰。有几滴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胸前的弹夹袋上,“啪嗒”一声,洇开个深色的点,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他还说要教我认橡胶树呢……”

声音突然软了下去,带着点孩子气的哽咽。记忆像被捅破的纸,猛地涌了出来——上周在橡胶林休整时,黄导蹲在棵老橡胶树下,用匕首轻轻划开树皮,乳白的胶汁顺着刀痕慢慢渗出来,在阳光下泛着亮。“你看这纹路,”黄导的声音带着点笑意,指尖点着树干上螺旋状的凸起,“老橡胶树的气根往下垂,像老爷爷的胡子,能扎根的才是活的,枯了的会发黑发脆……”他当时还笨手笨脚地伸手去碰胶汁,被黄导笑着拍开:“别碰,黏手,跟鼻涕似的。”

此刻那画面在雨里晃得厉害,黄导的笑声好像还在耳边,可眼前只有翻滚的白雾和手里冰冷的岩柱。阿江的肩膀突然剧烈地抖起来,不是冷的,是疼的,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狠狠攥了下,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似的锐痛。

李凯的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枯叶,上下牙床打着颤,“咯咯”的响混在雨声里,却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喉咙里像塞了团湿透的棉絮,堵得他胸口发闷,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嗬嗬”的杂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抽气。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傣鬼手里那半片迷彩布上——布面被血浸得发暗,边缘磨出了毛边,靠近布角的地方有个小小的、不规则的破洞,是上次在红土坡追毒贩时,被野葛藤勾的,当时黄导还打趣说:“这洞得留着,下次再勾住,就知道是老地方了。”

记忆突然顺着那破洞钻了进来。

是刚才战斗时,黄导把烤焦的账本塞进防水袋的样子。手指有点笨,拉链卡了三次才拉上,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沾着汗珠,冲他咧开嘴笑,露出颗小虎牙,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好像手里攥的不是要命的账本,是块糖。

是更早一点,黄导后背撞在橡胶树上的闷响。“咚”的一声,听得他心都揪紧了,可黄导转身时只是揉了揉后背,梗着脖子说“没事”,嘴角还挂着点泥,眉骨的伤口渗着血,却笑得一脸不在乎,像个逞强的孩子。

还有出发前,在临时营地的篝火旁。黄导从口袋里摸出林悦绣的蓝布角,递给他时指尖带着点篝火的暖。“带着,”声音压得低,带着点郑重,“林老师说这布能避邪,保平安。”布角上的针脚有点歪,是林悦绣到深夜的作品,当时他还笑话黄导迷信,黄导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像在说“信我”。

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得飞快,像被雨水打湿的胶片,模糊又清晰。李凯的胸腔突然一阵发紧,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拄着的断枪上,木质枪托的裂缝硌着眉骨,疼得他眼眶发酸。那半片迷彩布还在傣鬼手里轻轻晃,被风吹得贴在指腹上,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发花——原来那些平常的瞬间,早被悄悄刻进了骨头里,此刻全变成了扎人的针,密密麻麻地往心上扎。

雨还在哗哗地下,砸在四人身上,砸在悬崖边的岩石上,砸在那半片染血的迷彩布上。阿江的哽咽和李凯喉咙里的嗬嗬声,混在雨声里,像这片红土坡在低声哭。

邓班的右手攥成了铁疙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老茧里——那里原本就有层厚厚的茧,是常年握枪磨出来的,此刻却被指甲戳破,暗红的血珠顺着指缝往外渗,混着顺着手腕淌下来的雨水,在胳膊肘处汇成细流,“啪嗒、啪嗒”滴在脚边的红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坑,像在泥地上钉下的血钉。

他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流弹擦过的伤口被雨水泡得发白,可这点疼远不及心里的沉。目光越过翻滚的白雾,落在谷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眼前却突然炸开一片亮——是红土坡小学的阳光,金晃晃的,透过漏风的窗棂,在斑驳的黑板上投下碎金似的光斑。

那是他第一次见“我”。

“我”正蹲在黑板前,后背对着门口,洗得发白的迷彩服后襟沾着点粉笔灰。手里攥着把羊角锤,锤头还带着点铁锈,正一下下往松动的黑板边框上敲,“咚咚”的轻响里,能听见“我”嘴里哼着跑调的歌。林悦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半盒粉笔,蓝布衫的袖子挽到肘弯,正笑着说:“慢点敲,别把整块黑板震下来了。”

“我”猛地回头,锤子还举在半空,脸上沾着道白灰,像只花脸猫。看见他时,“我”咧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亮:“邓班!你来得正好!等咱们把这毒窝端了,我就来这儿当老师,教孩子们画海棠——林老师说我画的海棠像歪脖子树,我得练好了!”

那时的“我”,眉骨还光溜溜的,没有后来那道被弹片划开的疤;下巴上也没有胡茬,透着点年轻的青涩;连说话的声音都比现在清亮,带着股没被硝烟熏过的脆。黑板上还留着林悦写的“平安”两个字,粉笔末在阳光里飘,像无数细小的星。

风突然变了向,顺着悬崖边卷过来。

有股熟悉的味钻进鼻腔——是那本烤焦的账本上的油墨香,不是新墨的锐,是被火燎过的沉,混着点纸张燃烧后的焦糊;还有林悦绣的蓝布角的气,是靛蓝草染过的涩,裹着棉布被血浸过的腥甜。这味很淡,被雨水泡得发潮,却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每个人的心里。

邓班的喉结狠狠滚了滚,攥紧的拳头突然松开,掌心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在泥里积成小小的血洼。那气味勾着回忆,像把钝刀在心上反复磨,疼得他眼眶发酸——原来有些画面,有些承诺,早被刻进了骨头里,哪怕被硝烟熏,被雨水泡,也照样清晰得像昨天。

雨还在往他脸上砸,凉得像冰,可他觉得浑身都在烧,从心尖一直烧到四肢百骸。

“黄导……”

吉克阿依的声音像被雨水泡软的棉线,轻得几乎要被风扯断,却每一个字都坠着千斤重的疼。他半蹲在悬崖边的碎石上,右腿的绑腿松了半截,露出的脚踝缠着渗血的纱布——那是刚才拖拽香客时被岩片划破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白,每动一下都像有细针往骨缝里钻。他的左手按在冰凉的灰岩上,掌心的老茧蹭过岩石的凹痕,那里还留着半片焦黑的橡树叶,是炮轰时粘在上面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涨,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

视线越过崖边的碎石,落在那片翻滚的白雾上。雾像一锅煮了整夜的浓粥,稠得化不开,从谷底往上涌时带着细碎的涡流,时而掀起薄薄的一层,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岩缝,转瞬又被新的雾团吞没,像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里面搅动。风从雾里钻出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眉骨,混着刚掉下来的泪,在脸颊上犁出两道浅痕。

那泪是攒了很久才掉下来的。起初只是眼眶发烫,他死死咬着下唇,想把那股酸意憋回去——香客还在溶洞里等着,邓班和傣鬼都在身边,他不能哭。可当那声“你在哪里啊”从喉咙里挤出来时,泪终于撑不住了,不是嚎啕的涌,是无声的、连串的滚,像断了线的银珠子,刚从眼角冒出来就被斜斜的雨丝打偏,有几滴砸在他按在岩石上的手背上,凉得像冰,还有几滴顺着下颌线往下坠,“啪嗒”落在脚边的红土里,溅起的泥星子沾在裤脚,很快又被新的雨水冲成淡红的雾。

没有人回答。

周围只有雨的声音。不是轻快的淅沥,是成股的、带着蛮力的“哗哗”声,砸在悬崖边的灰岩上是“啪啪”的脆响,砸在远处燃烧未尽的橡胶树上是“滋滋”的闷响,砸在每个人的肩膀上,是透骨的凉。傣鬼还蹲在那里,指尖捏着那半片迷彩布,指节泛白得像要捏碎布料;邓班靠在岩柱上,左臂的血顺着指缝往岩缝里渗,在灰黑的石头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阿江和李凯站在稍远些的地方,一个望着雾,一个低着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呼吸声混在雨里,粗得像破旧的风箱。

雨还在往死里泼,像要把这悬崖边的一切都洗干净。

悬崖边缘的血迹被冲得越来越淡。原本暗红的血洼此刻变成了浅粉的雾,顺着地势往崖边淌,在碎石的棱角处积成小小的血珠,又被雨水冲散,像无数条细弱的红蛇,挣扎着往白雾里钻,最终还是被洗成了透明。那半片被傣鬼捏在手里的迷彩布,泡在雨里早就发了白,原本军绿的底色褪成了灰,上面的血渍晕成了模糊的紫,布角那个小小的破洞被泡得发涨,边缘的纤维像乱蓬蓬的毛,真像一朵被暴雨打蔫的花,花瓣卷着,颜色褪着,连最后一点生气都快被抽干了。

峡谷底的水流声越来越响。起初只是隐约的“哗哗”,像谁在远处摇着橹,此刻却变得湍急起来,带着“轰隆轰隆”的回音,像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底下搅动。那声音里裹着碎石滚动的“咯吱”、岩壁渗水的“滴答”,还有种说不清的呜咽,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是这片红土坡藏了太久的疼?是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又像是一张巨大的嘴,把吉克阿依的呼喊、傣鬼的沉默、邓班的喘息,全吞了进去,只在雾里留下一点模糊的回音,转瞬就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吉克阿依突然觉得冷。不是雨水的凉,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他慢慢站起身,右手往怀里摸了摸,那里揣着半片林悦绣的蓝布角——是刚才在香客躺过的地方捡到的,此刻被体温焐得带着点暖。他望着那片白雾,突然很想再喊一声“黄导”,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雨还在下,雾还在涌,水流声还在响。悬崖边的一切都在被冲刷、被吞噬,只有那声没喊出口的呼唤,像颗沉在水底的石头,在每个人的心里,沉甸甸地坠着。

他们站在那里,像六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在悬崖边钉了很久。

邓班背靠着灰岩柱,军绿色的迷彩服早被雨水泡成了深褐,贴在背上像层冰凉的铁甲。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岩柱的凹痕里积成小小的血洼,又被斜斜的雨丝冲成淡红的溪流,顺着岩石的纹路往崖边爬,像条不甘的小蛇。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领章,那颗红星被泡得发暗,边缘的金线褪成了灰,可他指尖的力道却越来越重,仿佛要把这枚星子按进皮肉里。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骨处那道被弹片划开的旧疤,疤上沾着的红土被雨水泡得发胀,像块没擦净的血痂。

傣鬼还蹲在那片有划痕的岩石旁,左手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半片迷彩布。布面被泡得发白,原本的军绿褪成了灰,血渍晕成模糊的紫,布角那个小小的破洞边缘,纤维像乱蓬蓬的毛。他的左臂垂在身侧,止血带松垮垮地挂着,伤口的血顺着指尖滴在岩石上,“啪嗒、啪嗒”,与雨打岩石的“啪啪”声混在一块儿,像在数着什么。偶尔有风吹过,他会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烧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进白雾里。

阿江靠着块稍矮的岩柱,右腿微微屈着,膝盖的破口处渗着血泡,在泥里拖出的淡红痕迹早被雨水冲散。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岩柱,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石头,左手却无意识地摸着眉骨的旧疤——那是黄导去年帮他包扎时,用绷带缠了三层的地方。当时黄导还笑他:“阿江你这疤得留着,以后跟新兵吹牛,就说‘这是跟毒贩拼命时挣的’。”此刻那疤被雨水泡得发白,像条没蜕净的蛇,缠着他眼角的泪,滚过下颌时,砸在胸前的弹夹袋上,溅起的泥星子沾在袋口,又被新的雨水冲成淡雾。

李凯拄着断枪站在稍远些的地方,枪托在泥里陷了半寸。他的钢盔歪在头上,帽檐压着眉骨,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角,唇上的血痂被雨水泡得发涨。大腿的伤口该是疼得厉害,他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却还是挺直了脊背。右手的指腹在断枪的木质枪托上反复划着——那里有道浅浅的刻痕,是黄导上次帮他修枪时,用匕首不小心划的,当时还笑着说:“这样就认得出是你的枪了。”

吉克阿依半蹲在崖边,离白雾最近。他怀里的医疗包敞着口,纱布和碘伏瓶的碰撞声早就停了,只有片蓝布角从包口露出来——是从香客躺过的地方捡的,靛蓝的布面被血浸得发暗,针脚处还缠着根细血丝。风从雾里钻出来,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吹得蓝布角轻轻晃,像林悦当年站在红土坡小学的门口,蓝布衫的衣角被风掀动的模样。他望着白雾的眼神很空,又很满,像装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班副杨文鹏和香客忍着伤痛从溶洞内跑来,眼角流下伤心眼泪,没有撕心裂肺,只有默默流泪。他们心里都清楚——那个总说“刀在就有翻盘机会”的黄导,那个蹲在橡胶树下教阿江认气根的黄导,那个把林悦的蓝布角塞进李凯手里说“保平安”的黄导,那个后背撞在橡胶树上还梗着脖子说“没事”的黄导,那个笑着说“要教孩子们画海棠”的黄导,可能真的掉进了这片红土坡最深的黑暗里。

雨还在往死里泼,砸在他们的钢盔上是“咚咚”的闷响,砸在燃尽的树桩上是“啪啪”的脆响,砸在每个人的后颈窝,是透骨的凉。湿透的迷彩服贴在身上,像层冰壳,伤口被雨水泡得发麻,却没人在意——心里的冷,早就盖过了皮肉的疼。

头顶的乌鸦群还在盘旋,“呱呱”的叫声比刚才更凄厉,像无数把钝刀在雨幕里拉锯。有几只乌鸦俯冲得很低,翅膀扫过他们头顶的雨幕,投下的黑影在地上一闪而过,像谁的魂灵被风吹散。其中一只乌鸦的爪子上还抓着片焦黑的迷彩布,在雨里晃来晃去,像面小小的黑旗,在灰黑的天色里格外扎眼。

这叫声刺破雨幕,混着哗哗的雨声、峡谷底轰隆的水流声,还有远处未熄的橡胶树燃烧的“滋滋”声,像一首最悲伤的挽歌。唱给掉进白雾里的黄导,唱给这片被血浸透的红土,也唱给这场还没结束的战斗——歌声里裹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遗憾、不甘、还有藏在最深处的,连眼泪都带不走的疼。

白雾还在翻滚,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吞进去。而他们站在崖边,任凭雨水浇透全身,像五棵扎在红土里的橡胶树,根连着根,枝桠伸向不同的方向,却都望着同一个地方,在心里一遍遍地喊着那个名字,直到声音被雨吞没,被雾吞没,被这片红土坡最深的黑暗,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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