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刀浸茉莉香(2 / 2)
我轻手轻脚走到他对面,拉开板凳时,朽坏的木腿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长吟,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杨杰的眉峰瞬间皱紧,眼神扫了我一眼,带着无声的警示。我刚坐稳,他就把一碗冒着热气的牛肉面推到我面前,瓷碗边缘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里面的陶土。
汤面上浮着一层透亮的红油,像凝固的琥珀,被热气熏得微微晃动,顺着碗沿往下滚出细小的油珠。香气裹着热浪直冲鼻腔,层次分明——先是牛油熬透的醇厚香,接着是干辣椒炒过的焦香,最后是筒骨熬了整夜的鲜,混在一起勾得胃里一阵发空。面条是手擀的,根根粗细均匀,泛着麦香,上面撒着切碎的蒜苗和香菜,绿得鲜亮;正中央卧着个荷包蛋,蛋黄微微溏心,边缘煎得金黄发脆,用筷子轻轻一碰,就能看见橙黄色的蛋液要溢出来。
“你怎么和夏川由美加一起过来的?”杨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常年在野外作战的沙哑,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碾出来的,还裹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黑眼珠死死盯着我,眼神里的警惕几乎要溢出来,说话时还飞快扫了眼门口的布帘——目光停了半秒,确认布帘没动,才又转回来。“她是青姑会的核心,丽丽姐的左膀右臂,鼻子比缉毒犬还灵,你就不怕她嗅出不对劲?”
“掩护。”我拿起筷子,指尖攥得有些紧,刻意放慢动作搅了搅碗里的面条——面条沉在碗底,裹着汤汁,捞起来时还挂着细小的油星。借着低头的动作,我的目光飞快扫过整个屋子:只有老板在灶台后忙活,他穿件灰扑扑的粗布褂子,后背沾着块油渍,正弯腰往大铁锅里添水,铝制水桶撞在锅沿上,发出“咚”的闷响。灶台里的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晃荡,手里的水瓢舀水时动作熟练得像刻在骨子里,显然没注意到角落里的异常。
“我以给肖雅挑孕妇装为借口带她来的。”我抬眼看向杨杰,语气急了些,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下,发出“笃”的轻响,“她去年帮肖雅找过安胎药,对肖雅印象不错,又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没怀疑。”最后几个字我咬得重了些,往前倾了倾身,连称呼都带上了急切:“快说正事,到底什么事这么紧急?杨杰啊杨杰,我的杨队长,别绕圈子——这地方多待一秒都悬。”
杨杰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面汤——滚烫的汤汁刚触到唇,他喉结就重重滚了两下,幅度大得能看见凸起的弧度,显然是常年在野外执行任务练出的“抗烫本事”,半点没露出生涩。放下碗时,瓷碗底磕在坑洼的木桌上,发出“笃”的闷响,他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像被墨汁泼过似的,瞬间沉得堪比灶台后积了十年的黑炭,连眼尾的纹路都绷得发紧。
“警方查到了,法国暗夜集团的肖云海,下个星期三会来金三角雷朵集团。”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过冰的冷硬,说“肖云海”三个字时,指尖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桌面——那是他确认情报绝对可靠时的习惯性动作,当年端掉“黑鸦”窝点前,他也是这样敲着地图说“行动”的。
“肖云海?”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手里的竹筷没攥稳,重重撞在瓷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当”声,在狭小的面馆里格外刺耳。碗沿晃了晃,溅出两滴红油,落在磨得发白的迷彩裤上,晕开极小的油点。我的声音瞬间变了调,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差点伸手去扶碗:“那是肖雅的亲生父亲!我天天和她待在一起,同吃同睡,她半个字都没提过他要来,连‘暗夜集团’这四个字都没跟我聊起过!这不可能!”
肖雅上周坐在床边整理旧相册的模样突然撞进脑子里——她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的肖云海穿着西装,抱着年幼的她站在巴黎铁塔前,她抬头望着我时,眼里蒙着层雾似的失落:“下个月就是我生日了,不知道爸爸今年会不会记得……上次他寄礼物,还是三年前的玩偶熊呢。”她的指尖划过照片里肖云海的肩膀,语气软得发涩,要是知道父亲要来,怎么会是那样藏不住的委屈?
“你听我说完!”杨杰猛地抬手,掌心狠狠拍在桌角,朽坏的老木桌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长吟,桌面的油星子都震得跳起来,我面前的两根竹筷“哒哒”碰了两下,差点滑进碗里。他身体往前倾了倾,瞳孔缩成针尖,目光锐得像刚磨过的军用匕首,几乎要戳进我心里,连呼吸都带着压迫感:“现在别问太多,线人在暗夜集团埋了三年,这条情报是用命换的,绝对可靠!”
他顿了顿,喉结又滚了滚,说出的话像冰锥扎人:“肖云海不是什么‘法国生意人’,是暗夜集团的二把手,手上沾着三条缉毒警的命——2021年在马赛港,为了抢一批可卡因,直接开枪打死了我们的卧底和两名当地警察,尸体扔进了地中海,到现在都没找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飞快压低,“他来雷朵,绝不是为了参加你和肖雅的婚礼,是想借着‘探亲’的由头,和青姑会搭线,用雷朵的罂粟源和青姑会的运输渠道,打通金三角到欧洲的贩毒专线!这条线一旦通了,每年至少有上吨毒品流出去!”
他的话像块从冰川上凿下的硬冰,狠狠砸在我心口,凉意在瞬间顺着血管窜遍全身,连指尖都开始发颤。我张了张嘴,想辩解的话堵在喉咙里,几乎要溢出来——
想告诉他,我和肖雅的婚礼定在月底,红帖是丽丽姐特意让人用洒金宣纸印的,边角绣着茉莉花纹,昨天刚送过来,肖雅还抱着红帖笑了好久,说“终于能和你有家了”;
想告诉他,肖雅前天才去做的产检,医官用听诊器听胎心时,她攥着我的手,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回来后还摸着小腹跟我说“宝宝刚才踢了一下,好像在跟爸爸打招呼”,肖云海就算再狠,总不能对着怀了孕的亲女儿下手;
想告诉他,丽丽姐上个月开会时,还把暗夜集团递来的合作函扔在地上,用脚碾了两下,冷笑着说“这群饿狼只认钱不认人,跟他们合作,迟早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她向来防着暗夜集团,怎么可能轻易松口?
可这些话刚到舌尖,杨杰突然抬眼,眼神里的红血丝像网一样铺开,那道横贯手肘的旧疤在昏光里泛着白,我到了嘴边的话,瞬间被堵得死死的。
杨杰的手抬得极快,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反应——那只常年握枪、布满老茧的手掌,带着破风的力道,“啪”地一声狠狠扇在我左脸上。脆响在不足十平米的狭小面馆里炸开,撞在斑驳的土墙和油腻的木桌间,反弹出细碎的回声,连灶台后老板添水的动作都顿了半秒。
我的耳朵瞬间“嗡嗡”作响,像钻进了一群振翅的蜂虫,世界里只剩下尖锐的鸣响。左脸颊火辣辣地疼,不是刺痛,是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按在皮肤上的灼痛,热度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连牙床都跟着发麻。嘴角很快渗出点咸腥的味道,我下意识抿了抿唇,那股铁锈味更重了——一滴暗红的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滑,“嗒”地落在洗得发白的迷彩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像朵骤然绽放的残花。
“清醒点!”杨杰的吼声压得极低,却像从胸腔里滚出来的惊雷,每个字都裹着淬了火的钢针,扎得我耳膜发疼。他往前倾着身,胸口剧烈起伏,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连眼白都透着吓人的猩红。不等我缓过神,他的手指已经狠狠戳在我胸口,力道大得几乎要戳进骨血里——指甲陷进我深灰色的棉质衬衫,布料被攥得发皱,“袈沙!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侦察兵!”他咬着我的真实身份,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不是雷朵那个围着毒枭女儿转的‘袈沙’,更不是要和毒枭之女拜堂成亲的赘婿!”
他的指尖还在用力,戳得我胸口发闷,连呼吸都跟着滞涩。“你的任务是摸清雷朵和暗夜集团的勾结证据!是端掉这两个藏在金三角的毒窝!”他的声音里裹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不是让你在这里谈情说爱,更不是让你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老周是怎么死的?忘了小马在你面前咽气时,手里还攥着半截毒针?”
提到战友的瞬间,他的眼神更锐了,像两把出鞘的匕首,几乎要剜进我眼里:“肖雅是毒枭的女儿!她爹肖云海是手上沾着三条缉毒警人命的亡命徒!你以为你给她挑两件衣服、陪她睡几晚,就能改变这一切?”他猛地松开手,又狠狠拍在桌上,老木桌“吱呀”呻吟着晃了晃,碗里的红油都溅出了边,“等他们打通欧洲通道,上吨的毒品流进中国,多少家庭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对得起身上那身没穿在身上的军装吗?对得起烈士陵园里那些连名字都没刻全的碑吗?”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指腹能摸到迅速肿起来的硬块,疼得钻心,可心里的疼更甚——像有把钝刀在胸腔里慢慢割着,每动一下都带着滞涩的痛。
肖雅的样子突然撞进脑子里:她靠在床头笑的时候,眼尾会弯成月牙,鼻尖微微泛红;她护着小腹时,指尖会轻轻贴着棉布裙,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昨晚她窝在我怀里,手指在我掌心画圈,声音软得发黏:“等孩子出生,就叫‘曦曦’吧,像晨光一样亮堂。”
跟着是丽丽姐的背影:上个月我清点军火时少了两箱,她把金条拍在我桌上,对着问责的长老冷笑“是我让他先调去护肖雅的”;她给我那部刻着蛇形纹的手机时,语气淡淡却带着信任“青姑会的人,得有个靠谱的家伙”。
可这些温柔的、温热的画面,转眼就被杨杰的吼声、“中国军人”四个字砸得粉碎——烈士陵园里,老周的墓碑上还沾着去年清明的雨水,小马的照片里笑得一脸青涩,他们牺牲时的血,和我嘴角此刻的腥气,混在了一起。
所有的画面搅成一团乱麻,缠在我的喉咙里、胸口里,堵得我喘不过气。我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想告诉杨杰我没忘,可最终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气音,像破了洞的风箱。
过了半晌,我才缓缓松开捂着脸的手。指尖从发烫的脸颊上挪开时,能清晰摸到颧骨处肿起的硬块,按下去是钻心的疼,连带着半边脸都麻酥酥的,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皮下游走。我抬眼看向杨杰,他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去,只是那股灼人的怒火淡了些,化作一种沉重的审视。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时,哑得像被砂纸磨了千百遍,每个字都坠着铅块似的沉:“听见了。”
杨杰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紧绷的下颌线松了些,却依旧没完全舒展。他探手进迷彩服口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巾——那纸巾边缘卷得像朵蔫了的花,上面还沾着点深褐色的油渍,是早上吃油条蹭上的,被他揉得皱成一团。“擦了。”他把纸巾递过来,声音软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别带着伤回去。夏川由美加那丫头精得跟猴似的,你这半边肿脸,她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下,语气重了几分:“露了马脚,谁都救不了你——包括肖雅。她怀着孕,真出了事,你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我接过纸巾,指尖捏着那粗糙的纸页,凑到嘴角。纸纤维蹭过破皮的地方时,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倒比刚才的巴掌更添了几分尖锐的痛,简直像在伤口上撒盐。我草草擦了擦血渍,纸巾上立刻晕开一小片暗红,和那油渍叠在一起,看着格外刺眼。
“我知道了。”我应着,撑着桌子站起身。朽坏的木凳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吱呀”声,像在撕扯这屋里压抑的空气。目光下意识扫过桌前那碗牛肉面——热气还在袅袅往上冒,荷包蛋的蛋黄已经彻底流了出来,橙黄色的蛋液混着透亮的红油,在碗底晕开一片,香气还在往鼻子里钻,可我胃里像堵了块冷硬的石头,沉甸甸的,半点食欲都没有。
“我走了。”我最后看了眼杨杰,他正低头用指尖抠着桌面的油星子,没再看我,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回应轻得像叹息,混在面馆的油烟味里,很快就散了。
走出面馆掀动蓝布帘的瞬间,正午的阳光像泼洒的熔金,直直撞进眼里——刺得我下意识眯起眼,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茫,好半天才看清巷口的轮廓。左脸颊的灼痛还在往耳根蔓延,不是尖锐的疼,是带着麻木的钝烧,像有块滚烫的烙铁贴在皮肤上,连带着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可心里的疼更沉,像压了块浸了水的千斤巨石,堵得胸腔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重。
我沿着墙根的阴影往汇合点绕,脚步放得极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肿起的脸颊——指腹刚碰到皮肤就猛地缩回,那触感硬得像块发面馒头,一碰就钻心疼。转过第三个拐角,终于看见那辆黑色兰德酷路泽,夏川由美加正斜靠在驾驶座车门上,一条腿微微曲起,脚踩着轮胎边缘的红土,手里拎着两杯冰镇椰子汁。
椰子是青绿色的,带着新鲜的椰壳纹路,吸管斜插在被砍开的顶端,杯壁上凝着密密麻麻的水珠,顺着弧度往下滑,“嗒嗒”滴在她的黑色马丁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看见我,她立刻直起身,嘴角的疤痕跟着浅浅扬起,连眼神都柔和了些,没了平日在青姑会里的锐利:“袈沙君、どうしてこんなに遅いですか?迷子になったのでは?”
我心里猛地一紧,赶紧垂下眼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眼时已经扯出个僵硬的笑,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左脸,假装是被太阳晒红的,指尖刻意蹭过发烫的皮肤:“すみません、コンビニのレジは一つしかなくて、五人も列を作っていました。”我刻意顿了顿,编得更具体些,“しかも店主は年を取っていて、小銭入れを翻して一枚一枚数えていたので、时间がかかりました。”
她闻言了然地点点头,把其中一杯椰子汁递过来——杯壁的冰凉瞬间透过指尖传上来,像攥住了块冰,刚好压下脸颊的灼痛。我接过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椰汁混着冰碴滑过喉咙,凉意在胸腔里炸开,连心里的沉郁都散了些。
“では、「暹罗成衣铺」に行きましょうか?”她拉开车门,雪松香水的清冽气息从车里飘出来,混着手里椰子汁的甜香,意外地和谐。她弯腰坐进驾驶座时,工装外套的下摆扫过座椅,露出腰侧别着的伯莱塔枪套,“さっき店主に电话しました、「软云绵」を全部取り出すように言いました。ジャスミンの刺繍があるものもいくつか残してもらいました、シャオヤさんはきっと喜びます。”
“好。”我应着,弯腰坐进副驾,刻意用右手撑着座椅,避开左侧脸颊的角度,尽量让动作看起来自然些。越野车的引擎重新发出低沉的轰鸣,轮胎碾过坑洼的水泥地,中控台上的指南针又轻轻晃了晃。车窗外的商铺渐渐往后退,油炸罗勒叶的焦香、咖喱的辛辣混着红土的腥气钻进来,和车里的香水味缠在一起。
夏川由美加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衣服的款式,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带着熟稔的专业:“家で着るのにはローカラーのワンピースが便利で、授乳にも使えます;リリーさんとの会议には、少しフォーマルなブラウスが合います。妊妇でも体裁が悪くないですよ。”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窗外——车已经驶出镇口,成片的罂粟花田又撞进眼里。粉白色的花瓣被阳光浸得透亮,像撒了层碎银,风一吹就轻轻晃荡,泛起流动的花浪,美得像场不真实的幻梦。可我知道,这梦幻的花瓣底下,藏着青姑会的刀、暗夜集团的血、还有流不尽的毒品腥气。更藏着我永远不能对肖雅说的秘密——那个她盼了多年的父亲,是双手沾血的亡命徒;而那个许诺要和她过一辈子的“袈沙”,终究要亲手打碎她的生活。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椰子汁,冰凉的杯壁硌得掌心发疼,却远不及心里那道钝痛来得刺骨。
“暹罗成衣铺”窝在镇中心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拐角,夹在一家炸香蕉摊和杂货铺中间,门脸不算起眼,却凭着老手艺在镇上立了十年。门口挂着块厚重的柚木招牌,“暹罗成衣”四个字是店主年轻时用刻刀手雕的,笔锋带着点泰式书法的圆润,只是红漆早已被日晒雨淋剥得斑驳,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边缘还裂了道细缝,用铜钉铆着才没散架。
推开门的瞬间,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叮铃——”响了一声,那铃声脆而不尖,是老铜铸的,铃舌坠着枚极小的银片,晃起来时连影子都带着细碎的颤。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宋,镇上人都叫他宋伯。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褂,领口别着根银质的顶针,鼻梁上架着副黑框老花镜,镜片边缘磨出了毛痕,显然戴了不少年头。此刻他正坐在柜台后的竹椅上穿针引线,手里捏着根细如发丝的真丝线,另一只手拿着块米白色棉料,针脚在布面上起落得极稳。听见铃声抬头,看见夏川由美加,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堆起笑,声音带着点老烟嗓的沙哑却格外热络:“夏川小姐来啦?一早就在这儿候着了——按你说的,那批‘软云棉’全摊在里屋竹架上,还筛掉了三块有棉结的,保准是今年的好料。”
铺子里不过十几平米,却收拾得利落。靠临街的墙立着三排木质衣架,是宋伯自己打的,梨木的架子磨得发亮,边角包着铜皮防磕,每个衣架上都挂着两三件成衣,大多是浅杏、米白、鹅黄这类温润的色系,布料以棉麻和真丝为主。最靠里的衣架上还留着刚熨烫过的痕迹,布料挺括却不僵硬,显然是今早特意打理过的。阳光透过临街的木格窗棂照进来,在布料上投下菱形的斑驳光影,连浮尘都在光里看得真切。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味道,是新布料的草木清香,混着柜台后浆糊罐里散出的米浆甜气,还有宋伯身上老烟斗的淡淡烟味,三种味道缠在一起,温吞得像晒透的棉被。
夏川由美加熟门熟路地往里走,脚步踩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没发出半点声响。里间用布帘隔出块小空间,挂着的蓝印花布帘上绣着缠枝莲,她掀帘时动作轻得很,很快就拎着三件衣服出来,放在柜台前铺着蓝粗布的台面上——那布是宋伯妻子生前织的,洗得发蓝,边缘用白棉线锁了边,磨得软乎乎的。
“袈沙君、これはどうですか?”她弯腰拿起最上面那件鹅黄色的棉麻长裙,裙摆自然垂落,刚好扫过台面。那黄色不是扎眼的亮黄,是像初春新抽的柳芽,混着点奶白的柔和,裙摆下摆绣着一圈细碎的白茉莉,花瓣只有指甲盖大小,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接头,连花萼的纹路都用银灰色丝线勾了边,在光下泛着极淡的光泽。她把裙子往我面前递了递,指尖托着裙腰的位置,“この生地を触ってみてください。”
指尖碰到我手背时,我下意识缩了一下——她的指尖还带着刚握过冰椰子的凉意,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和我发烫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心里的慌乱也跟着冒上来,怕她察觉出我指尖的僵硬,赶紧伸手接过裙子。
布料刚碰到掌心,就觉出了惊艳——那“软云棉”果然名不虚传,是比普通棉麻更细腻的质地,像肖雅清晨刚梳顺的发丝,又像婴儿午睡时贴在脸颊的襁褓布,顺着指尖往下滑时,没有半分粗糙的摩擦感,只觉得温软得能融进皮肤里。裙摆的茉莉绣线是用曼谷产的真丝捻的,摸上去平平的,完全不会硌手,对着光看,能看见丝线里藏着的极细闪,是掺了点银线的缘故。
我盯着裙摆的花纹,喉结动了动,刻意扯了扯嘴角,想让笑容看起来自然些,可脸颊的灼痛还在,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僵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些细碎的茉莉绣纹,声音放得轻,却还是藏不住一丝发紧:“いいです、これにします。シャオヤはきっと喜ぶでしょう。”这话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肖雅向来喜欢这种温柔的颜色和细致的花纹,可一想到她收到衣服时的笑,再想到藏在背后的秘密,心口就像被布料裹住似的,闷得发疼。
夏川由美加笑得眼睛弯成了饱满的月牙,眼尾的弧度柔和得像被晨露浸过,连左眉骨下那道浅淡的疤痕都跟着舒展开,在光下泛着极淡的白,非但不突兀,反倒添了几分鲜活的暖意:“袈沙君、眼光がいいですね。”她抬手拿起台面上另一件酒红色短款外套,料子是水洗过的薄棉,捏在手里像揉了团蓬松的云朵,松开后立刻回弹,没有半点褶皱。
那酒红色不是刺眼的亮红,是像陈年红酒沉淀后的温润色泽,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もう一件、これを选びましょうか?”她把外套往我面前递了递,指尖划过衣摆的锁边,“朝晩は山间の风が凉しいです,シャオヤさんが外出するときに肩にかければちょうどいいです,前襟の弧度が缓やかで、お腹もよく守れます。”她顿了顿,指尖按在布料上轻轻摩挲,补充的语气带着熟稔的专业,显然是提前做过功课:“この生地は三回水洗いしてあります,缩み率は0.5%以下で、色落ちもしません。洗濯机で回しても大丈夫です,妊妇には最适です。”
我机械地点着头,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落在铺子临街的玻璃橱窗上。橱窗玻璃蒙着层薄尘,映出的倒影有些模糊,却依旧能清晰看见我左脸颊的红痕——那片红肿从颧骨蔓延到耳根,像被泼了层淡胭脂,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隐约可见,在阳光下亮得扎眼。夏川由美加就站在我身侧,正低头用指尖抚平鹅黄长裙上的褶皱,她的高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荡,发梢扫过台面的蓝布,耳后的蛇形刺青在阳光里无所遁形——墨色的蛇头微微昂起,鳞片的纹路用细针绣得清晰,边缘早已和皮肉长在一起,透着青姑会核心成员独有的凛冽。
可我心里却像压了块浸了水的巨石,沉得透不过气。
杨杰的巴掌还在隐隐作痛,那股钝钝的灼烧感从颧骨一直窜到太阳穴,嘴角残留的咸腥气时不时钻进鼻腔,像在提醒我“陈默”的身份;肖雅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她今早勾着我衣角时的温度还凝在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她掌心的薄汗,像刻在了皮肤上;夏川由美的热心就摆在眼前,她替肖雅考量布料、斟酌款式的细致,连“水洗三次”的细节都记得清楚,话语里的熟稔和真诚,让我喉咙发紧。
我站在这满是棉麻清香的铺子里,像个被生生撕裂的人。
一半是雷朵的“袈沙”——是想亲手给肖雅挑件最软的裙子,想在她午睡时替她掖好被角,想等着她肚子里的小生命踢第一脚,想和她在金三角的晨光里过安稳日子的“袈沙”;另一半是中国军人黄导——是藏着卧底身份,握着记录证据的隐形利刃,要盯着肖云海的动向、摸清青姑会与暗夜集团勾结,要亲手端掉这两个毒窝,要对得起烈士陵园里战友墓碑的陈默。
两种身份像两股反向的力,在我身体里拉扯,连呼吸都带着撕裂的疼。
宋伯已经把两件衣服仔细叠好,放进了印着茉莉花纹的牛皮纸袋里——那花纹是他老伴生前手绘的,白茉莉的花瓣边缘晕着淡淡的灰,笔触温柔。他还找了根柔软的米色棉绳,在袋口打了个规整的蝴蝶结,尾端剪得齐齐的,透着老匠人的细致。夏川由美加从棕色皮质钱包里抽出泰铢,指尖夹着钞票的动作利落,递给宋伯时还笑着说了句“麻烦您了”,声音里的爽快和刚才挑衣服时的细心判若两人。
她拎着牛皮纸袋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得像在跳舞,黑色马丁靴踩在铺着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脆响,和她平时在青姑会里沉稳的步伐截然不同。我跟在她身后,右手无意识地攥着口袋里刚买的烟盒——那是当地产的廉价烟,烟盒本就皱巴巴的,此刻被我攥得棱角都平了,硬纸壳陷进掌心的纹路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指甲盖都透着淡淡的青。
阳光透过木格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踩着那些亮斑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连脚下的青石板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阳光从临街商铺的木格窗棂与门板缝隙里钻进来,不是成片的暖光,是被切割成细窄的金箭、零碎的碎银,斜斜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光影随着檐角的风轻轻晃荡,在我的黑色作战靴尖跳着——我踩着那些亮斑往前走,每一步都放得极轻,却仍觉得像踩在锋利的刀尖上,膝盖发僵,脚心发颤,连小腿的肌肉都绷得发紧。青石板被晒得发烫,热量透过靴底往上渗,和脸颊未散的灼痛缠在一起,成了种尖锐又麻木的痛感。
刚踏出“暹罗成衣铺”的蓝布帘,镇口突然传来武装皮卡的引擎声——不是普通汽车的轰鸣,是改装过的柴油发动机发出的闷雷似的声响,“轰隆隆”地滚过街道,震得铺门口的铜铃都跟着“叮铃”轻颤。风顺着街面卷过来,带着股熟悉的甜香先撞进鼻腔——是罂粟花的味道,不是清晨带着晨露的清冽,是正午被晒透的醇厚甜腻,像融化的蜂蜜,却又裹着红土特有的腥气。那腥气不是雨后的湿黏,是晒干的红土被车轮碾碎后扬起的、带着铁锈味的干腥,混着皮卡车身的金属冷味——是铁壳被晒烫的焦糊气、车斗里机枪枪管的冷硬气息,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淡得几乎闻不见,却足够让神经瞬间绷紧。
这是金三角独有的气息。甜香里藏着刀光剑影,红土腥里埋着毒品的原罪,金属冷味下裹着亡命徒的野心,连那丝淡得像幻觉的硝烟味,都记着无数未被言说的厮杀。它危险得像悬在头顶的刀,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沾染上罪恶,却又带着种致命的迷人——迷在罂粟花海的虚幻美里,迷在小镇烟火的粗粝真里,更迷在那些藏不住的温柔里:肖雅勾着我衣角的温度,夏川由美加挑衣服时的细致,甚至宋伯包衣服时打的蝴蝶结。
我抬手挡了挡眼,才发现是阳光太烈。正午的日头悬在头顶,金箔似的光线砸在视网膜上,刺得眼前瞬间泛白,眼眶跟着发酸,温热的湿意悄悄爬上睫毛。我飞快地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逼回去——不能掉泪,绝不能。夏川由美加就在我身侧半步远,她耳后的蛇形刺青还在光里亮着,那双常年握枪的眼睛比谁都敏锐;肖雅还在雷朵的主楼里等着我,等着我带回去的鹅黄裙子,等着我说“很快就回”;杨杰的巴掌还在疼,“中国军人”四个字像烙印刻在心上。
金三角的光真亮啊,亮得能照清青石板的纹路,能照透罂粟花的花瓣,却照不进我心里的褶皱——那些藏着秘密的、撕裂的、沉得喘不过气的褶皱。我攥紧了口袋里的烟盒,硬纸壳的棱角硌着掌心,指节泛白。风又卷过来,带着那股甜香与冷腥,我吸了口气,把眼眶里的酸意压得更深,跟着夏川由美的脚步往前走。
阳光太刺眼,可我不敢掉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