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誓植心（1 / 1）
涤尘轩的晨雾还未散尽，青萝端着刚温好的莲子羹踏进门时，正撞见茶心抬手拂过茶盏的瞬间。窗棂漏进的晨光恰好落在茶心指尖，那截常年握着茶筅的指节竟泛起半透明的光晕，像极了初春消融的冰棱，连瓷盏的影子都能隐约透过去。
青瓷碗“当啷”撞在案几上，滚烫的莲子羹溅出几滴，落在青萝手背上烫得她一缩，可她浑然不觉，目光死死钉在茶心那只手上。昨夜她守在廊下，明明看见茶心给院角的腊梅培土时，指尖还带着正常的温热，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这般模样？
“小心烫。”茶心转过身，声音依旧是温润的，伸手想去擦青萝手背上的污渍，指尖刚碰到她的皮肤，青萝就像被火灼般往后退了半步。茶心的动作顿在半空，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淡淡笑了笑：“倒是忘了，这‘无味之茶’的代价，来得比预想中快些。”
“代价？什么代价！”青萝的声音发颤，鼻尖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她想起玄鉴昨日临走时看她的眼神，想起慧觉禅师彻夜诵经的梵音，那些她刻意忽略的蛛丝马迹，此刻全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她扑过去抓住茶心的手腕，触到的温度虽在，却带着一种缥缈的虚浮，“是上次对抗仙界时用的那招对不对？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是不是！”
茶心被她晃得轻轻咳嗽两声，抬手替她拭去眼泪，指尖的透明感又重了些，连青萝睫毛上的泪珠都能透过指腹映出来。“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就是世间常事，何况我本是壶灵所化，能守着这涤尘轩数十年，看遍春花秋月，已是天大的幸事。”
“我不准！”青萝猛地甩开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是茶心从昆仑墟的寒潭边捡回来的草木精，那时她刚化形不久，被山妖追得断了灵根，是茶心用百年茶露一点点替她续上生机，教她辨识草木，教她煮茶待客。在她心里，茶心从来不是什么壶灵，是比亲娘还亲的人。“你能救我，我也能救你！师父说过，草木本源能续灵脉，我是千年青槐所化，本源足够！”
话音未落，青萝就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指尖泛起浓郁的碧色灵光。那是她的本源灵力，带着青槐千年的苍劲生机，刚要顺着掌心渡向茶心，就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挡住。茶心按住她的手腕，眉梢微微蹙起，这是青萝认识她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严肃的神情。
“胡闹！”茶心的声音沉了些，“草木本源是你的根，断了本源，你会打回原形，连化形都难，你以为这是孩童过家家吗？”
“打回原形就打回原形！”青萝哭喊道，泪水混着灵力溅在案几上，竟让那方青石案生出几丝细小的绿芽，“总好过看着你一点点消失！当年你为了救我，敢独闯阴阳茶席对抗清虚子，如今我为什么不能为你牺牲？”
茶心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阴阳茶席的场景。那时青萝被清虚子的符咒困住，灵脉几乎断裂，她抱着青萝在雪地里狂奔，身后是仙界追兵的剑光。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拼了壶灵本源，也要护住这棵刚抽枝的小槐树。可如今，她却不能让青萝重蹈覆辙。
“青萝，你可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茶心拉着她坐到案前，重新给她倒了杯热茶，氤氲的茶烟模糊了她半透明的指尖，“当年我救你，不是要你用命来还，是想让你看看这世间的好。你看院中的腊梅，今年开得比往年盛，明年还会开；你种的那丛兰草，明年春天就会发新芽。生命的意义从不是牺牲，是传承。”
青萝捧着热茶，眼泪滴进茶盏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知道茶心说得对，可心里的不甘像野草般疯长。她想起昨夜偷听到茶心和慧觉禅师的对话，“壶灵本源消散，如灯尽油枯，无可逆转”，这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可我不想你走……”青萝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有你，涤尘轩就不是涤尘轩了。那些来喝茶的凡人，那些讨教茶艺的小妖，他们都是冲你来的。”
茶心笑着摇头，起身牵起她的手，走到院中的空地上。晨雾已经散了，阳光洒满庭院，照得地上的青砖泛着暖光。茶心指着墙角那株刚冒芽的迎春：“你看这迎春，去年冬天我以为它熬不过去，没成想开春就发了新芽。这涤尘轩的魂，从来不是我，是‘涤尘’二字——涤尽尘嚣，守护本心。我在时守着它，我走了，自然有能守着它的人。”
青萝顺着她的手看去，忽然注意到茶心的指尖已经透明到能看见地上的青砖纹路。她的心猛地一紧，挣脱茶心的手，转身冲进后厨，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她攒了五年的灵土，还有一颗用自己精血滋养的青槐灵种。那是她原本打算等茶心寿辰时，种在院中的礼物。
“我不渡本源了。”青萝蹲在空地中央，用指尖刨开泥土，动作又快又急，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泥屑，“但我要在这里种上这颗灵种。它是我用千年修为养的，能感知涤尘轩的气息，能吸天地灵气。我发誓，我会守着它，守着涤尘轩，像你当年教我那样，给凡人煮茶，给小妖指路，让‘涤尘’这两个字，比你在时更响亮！”
茶心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阳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体，在青萝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晕。青萝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刨好了坑，小心翼翼地把灵种放进去，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倒出几滴晶莹的汁液——那是她攒了半年的晨露精华，滴在土里时，竟泛起淡淡的金光。
“这灵种沾了你的精血，又有晨露滋养，用不了三年就能长成小槐树。”茶心走过去，用指尖轻轻点在灵种上方，一丝纯净的茶气缓缓注入土中，那刚埋好的灵种竟瞬间冒出一点嫩绿的芽尖，“它会替我看着你长大，看着涤尘轩的春去秋来。就像当年我看着你从寸许高的小苗，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
青萝抚摸着那点嫩芽，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一丝暖意。她想起茶心常说的“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强行挽留，而是让自己活成对方的模样，把对方的心意，延续成更长久的风景。
她站起身，对着茶心深深鞠了一躬，脊背挺得笔直，像极了当年茶心面对仙界使者时的模样。“茶心姐姐，你放心。日后不管是凡人来讨茶喝，还是妖邪来捣乱，我青萝都能挡得住。这涤尘轩的茶烟，绝不会断；你教我的道理，我也绝不会忘。”
茶心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笑着点了点头。晨风吹过院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株刚冒芽的青槐灵种在风中轻轻摇曳，嫩芽上沾着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像极了茶心指尖那抹透明的光晕，也像极了青萝眼中，从未熄灭的希望。
青萝忽然想起昨夜慧觉禅师说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原来有些离去从不是终点，就像这颗灵种，埋进土里的是告别，长出来的，却是生生不息的未来。她抬手抹去眼泪，转身牵起茶心的手：“姐姐，我再给你煮壶雨前龙井吧，去年存的，味道正好。”
茶心的指尖轻轻回握，虽然依旧带着缥缈的虚浮，却让青萝觉得无比安稳。案几上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院中的腊梅散发着幽香，刚种下的灵种在晨光里舒展着嫩芽，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在这一刻，完成了最郑重的交接。
青萝端着茶筅的手不再发抖，沸水注入茶壶的瞬间，茶香混着晨雾漫开来，裹着两人的身影。她知道，茶心或许会像雾一样散去，但这涤尘轩的茶味，这院中草木的生机，还有她心里的誓言，都会在岁月里，长成最悠长的余韵，等着来年新雪落下时，依旧能暖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