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冬雪深深(2 / 2)
墨迹在笔尖凝聚,欲滴未滴。自邕州归来,他如同被卷入一场接一场的疾风骤雨,案牍劳形,明枪暗箭,竟抽不出片刻闲暇,去好好见一见那个眉眼温婉的姑娘。如今局势稍定,议婚之事被提上日程,他却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这愧疚,是对沈文漪的疏于问候,似乎也隐隐指向那个还在邕州对着他说出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的清冷女子。
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笔搁回青玉笔山,任由那滴浓墨无声地晕染了宣纸一角。他扬声唤来如意,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下聘之礼,务必要厚重,仪程需周全。不能让沈家觉得我崔?,是那等不知礼数、怠慢轻狂之人。”
如意垂首应“是”,目光飞快地掠过主子微蹙的眉心和案上那封未写完的信,心中轻轻一叹。她这主子,于朝堂诡谲、江湖风波中皆能洞察秋毫、挥洒自如,偏偏在这男女情愫之事上,迟钝得让人徒呼奈何。
是夜,雪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偏院的小暖阁里,却透出融融暖意。一个小巧的红泥火炉上温着一壶滚烫的绍兴黄酒,酒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气息,在室内弥漫。
谢无忧与叶英台相对而坐。谢无忧伤势未愈,只浅酌了几杯,苍白的脸颊便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在灯下看来,竟比窗外寒梅更添几分娇艳,只是那眼底深处,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寥落。叶英台则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只是卸去了官服,青丝随意挽起,更显利落。她默默翻动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眼神有些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
“听说……”谢无忧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暖意,又像是怕听清自己的话,“崔大人要结婚了。”
叶英台翻动酒杯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她,没有接话,只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一路烧灼到胃里。
谢无忧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灵,却带着一种如同冰面碎裂般的凄清:“我早知道他心里装着的一直是那位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沈家小姐。可……可这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明明白白地疼。”
叶英台放下酒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声音低沉:“无忧,崔兄这样的人,心里装的是黎民百姓,是江山社稷。儿女情长于他,或许是负累。喜欢他太苦。就像……就像当年的颜姑娘。”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悉与无奈。
“颜姑娘?”谢无忧微微一怔,眼中露出探寻之色,“是哪位故人?”
叶英台眼神一暗,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不愿多提的避忌:“……一位故人罢了,不提也罢。”
炉火噼啪,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各自承载着不同重量的面容。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药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怅惘。窗外,落雪无声,将世间一切喧嚣与隐秘的心事,都温柔而又残酷地覆盖。
夜,深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汴京城在这片洁白之下,显得格外宁静。然而,这宁静之下,青龙帮覆灭的余波并未真正平息。街巷之间,巡夜官兵整齐的脚步声踏碎积雪,更夫梆子声遥远而清晰,却也总有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吹来的、带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冷风,提醒着人们,平静只是表象。
谢无忧抱着剑,独自走过覆雪的长廊,脚步轻得没有声音,只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串孤独的、指向远方的足迹。叶英台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立在庭院最深的角落,披着玄色斗篷,目光越过重重屋宇,望向北方那一片被雪光映照得有些诡异的皇城轮廓。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仿佛是所有黑暗漩涡的源头。
——青龙帮,或许真的只是一扇门。一扇被强行撞开的、通往更深处黑暗的门。门后的阴影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庞然大物?她握紧了手中冰凉的雁翎刀,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
书房里,崔?仍在灯下批阅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卷宗。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忽然,他像是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窗外,唯有雪花无声飘落,天地间一片寂然。但那死寂之中,又仿佛有极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脚步声,刚刚从长廊尽头掠过,又仿佛有一道复杂的、难以捕捉的目光,在他心湖上轻轻划了一下,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
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道是自己连日操劳,心神耗费过甚所致。
他不知道,在长廊尽头,有个少女正背对着他,将那份未敢言说的心事藏进了剑鞘里。
雪,下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