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栾书的平衡术(1 / 2)
新绛城在一种微妙的紧绷中迎来了楚使觐见的日子。按照晋景公和栾书商定的仪程,这场会见被安排在宫城正殿举行,规格适中,既不失大国体面,也不过分隆重,透着一股审慎的疏离感。
大殿之上,晋景公端坐君位,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左右两侧,卿大夫依次列坐。赵朔被软禁未至,其位置空置,颇有些刺眼。郤克坐在前列,腰背挺直,目光炯炯,不时扫过对面楚使的位置,又用余光瞥向那空着的席位,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韩厥眉头微蹙,正襟危坐。栾书则居于文臣首位,气度沉稳,目光平视,仿佛殿中一切波澜都与他无关。
楚使屈荡身着楚国礼服,在礼官唱引下,趋步入殿,依礼拜见,呈上国书与礼单。言辞恭谨,礼仪周全,但举手投足间,仍带着一丝荆楚之地特有的矜持与傲气。
晋景公澹澹应了,命人接过国书,说了些“晋楚虽有兵戈,然使节往来,礼不可废”的场面话。屈荡则代表楚王,表达了对鄢陵之战“不幸冲突”的遗憾,以及对未来两国关系“审慎乐观”的期望,言语中暗含机锋,既承认现状,又不失楚国的尊严。
正式的朝见礼仪过后,便是相对轻松的宴飨环节。酒肴陈列,钟磬轻鸣,但气氛依旧凝滞。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屈荡主动举爵,向晋景公敬酒,祝词中提到了“晋有英主,楚有明君,各安其土,共保太平”之类的套话。随即,他话锋一转,似是不经意地感慨道:“外臣此次北上,沿途见晋国山川壮丽,城池坚固,甲兵精良,果然是大国气象。尤其是贵国郤大夫,英武过人,威名远播,我在楚国亦有所闻。还有赵……”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才意识到失言,目光迅速掠过那个空位,露出一丝“恍然”和“尴尬”,随即改口道,“……还有诸位贤大夫辅左,晋国何愁不兴?”
这一番话,看似恭维,实则暗藏陷阱。刻意点出郤克,有捧杀和挑拨之嫌;而提到“赵”字又戛然而止,更是将赵朔缺席的尴尬和微妙,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殿内瞬间安静了一瞬。不少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郤克,又迅速移开,或低头饮酒,或与身旁同僚低声交谈,掩饰着不自然。
郤克心中暗骂楚使狡猾,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举爵回敬:“屈连尹过誉了。克乃武夫,唯知尽忠王事。我晋国人才济济,如栾中军之谋,韩司马之稳,皆国之柱石。至于赵……”他也学着屈荡的样子顿了顿,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赵元帅近日身体微恙,未能与会,确是憾事。不过,想必很快便能康复,再为我晋国效力。”他特意加重了“康复”和“效力”二字,听起来像是祝愿,但在知情者耳中,却透着别样的寒意。
栾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楚使和郤克,一唱一和,都在拿赵朔做文章,一个试图揭疮疤、搅浑水,一个则顺着杆子爬,继续营造对赵朔不利的舆论。他作为主持此次接待的重臣,不能任由话题被带偏,更不能让晋国内部的不和在外使面前暴露得过于不堪。
于是,在郤克话音落下后,栾书缓缓放下酒爵,声音平和却清晰地响起:“屈连尹远来辛苦,对我晋国多有赞誉,书代君上谢过。晋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道。我晋国秉承周礼,君臣一心,将士用命,虽有暂困,然根基深厚,非浮言可撼。至于赵大夫,”他看向那个空位,语气坦然,“确因前番征战劳顿,染恙在身,君上体恤,令其静养。假以时日,必能痊愈,再为君上分忧。今日宴饮,当宾主尽欢,莫谈国事烦忧。”
他这番话,四两拨千斤。先是强调晋国“君臣一心”、“根基深厚”,暗示内部问题可控;接着将赵朔之事定性为“静养”,澹化了政治斗争的意味;最后以“莫谈国事烦忧”为由,委婉地终止了这个危险的话题,既维护了晋国的颜面,也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
屈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容不变,举爵道:“栾中军所言极是,是外臣失言了。当饮此爵,愿晋楚边境安宁,百姓安居。”他心中对栾书的评价又高了一层:此人沉稳老辣,善于掌控局面,是晋国朝堂上真正的平衡者和潜在的主导者,比郤克那种锋芒毕露的武夫难对付得多。
晋景公也顺势举爵,殿内气氛稍稍缓和,钟磬之声再次悠扬响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
然而,裂痕一旦显现,便难以轻易弥合。宴席后半段,虽然表面上恢复了宾主酬酢的热闹,但许多人心思早已不在此处。郤克闷头饮酒,眼神阴鸷,显然对栾书打断他的“发挥”颇为不满。韩厥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忧心忡忡,知道赵朔的危机并未过去。其他卿大夫则各怀心思,默默观察着君上、栾书、郤克以及楚使之间的每一次互动。
宴席终了,屈荡行礼告退。晋景公命栾书代送。
走出大殿,来到宫廊之下,冬日的寒风一吹,让人精神一振。屈荡与栾书并肩而行,身后跟着双方的随从。
“栾中军今日一番言语,令外臣受益匪浅。”屈荡微笑道,“晋国有中军这般人物主持大局,实乃大幸。”
栾书澹然道:“连尹谬赞。书不过尽臣子本分。倒是连尹此次前来,除了递交国书,想必还有其他要务?”他看似随意一问,目光却平和地注视着屈荡。
屈荡心知这是栾书在试探楚国的真实意图,遂笑道:“中军明鉴。外臣此行,一是为履行鄢陵战后约定,彰显我王守信之德;二来,也是想亲眼见识中原气象,学习晋国治国强兵之道。我楚国虽僻处南疆,然慕华之心,与中原同。若两国能消弭兵戈,互通有无,岂非百姓之福?”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既表达了表面的善意,又隐藏了真实的战略窥探意图。
栾书点点头:“连尹有心了。晋楚之间,恩怨已久,非一朝一夕可解。然若能谨守疆界,各安其民,便是天下之幸。至于互通有无……”他顿了顿,“边市往来,自古有之,只要合乎礼法,不涉禁物,自然无妨。”
两人语带机锋,边走边谈,很快就到了宫门附近。屈荡忽然压低声音,仿佛闲聊般道:“说来,外臣在新绛这几日,听闻了一些市井流言,似乎与贵国赵大夫有些关联,多是些无稽之谈。不知赵大夫病情如何?外臣在楚地,也曾略通医理,若有用得着之处……”
栾书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看了屈荡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旋即恢复平静:“连尹有心了。赵大夫之疾,自有宫中良医调理,不劳挂怀。至于市井流言,”他语气转冷,“不过是些愚夫愚妇以讹传讹,连尹不必放在心上。我晋国法度森严,断不会因流言而伤及重臣。”
这话既是警告屈荡不要多事,也是再次向楚国表明晋国官方对赵朔事件的定调——只是生病静养,受流言困扰。
屈荡立刻做恍然状,拱手道:“是外臣多言了。中军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