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执衡稳驭青徐鼎(1 / 2)
紧接上回,曹操那声震四野的归顺誓言,在初升朝阳的见证下,于北海城外的旷野上久久回荡。持续数年的血战、无休止的提心吊胆,似乎真的在这一刻,随着那初升的太阳,迎来了终结。
简宇立即召来随军主簿、各营校尉,以及自己的核心幕僚,就在这城外的旷野上,就地处置战后事宜,一道道命令清晰、快速、有条不紊地下达:
“传令!中军医护营分出人手,立即救治双方所有伤者,不分彼此,全力施救,不得有误!”
“着后军司马,立即清点阵亡将士,无论敌我,皆需记录姓名、籍贯、所属部曲,妥善收殓,择地暂行安置。待战后,统一造册,厚加抚恤,遗骸送还乡里!”
“着辎重营,即刻开仓,熬煮热粥、姜汤,分发全军及城中幸存的百姓。另,取部分干净布匹、伤药,分发各部!”
就在这时——
“报——!”一骑从城外飞驰而至,直奔简宇面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禀丞相!夏侯惇、夏侯渊、曹仁、乐进、李典等被俘曹将,现已押至!”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投向城门方向。只见一队精锐兵士押着数人从城外进入。当先的夏侯惇,纵然双臂被缚、甲胄残破、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那只独眼依旧凶光四射,如同被困的负伤猛虎,扫视全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与桀骜。
他身后的夏侯渊脸色铁青,曹仁眉头深锁,乐进嘴角挂着冷笑,李典、程昱则垂首不语。这几人的出现,瞬间引爆了曹军阵中压抑的情绪,许多年轻将领几乎要冲出来,被死死按住。荀彧闭上了眼,郭嘉以袖掩口剧烈咳嗽,曹昂身体剧颤。
如何处置这些被俘的核心悍将,是考验简宇政治智慧与胸襟的第一道难关。杀,则必寒降卒之心,绝曹营旧部之望,更坐实“不能容人”之名;放,则需承担其可能反复甚至作乱的风险。
就在这微妙而紧张的时刻,简宇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直接下令,而是侧过身,对刚刚直起身、面色依旧苍白却已恢复了几分沉静的曹操,拱手道:
“孟德公,元让、妙才、子孝、文谦、曼成、仲德诸位将军,皆乃你之股肱,忠勇贯日。如今大势已定,他们自然不再是囚徒。然,绳缚加身,终是武人之辱。这松绑释缚之举,孟德公,不若由你亲自为之?也好教诸位将军知晓,今日之变,非是敌我易位,乃是旧路新途之择,你曹孟德,仍是他们的主公,亦是带他们踏上这条新路之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让曹操亲自为被俘的部将松绑?这意义非同小可。这不仅是给足了曹操面子,更是将化解旧部心结、引导他们转向的关键一步,交还到了曹操手中。
这意味着简宇对曹操并非简单的“收服”与“控制”,而是给予相当的信任与尊重,视其为可以共同领导、安抚旧部的“合伙人”。对夏侯惇等人而言,被昔日主公亲手释放,与被敌人释放,其心理冲击和后续的接受程度,将天差地别。
曹操也明显一怔,深邃的目光与简宇坦然的目光对接片刻。他从简宇眼中看到的,是真诚的提议,而非虚伪的试探。
瞬间,他明白了简宇的深意——这是给他一个在旧部面前重新确立地位、展现担当的机会,也是将安抚旧部的责任部分地移交给他,考验他是否真心转向,能否配合。这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曹操没有犹豫太久,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因之前的嘶喊而沙哑,却异常清晰:“丞相……体恤下情,操,感激不尽。”说罢,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袍袖,在万众瞩目下,迈步走向被押解的夏侯惇等人。
他的步伐不算快,甚至因虚弱而略显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沉稳。阳光照在他花白的鬓角和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上。夏侯惇的独眼死死盯着步步走近的主公,眼中的凶戾之气在惊愕、不解、担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中剧烈翻腾。夏侯渊、曹仁等人也全都绷紧了身体,目光复杂。
曹操走到夏侯惇面前,停下。两人对视,无言。一个是被迫归降的主公,一个是力战被俘的头号大将。空气仿佛凝固。
终于,曹操伸出手,不是去拍肩膀,也不是虚扶,而是直接去解夏侯惇被反绑在身后的、浸染了血污的绳索。他的手指因虚弱和情绪波动而有些颤抖,解结的动作并不利索,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他低着头,抿着唇,极其认真地、一点点地试图解开那个死结。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夏侯惇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独眼中的凶光迅速被一种混杂着痛楚、屈辱、不甘,以及更深处的、对眼前这个男人无法割舍的忠诚所取代。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元让……”曹操终于解开了绳索,粗糙的麻绳从夏侯惇手腕滑落,留下深深的紫红色勒痕。曹操没有立即去看那勒痕,而是抬起头,看着夏侯惇那只完好的、此刻已微微泛红的独眼,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坦诚,“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
短短几个字,没有解释,没有命令,只有对部将苦战被俘的承认,以及对其处境的体谅。这比任何长篇大论都更有力量。
夏侯惇猛地别过头,粗声道:“主公……何出此言!惇……无能!累及主公至此!”话到最后,竟带上了压抑的哽咽。他猛地单膝跪地,不是因为对简宇,而是对曹操,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却跪得笔直。
曹操没有立刻扶他,而是转向旁边的兵士,沉声道:“刀。”
兵士一愣,看向简宇。简宇微微颔首。
兵士将一柄短刀递上。曹操接过,走到夏侯渊面前。夏侯渊看着主公手中的刀,又看看主公苍白的脸,眼神剧烈挣扎。
“妙才,”曹操的声音很轻,手上却利落,一刀割断了绳索,“神速千里的夏侯妙才,不该被如此束缚。”
绳索落地。夏侯渊看着手腕的淤痕,又看着曹操平静却深邃的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也缓缓单膝跪下,抱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曹操依次为曹仁、乐进、李典割断绳索。每割断一人的束缚,他都会简短地说上一两句,对曹仁是“善守之将,辛苦了”,对乐进是“先登之勇,无人可及”,对李典是“治军严整,吾之臂助”,对程昱是“文武皆成,股肱之臣”。话语平淡,却精准地触及每个人最在意的价值所在。
当他为最后一人程昱松绑后,拿着短刀,转身,看向简宇,双手将刀奉还:“丞相。”
简宇上前,接过短刀,却没有收起,而是随手递给身旁亲卫,然后对着刚刚被松绑、跪了一地或站着的几位曹将,以及全场所有人,朗声道:
“诸位将军,请起!孟德公亲自为诸位解缚,其意已明!自今日起,束缚诸位的,非是绳索,亦非过往恩怨,而是这天下未平、百姓未安的现状,是你我武人肩上未尽之责!孟德公已决意与我携手,廓清环宇,还天下太平。诸位将军一身本领,满腔热血,是愿继续纠缠于旧日仇怨,做那内耗的困兽,还是愿与孟德公一道,将刀锋指向真正的敌人——北疆胡虏、西域乱贼、天下不平之事,建不世之功,留千古之名?!”
他再次将选择抛给了这些悍将,但这一次,是在曹操亲自为他们“解缚”之后,意义已然不同。
夏侯惇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目光都落回了曹操身上。曹操对他们缓缓点了点头,眼神中有疲惫,有歉意,更有一种他们熟悉的、做出重大决定后的决然。
夏侯惇低吼一声,转向简宇,这次是双膝跪地,抱拳,声音嘶哑却清晰:“败将夏侯惇!愿……愿随曹公,听凭丞相差遣!但有驱使,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这表态,巧妙地将“随曹公”置于“听丞相差遣”之前,既表明了心迹,也给了彼此台阶。
夏侯渊、曹仁、乐进、李典、程昱相继拜倒,言辞虽略有差异,但意思相近。核心将领的归附,彻底稳定了局面。
安抚了被俘将领,简宇与曹操并肩,走向阵中那些未被俘的曹军核心文武——荀彧、郭嘉、曹洪、曹昂等人。这一次,简宇依旧让曹操走在稍稍靠前的位置。
“文若,”曹操首先开口,对荀彧拱手,这位他最重要的谋主,此刻脸色苍白,眼神复杂,“海上论道,宇……我已明是非,知得失。天下之势,非一人一姓可逆。简丞相胸怀四海,志在生民,乃真命所归。操,愿附骥尾,共扶汉室。文若之才,胜我十倍,当此大争之世,正该一展抱负,岂可因我一人之故,而误平生所学,负天下苍生?”
这番话,由曹操亲自说出,对荀彧的冲击是巨大的。荀彧看着眼前的主公,看着他眼中那份坦然与决绝,又看向旁边气度沉凝的简宇,想起兖州士族的背离,想起徐州百姓的苦难,想起天下分崩的惨状,更想起自己“匡扶汉室”的初心……
良久,他长叹一声,整衣冠,对着曹操,也对着简宇,深深一揖:“明公……既已决断,彧,敢不相随?愿……愿竭鄙诚,助丞相、助明公,平定天下,重振朝纲!”称呼从“主公”变为“明公”,微妙地显示了他定位的转变。
郭嘉剧烈咳嗽着,曹操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位算无遗策却体弱多病的奇才,眼中难得地流露出真切的痛惜与歉意:“奉孝,是我……累你劳心至此。往后,当好生将养。天下事,离不开你这等英才筹谋。”说着,他看向简宇。
简宇立刻接口,语气诚挚:“奉孝先生,静养为先。我已备好车马医官,待先生康复,宇当虚席以待,共论天下。”他对郭嘉的才华显然极为看重,安排也极尽周到。
郭嘉咳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笑意,对曹操微微点头,又对简宇拱手:“嘉……朽木之材,蒙丞相、曹公不弃……敢不尽力。”算是表明了态度。
接着是曹洪,这位曹操的从弟兼爱将,在最后攻城时被俘,此刻被松绑后,神色依旧悻悻。曹操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按了按。曹洪看着兄长眼中那份沉重与期待,最终也低了头,对简宇抱了抱拳,站到了曹操身后。
最后是曹昂。年轻的少主看着父亲走来,眼中含着泪,又强自忍住。曹操看着长子,目光复杂,有歉疚,有欣慰,也有期望。他沉默片刻,对简宇道:“丞相,子修年少,未经世事,往后……还望丞相多加管教。”
简宇温言道:“子修公子沉稳有度,是可造之才。我已想好,可让他暂入太学读书,或随文若先生学习理政,文武之道,徐徐图之。孟德以为如何?”
曹操点头:“如此甚好,操代犬子谢过丞相。”曹昂也对着简宇和父亲郑重行礼。
至此,在曹操的亲自参与和引领下,曹军核心层的人心安抚,初步完成。简宇后续的一系列善后安排——救治伤员、收殓遗体、整编军队、量才任用——得以顺利推行。荀彧、程昱被邀请参与民政;夏侯惇等将养伤后另行安排;郭嘉被小心照料;曹昂也有了妥善去向,在曹操的恳请之下,他顺利拜简宇为师,向简宇学习。
当夜,简宇与曹操再次对坐。
“孟德今日所为,甚好。”简宇道,“非如此,不能安旧部之心,不能显你我同心之诚。”
曹操摇头,面带倦色却眼神清明:“是丞相给操机会,亦是给操……赎罪之阶。操,铭感五内。”他顿了顿,望向南方,“徐州……明日路上,还请丞相,再与操细说。”
“自然。”简宇点头,“有些心结,需在见玄德之前,彻底解开。有些话,需你亲自说,亲自做。”
夜色中,两个男人达成了更深层次的默契。
在北海稍作休整,处理完善后事宜,简宇便率得胜之师,押送着部分缴获的辎重,携曹操及其主要文武,启程返回此次大战的策源地、也是他经营多年的根基——徐州。
通往徐州的官道上,气氛与来时已截然不同。
战马的銮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车轮轧过秋日干燥的土路,扬起细细的烟尘。队伍前列,简宇仍骑着他的“追风”,曹操则换乘了一匹温顺的棕色骏马,落后半个马身,与简宇并辔而行。两人皆未着甲,只穿常服,一路行来,多在交谈。
“孟德,”简宇目光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声音平和,“前方不远便是徐州地界了。玄德治徐数年,颇有政声,百姓稍得安息。你可知,徐州士民至今仍惧‘曹’名?”
曹操骑在马上,身形随着马背轻轻起伏。他面色依旧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锐利,只是深处多了一丝此前罕见的沉静与反思。闻言,他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
“操……岂能不知。”他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但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当年为报父仇,怒而兴师,所行……确有不当之处。陶恭祖纵有管束不严之过,徐州百姓何辜?屠城戮民,怨毒结于人心,此实为操半生最大之失,亦是为政之败笔。兖州杀边让,激变士林;徐州行杀戮,失尽民心。根基不稳,纵有雄兵万千,良谋千条,终是沙上筑塔……丞相此前所言,字字诛心,亦字字金玉。操,思之愈深,愧之愈切。”
这番话,曹操说得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他并非初次思及这些,但如此清晰、坦率地向他人——尤其是向即将见面的、代表徐州的一方之主剖析自己的过错,却是第一次。
海上的决战,身心的极限,随后的归降,星夜下的长谈,以及这一路行来所见战后民生凋敝的景象,都在反复冲刷着他固有的某些认知。
简宇侧头看了曹操一眼,见他神色诚恳中带着沉郁,知他所言非虚,便继续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孟德,你才智超群,用兵如神,此乃世所公认。然治国平天下,非仅凭刀兵与权谋。民心如流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在兖州、徐州所为,正是自绝于这载舟之水。玄德在徐州,虽无赫赫战功炫于外,却能宽仁待下,抚慰流亡,使疮痍之地渐有生气,故徐州士民归心。待会儿相见,孟德若能坦然面对过往,不仅是对玄德,更是对徐州生民有一个交代。如此,方是真正了结旧怨,开启新篇。你我共扶汉室,重整天下的路上,不能再有徐州这般的心结与旧伤。”
曹操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道路两旁。秋日田野略显萧瑟,但已可见农夫在田间劳作,远处村落炊烟袅袅,一派平和的景象。这景象,与他记忆中因战火而残破荒芜的徐州,已然不同。他缓缓点头,声音虽轻却坚定:“丞相良言,操谨记。待入徐州,见了玄德公,操自有分晓。”
他知道,简宇让他道歉,不仅仅是为了安抚刘备和徐州人心,更是要为他曹操、为这段充满血腥的过去,真正画上一个句号。这也是他重新立足、融入这个新格局必须迈出的一步。骄傲如他,此刻却并无多少抗拒,反而有种卸下重负般的释然。真正的强大,或许不在于永不犯错,而在于有勇气直面并修正自己的错误。
徐州城,已遥遥在望。
城墙的轮廓在秋日的晴空下逐渐清晰。与北海的残破不同,徐州的城墙显然经过精心修葺,雉堞整齐,旗帜鲜明。更引人注目的是,自城门向外,官道两旁,竟隐约可见簇拥的人群。显然,徐州刺史刘备出迎的仪式,颇为隆重。
离城三里,简宇下令全军整队,放缓行速,仪仗前列。他自己也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曹操亦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尽管内息依旧虚浮,经脉隐隐作痛,但他努力让神色恢复平静,目光深沉地望向那座熟悉的、又陌生的城池。曾几何时,他曾大军压境,欲将此城据为己有;而今,他却要以这样的身份,再次来到它的面前。
城楼之上,“刘”字大旗高高飘扬。城门洞开,两列盔明甲亮的徐州兵士肃然列队,从城门一直延伸到护城河外。队伍最前方,一人身着深青色刺史官服,头戴进贤冠,腰佩长剑,身形挺拔,面如冠玉,颌下须髯修剪得整齐,正是刘备刘玄德。他身后,简雍、孙乾、糜竺、糜芳、陈登等徐州文武要员,皆着正式官服,肃立其后。
刘备的目光,越过来迎的仪仗,越过简宇的旗帜,第一时间便落在了与简宇并马而行、落后半个马身的曹操身上。那一刹那,刘备素来温润平和的眼中,不受控制地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恍然、审视、慨叹,最后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
他早就接到快马传书,知曹操归降,但当亲眼看到这位曾与自己纠缠多年、互为劲敌的曹孟德,真的就这样出现在简宇身侧,以一种近乎“从属”的姿态来到徐州时,心中那份震撼依然难以言表。就在不久前,他在徐州,还需日夜提防北方此人南下,转眼间,乾坤已定,世事如棋,令人唏嘘。
而曹操,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刘备。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他想起了多年前的初遇,想起了讨董时的并肩,更想起了后来的反目、争夺徐州时的刀兵相见,以及自己那场给这片土地带来深重苦难的屠戮……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但很快,他便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面色沉静如水。
队伍在城门前五十步处停下。简宇率先下马,随行将领谋士亦纷纷下马。曹操动作稍缓,但也利落地翻身下马,脚步落地时微微一晃,随即站稳。
刘备已率众迎上前来,对着简宇躬身长揖:“徐州刺史刘备,恭迎丞相凯旋!丞相扫平逆乱,安定东方,功在社稷,百姓额手称庆!”
简宇快走两步,双手扶起刘备,朗声笑道:“玄德公快快请起!此战能竟全功,非宇一人之力,实乃将士用命,亦赖玄德坐镇徐州,稳固后方,功不可没!”
他侧过身,指向身后的曹操,笑着说道:“来,玄德,且看今日,我为你带来了一位故人,亦是一位足以托付大事的新同僚。”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了曹操身上。城门内外,无数兵士、官吏,乃至从城门缝隙、从街角巷尾偷偷张望的百姓,都屏住了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
曹操向前几步,走到刘备面前约一丈处停下。他先是看了一眼简宇,简宇对他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鼓励与肯定。曹操随即转回头,正视着刘备。
秋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也拂动着两人的衣袂。曹操深青色的文士袍略显陈旧,衬得他脸色更显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刘备,拱手,弯腰,深深一揖。
这一揖,揖得极深,几乎呈九十度,姿态之低,态度之诚恳,让在场所有人——无论是简宇麾下见过曹操桀骜的将领,还是刘备身边深知曹刘恩怨的属下,抑或是那些偷偷观望的徐州百姓——都骤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这可是曹操,曹孟德!那个“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纵横天下、睥睨四海的枭雄!他竟然对着刘备,如此郑重地行礼道歉?
紧接着,曹操那低沉而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颤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城门广场上,字字分明:“玄德公,许久未见。操,今日特来,向玄德公,亦向徐州万千生灵,为昔日罪愆,告罪!”
他维持着作揖的姿势,声音提高了一些,确保周围之人皆能听清:
“当年,操因家父之仇,怒而兴不义之师,迁怒于徐州百姓,屠城戮民,所行惨烈,灭绝人性,致使徐州之地,生灵涂炭,白骨蔽野,血流成河。此乃操平生最大之罪孽,百死莫赎!多年来,此罪如巨石压心,午夜梦回,常自惊悸。非对不起陶使君,而是愧对徐州每一户罹难之家,每一位枉死之民!”
“操,为将则嗜杀,为政则失仁,此乃取败之由,亦是天下共弃之因。幸得丞相点拨,海上论道,使操迷途知返,知往日之非。今日,操别无他物,唯有以此残躯,此余生之力,向玄德公,向徐州百姓,深深一拜,叩请恕罪!并立誓于此:自今而后,若得苟全性命,必当竭心尽力,弥补前愆,造福生民,以赎万一!”
言罢,曹操并未立即起身,而是保持着深深作揖的姿势,仿佛在等待徐州土地与人民的审判。
全场鸦雀无声。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极具冲击力的一幕惊呆了。
糜竺手中的笏板险些脱落,陈登抚须的手僵在半空,孙乾、简雍等人面面相觑,眼中尽是难以置信。城上城下的兵士们更是张大了嘴。那些从门缝中偷看的百姓,有的捂住了嘴,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则因这番话勾起了惨痛的回忆,而开始低声啜泣。
刘备同样震惊。他预料到曹操的到来会带来震动,预料到简宇可能会设法调和,甚至预料到曹操或许会有些场面上的表示。
但他万万没想到,曹操会以如此彻底、如此低姿态、如此公开的方式,将当年那场徐州最黑暗的惨剧赤裸裸地揭开,并以罪人的身份,向他、向所有徐州人,致以最深切的忏悔。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曹操的认知。
刘备的眼神急剧变幻,震惊、回忆带来的痛楚、审视、狐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迅速交替。他看到了曹操苍白脸上的诚恳与沉重,看到了他深深弯下的脊背,也看到了周围徐州僚属与百姓们剧烈波动的情绪。
电光石火间,刘备已然明白了。他明白了简宇的深意——这不只是道歉,更是化解旧怨、凝聚人心的关键一步。
他也明白了曹操的意图——这道歉固然是形势所迫,但其中未必没有真心悔过的成分,更重要的是,这是曹操递给徐州、递给他刘备的一个台阶,一个将过往血腥一页真正翻过去的机会。
心念急转,刘备迅速做出了决断。他脸上的震惊缓缓收敛,代之以一种沉痛而庄重的神色。他没有立刻去扶曹操,而是任由曹操保持着那个请罪的姿势数息,让这一幕更深地刻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眼中、心中。
然后,刘备才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托住了曹操的手臂,声音温和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刺史的威严与长者的宽厚:“孟德……请起。”
他手上用力,将曹操扶起。两人目光再次相对。
“当年徐州之事,”刘备缓缓开口,声音传开,“实乃我大汉之殇,百姓之痛。玄德每思及此,未尝不扼腕叹息,心痛如绞。逝者已矣,生者长悲。孟德公今日之言,痛陈己过,其情可悯,其心……或亦可察。”
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周围噤声聆听的众人,尤其是那些隐约传来啜泣声的方向,然后重新看回曹操,眼神变得锐利而直率:“然,玄德窃以为,孟德公此番告罪,玄德个人可以体谅,亦可尝试相信公之诚意。但——”
这个“但”字,他加重了语气。
“——徐州之民,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所失去的亲人、所流尽的眼泪,非此一揖、一言所能弥补。玄德受朝廷委派,牧守徐州,上承天子,下抚黎民。今日,我便代表这徐州官署,暂受孟德公此礼。然则,真正能原谅孟德公的,非玄德,乃是我徐州千千万万的百姓,是那些尚未散尽的冤魂,是这片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
刘备的声音逐渐激昂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公若真心悔过,愿赎前罪,玄德唯有八字相赠,亦代表徐州百姓之心声:‘观其言,更须察其行’。望孟德公自今日始,能以行动昭示天下,以实事惠及徐方。待他日,徐州百姓能安居乐业,疮痍尽复,家家户户不再夜闻鬼哭,父老子弟皆言曹公之善时,方是旧怨冰释、前嫌尽去之日!孟德公,可能做到?”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未得理不饶人,显得狭隘;也未轻易原谅,失了立场。既给了曹操台阶下,承认了其道歉的诚意;又牢牢站在徐州百姓的立场,提出了明确而长远的要求,将原谅与否的最终裁决权,交给了时间和曹操未来的实际行动。
曹操在刘备扶他时便已直起身。听着刘备的话语,他脸上并无被为难的羞恼,反而在最初的郑重之后,渐渐显露出一丝如释重负,乃至是钦佩的神色。他再次拱手,这一次,是对着刘备,也是对着四周仿佛无形的徐州百姓:
“玄德公所言,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操,铭记于心!今日之语,非为求即刻宽宥,实为表悔罪之诚,立赎罪之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操,在此立誓,余生之年,必以行动践今日之言。但有益于徐州百姓之事,但能弥补往日罪愆之机,操必竭尽全力,万死不辞!若不能使徐州士民稍减旧痛,操,无异于行尸走肉,天地共厌之!”
他的誓言,同样铿锵有力,在城门广场上回荡。
简宇一直在旁静静看着,此时方才走上前,站到两人中间,左右各看了一眼,朗声道:“好!玄德公深明大义,以百姓之心为心!孟德公痛悔前非,有赎罪之志!此乃徐州之福,亦是我大汉重整河山之兆!往事已矣,来日可期。自今而后,还望二位同心同德,与宇一道,抚平创伤,再造太平!”
说着,简宇伸出双手,一手握住刘备的手,一手握住曹操的手,将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
三只手,叠放在初秋的阳光之下。一只稳重宽厚,一只苍劲有力,一只坚定温暖。
这一幕,被在场的无数人深深印入脑海。徐州城头,“刘”字大旗猎猎作响,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城墙、门楼,以及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身上,暖意渐生。
刘备看着曹操,曹操也看着刘备。两人眼中,那些经年的戒备、宿怨的阴影,似乎在阳光和这交叠的手掌下,开始悄然消融。尽管裂痕的彻底弥合需要时间,尽管信任的建立需要行动,但至少在这一刻,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新开端,已然奠定。
“孟德,一路辛苦,且先入城歇息吧。”刘备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些许复杂感慨的笑容,侧身做出相邀的手势。
“玄德,请。”曹操亦还礼,姿态从容。
简宇含笑点头。三人并肩,向着洞开的徐州城门走去。身后,双方的文武僚属,在片刻的迟疑与交换眼神后,也渐渐汇成人流,跟随入城。
城门内外,围观的徐州军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啜泣声渐渐止息,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惊讶、疑惑、感慨、还有一丝微弱的、对“或许真的能不一样”的期待,在人群中弥漫开来。阳光,似乎真的比刚才更温暖了一些。
深秋,徐州。
城郭内外,层林尽染。金黄的银杏、赤红的枫叶、苍翠的松柏交织成一幅浓烈而略显萧瑟的画卷。持续月余的休整与安抚,如同给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巨兽敷上了一层薄薄的药膏。街道上行人多了,市井间也重新响起了嘈杂的、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喧嚣。
只是那城墙上尚未修补的巨大缺口,那焦黑如狰狞伤疤的痕迹,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仿佛渗入砖石泥土深处的淡淡腥气,都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决定北方命运的血战。
刺史府议事堂内,一场关乎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北方格局的会议,刚刚落下帷幕。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细密的窗棂,在光滑的青砖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光带中,细微的尘埃缓缓浮沉。
简宇依旧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之后,身子微微后靠,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轻叩击着案几上那份墨迹已干、加盖了丞相印玺的任命文书。他身上已换下了征尘仆仆的银甲,着一件月白色内衬,外罩玄色绣金的丞相常服,腰间束着玉带。
连日来的军政操劳与人事斡旋,在他眼角眉梢留下了些许疲惫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在略显苍白的脸色映衬下,反而显得更加锐利、更加深邃,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能倒映出人心最深处的波澜与算计。
堂下,气氛肃穆得近乎凝固。
左侧上首,曹操端坐在一张铺设了锦垫的胡椅上。他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深青色锦缎长袍,袍服上以暗线绣着简单的云纹,外罩一件同色的大氅,领口袖口都镶着柔软的貂毛,衬得他因久病初愈而依旧缺乏血色的脸庞,多了几分内敛的贵气。
他的坐姿极为端正,双手自然地平放在膝上,花白而修剪整齐的胡须随着他平缓的呼吸微微拂动。他的目光低垂,似乎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袍服下摆上那些细微的褶皱,又仿佛在透过那光滑的锦缎,审视着某些更为遥远、更为深邃的东西。
只有偶尔,当简宇的话语提到某些关键处时,他那双卧蚕眉会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随即又迅速归于深沉的平静。他身后的阴影里,仿佛还残留着昔日睥睨天下的霸气,但此刻,那霸气已被一层厚重的、名为“审时度势”与“隐忍待机”的壳紧紧包裹。
右侧上首,刘备的坐姿同样无可挑剔。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徐州刺史官服,绯色的袍服边缘已微微起毛,但穿在他身上,却奇异地散发出一种温润而持重的气质。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置于腹前,腰背挺得笔直,如同山崖上历经风雨的松柏。
他的脸庞比月前迎接大军时似乎清减了些,颧骨略显突出,但那双总是含着三分仁厚、三分忧思、三分坚毅的眼睛,此刻却平静得像秋日的潭水,清晰地倒映着堂上的一切光影与人影,却不见多少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涟漪。
只有当简宇的目光扫过他,或话语中提到“徐州”、“未来”等字眼时,那潭水的深处,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光芒——那光芒里,或许有一闪而逝的刺痛,有深深的无奈,有对过往数年心血的眷恋,更有对前路未卜的审慎与警惕。他下颌的须髯似乎也精心修剪过,在从窗棂透入的斜阳下,泛着柔和的、亚麻色的光泽。
荀彧与荀攸叔侄,分坐于曹操、刘备下首稍偏的位置。
荀彧今日难得地未穿他偏爱的月白色,而是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深蓝色文士长袍,头戴进贤冠,冠缨系得一丝不苟。他清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略显苍白的直线,只有那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静静置于膝上,但若仔细看去,会发现他右手的食指,正以极微小的幅度,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手拇指的指节,那是他心绪剧烈翻腾时,几乎无法自控的小动作。
坐在他对面的荀攸,则显得要从容镇定得多。他穿着简宇麾下高级文官常服的制式,颜色是沉稳的黛青色,脸上带着惯常的、近乎谦和的淡淡微笑,目光低垂,似乎专注于倾听,又仿佛神游天外,在思考着与眼前会议无关的、更为宏大的棋局。叔侄二人,一者如静水深流下潜藏着惊涛骇浪,一者如古井无波却映照着万千星辰,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再往下,张辽、徐晃、高顺、华雄、张燕、管亥等将领,依照军阶高低,分两列肃立。他们皆已卸下战场征袍,换上了较为正式的军中将官礼服,甲胄擦得锃亮,在透过高窗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每个人都站得如同标枪,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但若仔细观察,也能从他们微微起伏的胸膛、或紧抿的嘴角,看出他们内心的不平静。这不仅仅是一次人事任命,更是一次权力的重新划分,一次未来数年他们命运轨迹的确定。
铜盆中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打破了堂内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阳光的光柱中扭曲、盘旋,最终消散于无形。
简宇终于停止了叩击案几的手指,那清脆而有节奏的“笃笃”声一停,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随之一窒。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因堂内的寂静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落在这光滑的青砖地上:“文若,公达。”
被点到名字的叔侄二人几乎同时微微挺直了背脊。荀彧摩挲指节的动作停了下来。
“青徐二州,”简宇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地处中原腹心,漕运咽喉,民丰物阜,本是王业之基。然,近年来战祸连绵,兖豫徐青,四战之地,几成白土。孟德与玄德,一北一南,在此角力经年,士民疲敝,城郭残破,实乃国家之殇,生民之痛。”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如今,孟德顺天应人,玄德深明大义,北方兵戈,总算初步止息。然,止息刀兵易,收拾人心、恢复元气难。此二州能否迅速安定,能否成为朝廷稳固的财赋之源、兵员之地,而非再次动荡的祸乱之根,关乎的不仅仅是北方一隅,更是天下能否尽快重归一统的大局!”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荀彧身上:“文若。”
荀彧深吸一口气,离席起身,走到堂中,对着简宇,郑重地长揖到地,宽大的深蓝色袍袖如云般垂下。他的声音平稳,但细听之下,能察觉出一丝极力压抑的微颤:
“彧,败军之虏,待罪之身。在兖州,不能阻明公行差踏错,在北海,不能为主公分忧解难,反累主公……行此不得已之事。彧,实乃无能无德之人。今蒙丞相不杀,已是天恩浩荡。丞相竟不以彧鄙陋,委以青州千里之地、百万生民之重,彧……惶恐战栗,汗出如浆,实不敢受此重托。青州新遭大战,残破甚于徐州,士族离心,百姓流散,盗匪蜂起,外有冀州袁氏窥伺,内有骄兵悍将难驯。以彧之才,守一城或可勉力,牧一州……唯恐画虎不成,反类其犬,辜负丞相信任,更害了青州百姓。”
这番话,情真意切,剖析深刻,将他此刻的矛盾、压力、自我怀疑以及对青州现状的清醒认知,表露无遗。
尤其是“败军之虏,待罪之身”、“不能阻明公行差踏错”等语,字字如针,不仅刺向他自己的心,也隐隐刺向端坐一旁的曹操。曹操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眼皮微垂,避开了荀彧的身影。
简宇静静听完,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一丝理解与赞赏。他没有立刻让荀彧起身,任由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数息,让这份“惶恐”与“推辞”被堂上每一个人清晰地看到、感受到。然后,他才缓缓道:
“文若,过谦了,也过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