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她说我们的恨是荆棘鸟(三)(2 / 2)
就在我快要接近那片区域时,一个日本兵端着刺刀,拦在了我的面前,脸上带着狰狞和不耐烦的表情,刺刀闪着寒光,直指我的面门。
我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刺刀尖,看着日本兵那张充满戾气的脸。
身后,是徐知微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
完了吗?
我们最终还是逃不出这里吗?
不!
我不知从哪里涌起一股勇气,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个日本兵,对着这片灰暗的天空,发出了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却用尽了全部生命力的呐喊:
“help!please!”
这一声,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我瘫软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也许是我的喊声起了作用,也许是我们这悲惨的状况引起了注意。一个戴着红十字袖标的外国女人和一个拿着相机的西方记者朝我们跑了过来。
他们拦住了那个日本兵,用英语快速地交涉着。
我趴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视线开始模糊。
我感觉到有人将徐知微从门板上抬了起来,有人过来搀扶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徐知微,她似乎也正看着我,嘴角,好像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的笑容。
然后,我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
(十四)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摇晃的船舱里。
身下是干燥的毯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小便混合的气味,但不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和尸臭。
我还活着。
我们……得救了吗?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一个温和的女声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是那个戴着红十字袖标的外国女人。
“她……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呢?”我急切地问,声音沙哑。
外国女人指了指我旁边的一个位置。
我艰难地转过头,看到徐知微就躺在我旁边的担架上。她依旧昏迷着,但脸色似乎好了一些,肩胛处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看起来很专业。
她还活着。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巨大的疲惫和安全感袭来,我再次昏睡过去。
船只在长江上航行,将那座人间地狱般的南京城远远抛在身后。
(十四)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摇晃的船舱里。
身下是干燥的毯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汗水和江水潮湿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虽然不算好闻,但不再是南京城里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和尸臭。
我还活着。
我们……得救了吗?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注入我几乎冻僵的心脏。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想确认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却牵动了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和过度使用的肌肉,痛得我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一阵发黑。
“别动。”一个温和但带着异国口音的女声用生硬的中文说道。我费力地抬眼,看到一张陌生的、带着关切神色的西方女性的脸,她年纪不大,棕色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睛下方有着浓重的阴影,但眼神很坚定。她的手臂上戴着醒目的红十字袖标。
是救我们的人。
“她……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呢?”我顾不上疼痛,急切地问,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外国女人指了指我旁边不远处的一个位置。
我艰难地转过头,脖颈因为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而僵硬酸痛。透过昏暗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影,我看到徐知微就躺在我旁边的担架上。她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但似乎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她肩胛处的伤口被白色的绷带整齐地包扎着,看起来专业了许多。
她还活着。
这个事实像一块巨大的磐石落地,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脱的安全感。我甚至来不及再多看她一眼,便眼前一黑,再次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十五)
船只在浑浊的长江上逆流而行,将那座浸泡在血与火中的六朝古都,连同里面无尽的苦难和哀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时睡时醒,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徘徊。每次短暂醒来,我都能感觉到船只的摇晃,听到周围难民压抑的哭泣、痛苦的呻吟,还有红十字会工作人员轻柔的安抚声和脚步声。
偶尔,我会强撑着看向旁边的徐知微。她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但呼吸似乎越来越平稳。有医护人员会定时来检查她的伤口,更换绷带,给她喂一些流质的食物和药物。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这个认知,在一次比一次更清晰的清醒中,逐渐变得真实。
几天后,船只在一个临时码头靠岸。我们被转移到了后方的一所教会医院。这里同样拥挤不堪,充满了伤兵和难民,但至少有了相对稳定的治疗环境和食物保障。
我的身体主要是过度劳累、营养不良以及一些皮外伤,在得到休息和基本的营养补充后,恢复得很快。但双腿,依旧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奇迹发生。
徐知微的枪伤比较严重,加上之前的感染和延误治疗,她需要接受清创手术,并且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恢复期。
我们被安排在同一个拥挤的大病房里,两张病床挨着。
当徐知微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能够清晰地辨认出我,并用微弱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时,我们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静静地对视了良久。
没有激动人心的拥抱,没有痛哭流涕的忏悔,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问候。
经历了那样极致的生死与共,撕扯与纠缠,语言似乎变得苍白而多余。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深可见骨的疲惫,有对我伤势的担忧,还有一种……我无法准确形容的东西,像是沉淀了所有激烈情绪后的平静,又像是某种更加沉重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而我看着她,心中的感受同样五味杂陈。恨意并未消失,它像一块沉在心底的顽石,依旧存在着。但包裹着这块顽石的,不再是炽烈的火焰,而是一种更为厚重、更为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责任,有一种在废墟和鲜血中确认过的,扭曲而坚韧的共生关系。
“我们还活着。”最终,是她先开了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肩膀上厚厚的绷带上,“暂时死不了。”
对话干巴巴的,甚至带着点惯常的刺。但我们彼此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十六)
在教会医院的日子,缓慢而平静,像一潭被战争惊扰,却又勉强恢复了表面的死水。
徐知微的伤势在慢慢好转,虽然过程很痛苦,时常因为换药而疼得冷汗直流,但她从未吭过一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或者抓住床单,指节泛白。
我开始尝试适应这没有她在身边事事操持的生活。虽然医院有护工,但很多事情,我需要自己学着用双手去完成。移动身体,打理个人卫生,甚至想办法弄来一个旧轮椅,学习如何自己上下床,如何摇动轮椅在拥挤的医院里活动。
每一次尝试都伴随着挫败感和身体上的不适,但我咬着牙坚持。南京的经历像一场淬炼,烧掉了我身上一部分属于旧日林未的骄矜和脆弱。活着,本身就成了一种需要拼尽全力的任务。
徐知微常常靠在床头,默默地看着我笨拙地与轮椅搏斗,看着我用并不灵便的双手费力地做着一些简单的事情。她的目光不再带有从前那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掌控感,也没有了刻意表现出来的愧疚和怜悯,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注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和担忧。
有时,我会摇着轮椅到她的床边,两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分食医院提供的寡淡的饭菜,或者分享一个好不容易得来的水果。
话依然不多。
她会简单地说一下医生对她伤情的判断,我会抱怨一下轮椅的不听使唤,或者某个护工的粗手粗脚。
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话题。上海那栋华丽的洋楼,那场改变一切的“意外”,那些充斥着恨意和折磨的日日夜夜,以及南京那个血腥的吻和废墟中的爬行……都像被刻意封存的火山,暂时沉寂着,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滚烫的岩浆仍在底下奔流。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有一天,我看着她拆掉绷带后,肩膀上那个依旧狰狞的伤疤,问道。
徐知微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去重庆吧。那里现在是陪都,相对安全一些。我……还有一些关系在那里,或许能找个安身之处。”
重庆。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在这个烽火连天的时代,我们像两片浮萍,能有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已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