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阳田册现端倪(2 / 2)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淡淡问道:“那依郑户曹之见,该当如何?”
郑浑仿佛早有准备,拱手道:“卑职以为,可先选取一两处民风淳朴、田界清晰之乡亭,作为试点。徐徐图之,积累经验,待秋收之后,再全面铺开。如此,既奉行了朝廷诏令,又不扰民生,方为稳妥之道。”
“稳妥?”杜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目光锐利地看向郑浑,“郑户曹!陛下诏令煌煌,限期三月完成初步清查!此乃国策,非是请客吃饭,容得我等‘徐徐图之’!若各地皆以‘稳妥’为名拖延塞责,朝廷新政,何时能成?”
他霍然起身,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势散发出来:“莫说三难,便是十难、百难,也要想办法克服!田界不明?那就重新勘定,立石为记!乡民畏官?那就张贴告示,宣讲新政,让百姓知晓此乃陛下恩泽,是为他们厘清田产,安身立命!耽误农时?度田队可于农闲时工作,亦可招募乡中老农协助指认,尽量不误耕作!”
杜畿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至于人力物力,本府自会协调。郡库若不足,本府上奏朝廷请拨!但度田之事,必须即刻开始,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
堂下众官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鸦雀无声。
郑浑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又换上那副恭顺模样,低头道:“府君教训的是,是卑职思虑不周,畏难苟安了。既如此,卑职回去便调集人手,先从宛城周边开始。”
“不是先从宛城周边开始,”杜畿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是宛城、育阳、涅阳、棘阳、酂县,五县同步开始!各县县令为主责,郡户曹、田曹派员督导。十日之内,本府要看到五县最新的、真实的田亩草图和人丁初核数目!”
他不再给众人讨价还价的余地:“此事关乎各位前程,更关乎身家性命!陛下有令,抗拒、拖延、舞弊者,以谋逆论处!望诸君好自为之,勿谓本府言之不预!散堂!”
官员们心思各异地行礼退出。郑浑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端坐堂上、面色沉凝的杜畿,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杜府君啊杜府君,”他心中暗想,“您想当忠臣,想立大功,也得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南阳的天,可不是洛阳的天。这地里的泥,深着呢……怕您,陷进去就拔不出来咯。”
就在郡府议事的同一天下午,宛城西市,一间不起眼的茶肆二楼雅间。
郑浑换了一身便服,与两个同样做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对坐。其中一人面皮焦黄,手指粗糙,是育阳县最大的地主,姓黄,家族与已故的外戚窦氏有姻亲关系。另一人身材微胖,笑容可掬,却是棘阳一带有名的豪商,暗中操控着数处铁矿和大量田产,姓李。
“郑老哥,郡府那边……风声很紧啊。”黄地主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焦虑,“那杜畿看起来是动真格的,还要五县同步?这如何是好?”
李商人也收敛了笑容:“我手下的人打听过了,这杜畿在河东任上时,便以刚硬着称,颇得……上面赏识。他如今摆出这副架势,恐怕不好糊弄。”
郑浑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脸上没了在郡府时的恭顺,只剩下老吏的油滑和算计:“慌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咱们南阳,个高的可不止一两个。”
他放下茶盏,低声道:“洛阳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袁太傅、杨司徒他们,都不乐意。这度田,是冲着全天下的‘高个儿’去的。杜畿想当急先锋?哼,那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牙口!”
“您的意思是?”黄地主急切地问。
“意思就是,该怎样,还怎样。”郑浑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杜畿不是要查吗?让他查!各县的田册、户籍,不都‘清清楚楚’在那儿摆着吗??”
李商人会意,试探道:“只是……若那杜畿真派人不顾阻拦,硬要下乡实地丈量呢?尤其是那些‘肥肉’……”
郑浑阴冷一笑:“田埂可以认错,界石可以‘被挪’,耕地的佃户可以‘啥也不知道’,甚至……量地的绳子,偶尔断那么一两次,量地的尺杆,偶尔‘看错’那么几回,不都是常有的事吗?荒郊野外的,出点什么‘意外’,谁说得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告诉各家,把那些‘不该存在’的人(隐户),这几天都看紧点,或者暂时挪个地方避避风头。杜畿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他靠谁去查?还不是靠我们这些本地人?咱们啊,就给他演一场大戏,一场‘政通人和、田册清晰、只是略有纠葛’的大戏。拖!拖到三个月限期过去,拖到朝廷发现这事根本办不下去,拖到……洛阳那边的大人物们发力!”
黄地主和李商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稍定,但仍有隐忧。
“郑老哥,听说……朝廷除了明面上的诏令,还派了些‘影子’下来?”李商人小心翼翼地问。
郑浑的脸色也微微凝重了一瞬,随即摆摆手:“是有风声。但那些人再厉害,也是外来户。强龙不压地头蛇,南阳这么大,他们几个人,能盯住多少地方?咱们自己小心些,核心的东西别露出来就行。真到了万不得已……”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抹寒光,让对面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茶肆外,宛城的街道依旧熙攘。贩夫走卒的吆喝,车马粼粼的声音,交织成一副太平景象。
没有人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一场关于土地、人口、财富和权力的激烈博弈,已经在南阳郡的官场和乡野间,悄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郡守府后堂,杜畿再次翻开了那令他疑窦丛生的田册。烛光下,简牍上的墨字仿佛在扭曲、蠕动,化作一张张嘲讽的脸。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明天太阳升起时,才会正式开始。而他手中,除了朝廷的大义名分和一腔决心,几乎一无所有。
前路,注定遍布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