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释放与安抚(2 / 2)
林夙朝他微微躬身:“有劳高公公。”
踏入养心殿,熟悉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殿内燃着上好的银炭,温暖如春。景琰正坐在御案后批阅奏章,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景琰眼中瞬间涌起复杂的光芒——欣喜、愧疚、担忧、如释重负……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沉而克制的关切。他放下朱笔,站起身,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来了?坐。”
林夙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御案前三步处,撩袍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罪臣林夙,叩谢陛下不罪之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平稳,动作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正是这种刻板的恭敬,让景琰心头一刺。
“快起来。”景琰绕过御案,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触手之处,瘦得惊人,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景琰心中一酸,扶着他走到旁边的暖榻旁,“你身子弱,坐着说话。”
林夙顺从地坐下,垂着眼,不与景琰对视。
景琰在他对面坐下,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怎么瘦成这样?程不识的药没好好用吗?”
“用了。”林夙简短地回答。
“那日……狱中之事,是朕不对。”景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罕见的艰涩,“朕不该疑你,更不该……在那种情形下将你下狱。若非东厂得力,险些酿成大祸。”
林夙依旧垂着眼:“陛下言重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当时也是迫于朝堂压力,为稳定大局,臣明白。”
他说得如此平静,如此“懂事”,却字字如针,扎在景琰心上。
“林夙,”景琰忍不住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在半途停住,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这样跟朕说话。朕知道你在怨朕。你该怨的。”
林夙终于抬起眼,看向景琰。那双曾灵动慧黠、总能洞察他心事的眸子,此刻平静无波,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
“臣不敢怨。”他缓缓道,“臣只是……明白了自己的本分。陛下是君,臣是奴。陛下需要时,臣是刀,是盾,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陛下不需要,或觉得碍事时,将臣收起、搁置,乃至……丢弃,都是天经地义。臣从前痴愚,总妄想些不该想的东西,如今……醒了。”
“你……”景琰喉头一哽,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想说不是的,你从来不是棋子,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是朕的伴身。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那些猜忌、疏远、权衡,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确实曾为了朝局稳定,选择牺牲他。即便那是迫不得已,即便他后悔了,伤害已经造成。
信任就像琉璃,碎了,即便勉强粘合,裂痕也永远在那里。
“朕……朕会补偿你。”景琰最终只能这么说,“太子少保只是虚衔,朕知道你不在意。但朕已下旨,东厂日后行事,只要不违国法,可不受六部掣肘。新政推行,依旧由你全权监督。还有你的身子,朕已命太医院倾尽全力,什么药材珍贵就用什么,务必将你调养好。”
林夙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在听到“新政”二字时,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陛下,”他开口道,声音很轻,“臣的身子,臣自己清楚。油尽灯枯,非药石可医。陛下不必再费心了。”
“胡说!”景琰陡然提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程不识说了,只要好生调养,未必没有转机!你不许再说这种丧气话!”
林夙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又漾开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陛下,”他移开目光,看向殿中那盆开得正盛的水仙,“代王谋逆案虽破,但其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未必除尽。新政推行,阻力仍在。接下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他问的是国事,语气平静理智,仿佛刚才那番关于生死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景琰怔了怔,随即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顺着他的话道:“代王及其直系党羽,已下诏狱,三司会审后,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至于那些被裹挟或收买的官员,情节较轻的,朕可以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朝局不宜再起大的动荡,但该清理的,必须清理干净。”
他顿了顿,看向林夙:“此事……还需东厂协助清查。”
“臣遵旨。”林夙微微躬身,“臣会尽快梳理出名单,呈交陛下。”
“不急,”景琰忙道,“你先养好身子。这些事,让沈锐他们先办着。”
“谢陛下体恤。”林夙的语气依旧恭敬而疏离。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炭火噼啪作响,水仙的清香幽幽浮动。两人隔着一方小几对坐,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从前在东宫,他们也曾这样对坐。那时景琰是如履薄冰的太子,林夙是小心翼翼的近侍。他们会讨论政事,分析局势,也会在疲惫时默默对坐,分享一盘糕点,或是一壶清茶。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能懂得彼此心思。
那样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林夙,”景琰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等这些事情了了,朕……朕想带你去西山行宫住几日。那里暖和,风景也好,适合养病。就我们两个人,像从前一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林夙抬起了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情绪——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的平静。
“陛下,”林夙轻轻打断他,“君臣有别,礼不可废。陛下是万乘之尊,臣是内廷宦官,同去行宫,于礼不合,恐惹物议。”
景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君臣有别。他是皇帝,他是太监。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只是那道诏狱的铁栏,更是这天下最森严的礼法、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可以用皇权为他正名,可以给他赏赐,可以关心他的身体。但他给不了他一个平等的身份,给不了他一个并肩而立的位置,更给不了他……他或许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东西。
而他,甚至连开口索求的资格都没有。
谈话最终在一种压抑而疲惫的气氛中结束。
景琰赏赐了许多东西——除了旨意中提到的黄金蜀锦,还有人参、灵芝、鹿茸等珍贵药材,以及几件他私库中的古玩玉器。东西一箱箱抬进司礼监值房,堆了半个屋子。
林夙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物件,脸上没有什么喜色,只吩咐小卓子登记入库,该用的用,该收的收。
傍晚时分,沈锐来禀报清查进展。林夙强打精神,听他将已掌握的线索、可疑人员一一报来,偶尔提点几句,声音虽弱,思路却依旧清晰缜密。
沈锐汇报完毕,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督主,属下……属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督主,陛下……陛下对您,是真的在意。”沈锐鼓足勇气道,“您入狱这些天,陛下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日都要询问您的情况。暗中关照的旨意,是陛下亲笔所写,用的还是他随身的玉佩为凭。今日朝堂上,陛下为了给您正名,雷霆手段,震慑全场。那些赏赐,也都是陛下亲自挑选的……”
林夙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缎面。
“属下知道,这次的事,您受了委屈。”沈锐声音更低,“但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朝堂之上,群情激愤,死谏在前,太后宗亲在后,陛下当时若不强硬处置,朝局顷刻间就会大乱。后来陛下查出真相,第一时间就想办法补救……督主,陛下他心里,苦处未必比您少。”
林夙沉默了许久,久到沈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缓缓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我知道。”
我知道他的难处,知道他的苦。
可知道又如何?
伤口已经在了,信任已经碎了。那些日日夜夜的猜忌、疏远、权衡,那些诏狱中冰冷的铁栏和绝望的等待,不是几句“不得已”、几箱赏赐就能抹平的。
他可以继续做他的忠臣,做他锋利趁手的刀。但他再也做不回那个全心全意信赖他、可以将后背完全交托的“林夙”了。
“你下去吧。”林夙最终只是淡淡道,“继续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沈锐知道多说无益,躬身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林夙独自坐在椅中,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夕阳的余晖将窗纸染成一片暖橘色,很美,却转瞬即逝。
小卓子轻手轻脚地进来,点亮了烛火,又端来一碗刚熬好的药:“督主,该用药了。”
林夙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没有像往常那样抗拒。他接过来,试了试温度,然后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眉头都没皱一下。
“督主,晚膳想用点什么?御膳房问了,说陛下吩咐了,您想吃什么都可以做。”小卓子小心翼翼地问。
“清淡些就好。”林夙放下药碗,拿起桌上那份沈锐留下的名单,就着烛光细细看了起来。
小卓子看着他苍白瘦削的侧脸,烛火在那长长的睫毛上投下颤动的阴影,心中一阵酸楚。督主明明已经回来了,官复原职,加官进爵,可为什么……他看起来比在诏狱时,更让人心疼了呢?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阴冷的牢狱里,再也带不出来了。
夜色渐深,养心殿的灯火依旧亮着。
景琰站在窗前,望着司礼监值房的方向。那里也亮着灯,他知道林夙一定还在处理公务。那个人,总是这样,拼命得让人心疼,又固执得让人无奈。
高公公悄声进来,将一份密报放在御案上:“陛下,林公公那边……用药了,晚膳也用了些清粥小菜。沈锐去禀报了公务,林公公提点了几句,精神看着……还算撑得住。”
景琰“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陛下,您也早些歇息吧。”高公公劝道,“明日冬至大典,还有许多事宜……”
“朕知道。”景琰打断他,声音有些疲惫,“你说……朕是不是真的错了?”
高公公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陛下是天子,天子不会有错。若有,也是奴才们未能替陛下分忧。”
景琰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天子不会错?可若天子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护不住,连一份纯粹的情谊都守不住,这天子做得,又有什么意思?
“他……终究是怨朕了。”景琰低声自语,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高公公不敢接话,只能沉默地侍立在一旁。
窗外,北风渐起,卷起枯叶打着旋儿。漫长的冬夜,才刚刚开始。
而横亘在君臣之间的那道裂痕,如同这深宫夜色,浓重得化不开,也不知……是否有重见天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