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裂痕难弥(2 / 2)
秦岳回京,势必会过问他麾下参将的事。以秦岳的性子,绝不会坐视自己的人被东厂“冤枉”。
“知道了。”林夙最终只是淡淡道,“在他回京之前,把该查的都查清楚,该拿的口供都拿到手。”
“属下明白。”沈锐顿了顿,看着林夙苍白憔悴的脸色,忍不住道,“督主,您……您还是歇歇吧。这些事,属下们会办好的。”
林夙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让沈锐心头一颤。
“沈锐,”林夙缓缓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沈锐一愣:“快……快十年了。属下原是东宫侍卫,后来蒙督主提拔,进了东厂。”
“十年。”林夙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十年时间,足够看清楚很多人,很多事。你也该明白,在这深宫里,有些路,一旦走上去了,就回不了头。”
沈锐心中一紧:“督主……”
“我累了。”林夙打断他,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你下去吧。明日再来。”
沈锐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林夙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躬身退下。
内室里重归寂静。
林夙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许久没有动弹。
头疼得厉害,胸口也闷得慌。他知道自己该休息了,可一闭上眼睛,那些数字、那些名字、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就会在脑海里翻腾不休。
钱有道的贪墨,边关参将的受贿,代王遍布朝野的党羽,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敌人……
每一条线都要理清,每一个漏洞都要堵上。他要为景琰扫清所有障碍,铺平所有道路。
哪怕这条路,他注定走不到尽头。
窗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小卓子压低的声音:“督主,陛下……陛下来了。”
林夙眼睫一颤,缓缓睁开眼。
脚步声渐近,停在门外。然后是景琰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带着刻意放轻的试探:“林夙,朕能进来吗?”
林夙沉默了片刻,才道:“陛下请进。”
门帘被掀开,景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常服,玄色云纹袍,外罩墨狐大氅,看起来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朕去西山察看冬祭的准备,顺路过来看看你。”景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林夙脸上,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脸色怎么还是这么差?程不识的药没效用吗?”
“用了,好些了。”林夙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景琰看着他这副疏离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放在茶几上。
“这是高丽进贡的百年老参,最是补气养元。朕让人切好了片,你每日含一片,或泡水喝,对身体有好处。”
林夙看着那个锦盒,没有动,也没有谢恩。
景琰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苦涩地笑了笑:“你还在怨朕,是不是?”
“臣不敢。”林夙的声音平静无波。
“不敢,不是没有。”景琰低声道,“林夙,朕知道,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是造成了。朕说再多对不起,给再多赏赐,也抹不平你心里的那道坎。朕只是……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哪怕你永远不肯原谅朕,哪怕你从此只把朕当君王,朕也认了。但你的身子,你不能这样糟践。”
林夙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臣有一事禀报。”
景琰一怔:“你说。”
“永昌票号的账本已经厘清,涉及官员四十七人,其中三品以上九人。户部尚书钱有道,收受代王贿赂一百二十万两,其名下有多处产业,资金来源不明。”林夙的语气像在汇报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另外,秦岳将军麾下一名参将,收受代王五万两白银,借口军饷亏空,实则私吞。此人已招供,承认曾替代王传递边关军情。”
景琰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知道清查会有结果,但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这么深。
“钱有道……”景琰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他是两朝老臣了,朕原本还想给他一个体面致仕的机会。”
“陛下,”林夙抬起眼,第一次正视景琰,“贪墨至此,已非寻常。若放任不管,新政难以推行,吏治永无清明之日。”
景琰与他对视,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看不到丝毫私人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属于臣子的忠诚。
“你想怎么做?”景琰问。
“臣建议,即刻将钱有道革职查办,家产抄没,三司会审。”林夙的声音依旧平静,“至于那名参将,按律当斩。但顾及秦岳将军颜面,可暂押候审,待秦将军回京后,再行定夺。”
景琰沉默良久。
他知道林夙说得对。新政要推行,吏治要整顿,就必须拿几个大头开刀。钱有道位高权重,贪墨巨万,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这样一来,朝堂势必又是一场地震。那些与钱有道有牵连的官员,那些还在观望的勋贵,都会人人自危。接下来的路,只会更难走。
“准。”最终,景琰吐出一个字。
林夙微微颔首:“臣遵旨。”
又是一阵沉默。
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窗外风声呜咽。两人对坐,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景琰看着林夙苍白瘦削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死寂般的平静,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
他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个人,正在以某种他无法阻止的方式,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
不是身体上的离去。
是心。
“林夙,”景琰的声音有些发颤,“等这些事都了了,朕……朕带你去江南看看,好不好?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江南的烟雨,尝尝西湖的醋鱼吗?我们微服去,就我们两个人,像……像从前说好的那样。”
从前说好的。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战战兢兢的太子,林夙还是他身边那个聪明灵秀的小太监。他们曾在东宫的庭院里,对着地图畅想未来。林夙说,等殿下登基了,天下太平了,他想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四季如春,烟雨如画。
景琰当时笑着说,好,朕带你去。不止江南,还有塞北,还有西域,还有这天下所有好看的、好吃的地方,朕都带你去。
少年时的承诺,天真得可笑,却也真诚得动人。
林夙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眼,看向景琰。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情绪——不是怨恨,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的哀伤。
“陛下,”他轻轻开口,声音像羽毛一样飘忽,“江南的烟雨,西湖的醋鱼,臣……不想看了。”
景琰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
“臣累了。”林夙移开目光,重新垂下眼,“只想做好眼前的事,替陛下扫清障碍,铺平道路。至于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
可他们都知道,没有以后了。
那道裂痕已经深可见骨,那些伤害已经刻入骨髓。纵有千般不舍,万般愧疚,也拼凑不回从前那个可以互托生死、心意相通的“他们”了。
景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哽得生疼,疼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最终,他只是缓缓站起身,深深看了林夙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内室。
门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林夙依旧靠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许久,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滑落,砸在手中的文书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但很快,那痕迹就干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窗外,暮色彻底沉了下来。
黑夜,无边无际。
三日后,圣旨下。
户部尚书钱有道,贪墨巨万,结交藩王,即日革职查办,家产抄没,交三司会审。
一同被查办的,还有永昌票号案牵连的其他四十六名官员。一时间,京城风声鹤唳,抄家锁链之声不绝于耳。
朝野震动。
谁都没想到,皇帝这次会如此狠绝,连钱有道这样的两朝老臣都不放过。更没想到,站在皇帝身后、推动这一切的,竟是那个刚从诏狱出来、本该夹着尾巴做人的宦官林夙。
弹劾林夙“滥用职权”“构陷大臣”的奏疏,又一次雪片般飞到景琰的御案上。
但这一次,景琰看都没看,直接命人全部封存。
他在朝堂上公开表态:“清查乃朕之旨意,林夙不过是奉旨办事。若有冤屈,可自证清白,三司自会还尔等公道。若再有无端攻讦、扰乱朝纲者,严惩不贷!”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公开质疑。
但暗地里的不满和怨恨,却像地火一样,在朝野深处悄然蔓延、积聚。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由宦官主导的清洗,才刚刚开始。而那个站在风口浪尖、燃尽生命为皇帝铺路的太监,注定会成为所有怨恨的靶心,成为这场权力游戏中,最先被牺牲的棋子。
哪怕皇帝现在护着他。
可皇恩浩荡,又能护他几时?
司礼监值房里,林夙听着小卓子汇报外面的风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正坐在书案前,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疏。手中的朱笔稳而有力,字迹清晰工整,完全看不出执笔之人此刻正强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疼痛。
“督主,”小卓子说完外面的情况,忧心忡忡道,“现在朝野上下都对您……恨之入骨。您出门的时候,还是多带些护卫吧。”
林夙批完最后一个字,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药碗,将已经凉透的汤药一饮而尽。
苦,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
“恨就恨吧。”他淡淡道,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这本就是我的本分。”
“可是……”
“没有可是。”林夙打断他,“去请沈锐来,我有事吩咐。”
小卓子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林夙那副不容置疑的样子,只能把话咽回去,应声退下。
林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灼痛又一次翻涌上来,他死死咬着牙,将涌到喉头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能倒。
现在还不能倒。
钱有道倒了,但户部的积弊还没清理干净。秦岳就要回京了,边关的事需要妥善处理。新政推行到了关键阶段,各地阻力重重,需要他坐镇调度。
还有……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随时可能反扑的敌人。
他必须撑住,至少撑到景琰的皇位彻底稳固,撑到新政初见成效,撑到……这江山再也不需要他这把太过锋利的刀。
到那时,他就可以安心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深宫厚重的夜色里。
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窗外,又下起了雪。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庭院里,落在枯枝上,落在寂寞的宫墙上。
冬天,还很长。
而深宫里的故事,也才刚刚走到最凛冽的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