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莉娜的迷雾术(1 / 2)
下水道主干网的黑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活着的深渊。它不仅仅是光线的缺失,更是一种具有侵蚀性和压迫感的实体,如同粘稠的黑色油脂,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吞噬着本就微弱的光源,扭曲着远处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更一点点蚕食着身陷其中之人心中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希望火种。老约翰背着简易担架粗糙的前端绳索,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因年老而略显佝偻却依旧坚韧的肩膀,莉娜则在后方,用她那更适合握持法杖而非承担重物的、微微颤抖的双手,奋力抬着担架的另一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及膝深的、粘稠冰冷且散发着令人作呕恶臭的污水中,如同逆水行舟般艰难跋涉。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对抗水流的阻力、脚下淤泥的吸力以及那无孔不入的、仿佛能渗透进灵魂的绝望感。
雷恩躺在那个由木棍和布条勉强捆扎而成的、简陋得可怜的担架上,意识在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强效止痛药带来的昏沉麻木之间反复摇摆、沉浮。每一次担架的颠簸、每一次方向的转换,都让他那残破的身体如同被再次撕裂,无法抑制地发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呻吟。胸前的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暗红发黑的血液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散发出浓郁的血腥气,与下水道的腐臭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塔隆牺牲所带来的巨大阴影,如同这管道中无处不在的、凝成实质的恶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冰冷的污水更加刺骨,比黑暗本身更加沉重。沉默,是这段绝望旅程中唯一的基调,只有哗啦哗啦的蹚水声、老约翰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莉娜急促而疲惫的呼吸,以及雷恩那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幽冥的痛苦闷哼,在这空旷而诡异的无尽黑暗中空洞地回响、碰撞,非但不能带来任何慰藉,反而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孤寂。
老约翰紧皱着眉头,浑浊的眼睛努力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辨识着方向,凭借着他脑海中那份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可能因年代久远而存在偏差的路线记忆,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前进的方向。通道变得越来越宽阔,两侧是巨大、古老、布满滑腻湿冷苔藓和不明粘液的砖石拱壁,仿佛巨兽的肋骨,森然矗立。脚下的水流也逐渐变得湍急、汹涌,冰冷的污水不时拍打着他们的腿部,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头顶上方,古老的砖石结构并不严密,不时有冰冷的水滴从缝隙中渗出,带着锈蚀的气息,精准地、单调地砸落在水面上或他们的头顶、肩头,发出那种令人心烦意乱、仿佛在倒数着生命最后时光的“滴答”声。这里,显然已是王都庞大而复杂的地下管网系统深处,远离了安全屋附近那些相对“洁净”和熟悉的区域,更像是某个被城市彻底遗忘的、只属于黑暗、污秽与未知生物的、蠕动的肠道。
“顺着这条主渠……再往前大概一里格的距离,”老约翰喘息着,声音在空旷巨大的管道中产生了微弱而扭曲的回音,显得更加飘忽不定,“按照伯爵大人留下的草图……应该会有一个向上的、供检修人员使用的竖井,那个位置……非常靠近广场东侧的外围区域。”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深重的不确定性,仿佛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相信这份陈旧的记忆,“但是……那个竖井是否还能使用,井盖是否被锁死或者被杂物堵塞,以及……最重要的是,出口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否安全,是否已经被对方控制……这一切……都无法预料。”他的话语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了莉娜本就冰冷的心上。佛兰德斯伯爵的情报网再如何灵通隐秘,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掌握这种城市基础设施数十年来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尤其是在他们的对手——那个隐藏在暗处、能量庞大的阴谋集团——极有可能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并加强了所有可能渗透路径的戒备之后。
莉娜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已经连发出一个完整音节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不仅要分心维持着那个悬浮在头顶、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的照明光球——这是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唯一的方向指引和精神寄托——同时还要分担雷恩和担架那沉甸甸的重量,她体内那本就所剩无几的魔力,以及作为一个年轻女性本就有限的体力,都在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急剧消耗、流逝。然而,比身体的疲惫更让她心神不宁、甚至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自从踏入这段古老而深邃的主干网区域,她作为一名法师那远超常人的、对能量波动的敏锐感知,就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种极其隐晦、如同背景噪音般弥漫在空气中、但绝不属于此地的异常能量残留——那是一丝若有若无、断断续续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和混乱本质的邪恶波动,与她之前在凯旋广场远处感知到的、以及在密室中那瓶黑色液体上感受到的“污染力量”同根同源,但在此处显得更加稀薄、分散,仿佛是被某种力量刻意稀释后,如同播撒种子般散布开来,用于……警戒?或者更糟,是培育?
“小心……”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低声提醒,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悸动,“这里的空气……不对劲。有……有那种力量的痕迹……很淡,但……到处都是。”
老约翰本就凝重的神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就连躺在担架上、大部分时间处于昏沉状态的雷恩,似乎也捕捉到了这关键的信息,残破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瞬,显示他仍在顽强地与伤痛和昏迷抗争,试图保持一丝对外界的感知。
就在这高度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般的氛围中,前方通道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拐角后方,隐约传来了一阵异样的、绝非自然水流所能产生的水声!那声音粘滞而缓慢,带着某种令人牙酸的拖沓感,仿佛有什么沉重而湿滑的东西,正在污水中一下下地、不情愿地被拖行着前进。
三人瞬间如同被冻结般停下了脚步!老约翰和莉娜同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仿佛在耳边放大。担架上的雷恩也似乎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危险气息,强行凝聚起那涣散不堪的精神。
老约翰动作极其轻微地将担架前端放下,示意莉娜立刻熄灭照明光球。莉娜毫不犹豫地照做了,法杖顶端那点微弱的光芒瞬间湮灭,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巨兽合拢嘴巴般,瞬间将他们彻底吞没!只有极远处、可能是管道尽头某个缝隙透进来的、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如同濒死者的最后一线生机,勉强勾勒出周围巨大拱壁和污浊水面的模糊、扭曲的轮廓,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未知的恐怖。
那拖沓的、令人不安的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并且,开始夹杂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是从某种非人生物的胸腔深处发出的、充满了粘液和恶意的咕噜声,如同沼泽中冒出的腐败气泡。
黑暗中,几点幽绿色的、如同墓地里飘荡的鬼火般的光点,在拐角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浮现,缓缓地、带着某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节奏移动着。那光芒并不稳定,时而明亮,时而黯淡,仿佛与某种混乱的生命力相连。
不是人类!是魔物!而且极大概率是被那种诡异而危险的污染力量侵蚀、从而产生不可预知变异的魔物!
莉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沉入了脚下冰冷污秽的深渊。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对方不仅在地面之上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人手防线,连这种阴暗潮湿、常人绝迹的地下通道,都丧心病狂地投放了被污染的怪物,作为活动的、无差别的杀戮警戒线和死亡陷阱!这足以说明对手的谨慎、狠毒以及对这次刺杀行动的志在必得!
“后退!慢慢向后退!保持安静!”老约翰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他手中的两把短刃已然出鞘,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反射不出任何光芒,但他摆出的防御姿态却充满了决绝。然而,面对未知的、数量不明、能力不明的变异生物,他一个年迈体衰、本身更擅长情报与后勤而非正面搏杀的老管家,加上一个魔力体力双双濒临枯竭的年轻法师,还有一个完全失去战斗能力、命悬一线的重伤员……这场遭遇战的胜算,几乎无限趋近于零!
然而,后退?后退的路同样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他们之前走过的岔路口是否还安全?会不会有其他的怪物包抄?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的时间,如同掌中沙,正在飞速流逝!丰收节庆典的钟声,随时可能敲响!
就在这进退维谷、生死立判的绝境之中,躺在担架上、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雷恩,用他那仅存的、微弱的意志力,艰难地移动着手臂,摸索着,最终冰冷而颤抖的手指,猛地抓住了莉娜扶在担架边缘的手腕。他的手冰冷得如同刚从冰窟中捞出,并且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但那握力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仿佛凝聚了生命最后火焰的坚定。在绝对的黑暗中,莉娜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脸庞,却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他投注过来的目光中,那不容置疑的、燃烧到极致的决绝。
“莉娜……”雷恩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气息奄奄,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传入莉娜被恐惧和绝望充斥的耳中,“不能退……时间……不够了……靠你了……像……像上次在安全屋被追击时那样……制造混乱……我们……冲过去……”
像上次那样?莉娜的大脑因为疲惫和紧张而有些迟钝,愣了一下,随即,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是在不久之前,同样是在阴暗的下水道环境中,被“幽影”塞缪尔如同死神般追击,她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仓促间释放的那个并不成熟、甚至有些拙劣、却意外有效地暂时阻隔了对方视线的范围性冰雾法术!当时只是为了争取几秒钟的喘息之机,效果有限且极不稳定。但现在……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感知方式可能更依赖于视觉、或者某种特殊能量感官的变异生物!如果……如果她能施展一个经过强化的、范围更大、效果更持久、更能干扰能量感知的迷雾术,或许……或许真的能在这些怪物形成的死亡之网中,撕开一道短暂的口子,创造出一线极其微弱的、通往生机的缝隙!
可是……这个“如果”的代价太大了!她的魔力储备已经消耗了大半,精神海因为连番的惊吓、战友牺牲的悲痛以及极度的疲惫而濒临枯竭、布满了裂痕。在这种状态下,强行施展一个需要精细魔力操控和持续能量输出的范围性法术,无异于在走钢丝,极其困难,成功率低得可怜!而且,一旦施法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或者魔力无以为继导致法术失败甚至反噬,那狂暴的魔法能量将会首先将她自己撕碎,而剩下的老约翰和雷恩,也将彻底失去任何反抗或逃跑的能力,只能沦为这些怪物的盘中餐!
“我……我的魔力可能不够……精神也……撑不住这样规模的法术……”莉娜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绝望颤抖,她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
“相信……你自己……”雷恩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再次紧了紧,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信念传递过去,随即那点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手指无力地松开,滑落下去。显然,刚才那句断断续续的话,已经耗尽了他强行凝聚起来的最后一丝精神,他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和剧痛拖入了半昏迷的深渊之中,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顽强的生命力。
相信你自己……
这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同带着万钧之力的重锤,狠狠地、反复地敲打在莉娜那几乎要被恐惧和压力压垮的心上。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塔隆那毫不犹豫、用自己山岳般的身躯死死挡住塞缪尔致命刀光的、无比悲壮惨烈的背影;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雷恩浑身浴血、意识模糊之际,却依旧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出“不能停”时,那燃烧生命般的决绝眼神;脑海中更是清晰地映出莫甘娜大师那本调查日记最后,那未尽的、充满了紧迫与警告的绝笔……同伴的牺牲、毫无保留的信任、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责任,像一股滚烫的、足以融化钢铁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犹豫、胆怯和自我怀疑!
不能退缩!必须前进!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也必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踏过去!
此刻,拐角后那幽绿色的光点已经越来越近,几乎能看清那光芒后面隐约晃动的、扭曲的非人轮廓!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噜声和湿滑的拖沓声,几乎就在耳畔响起!生与死的界限,薄如蝉翼!没有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可以再犹豫了!
莉娜猛地站直了身体,尽管双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她的眼中,却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摒弃了所有杂念的决然光芒!她将手中的法杖重重顿在身前浑浊不堪的污水之中,激荡起一圈涟漪,双手如同焊接般紧紧握住冰凉的法杖杖身,闭上眼睛,开始不顾一切地、近乎粗暴地压榨自己精神海中每一丝残存的魔力,强行沟通、攫取着周围环境中那些活跃而又暴躁的水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