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质问与隐瞒(2 / 2)
(奴婢骗了殿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奴婢玷污了殿下的垂问……)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嘶吼,谴责着他的谎言。对公主撒谎,欺骗这世上他唯一不愿、也不能欺骗的人,这种痛苦远胜于身体所受的任何刑罚。他感觉自己正在亲手玷污最后一片净土,罪孽深重,永世难赎。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那冷意却远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寒。
宜阳看着他几乎要蜷缩进地里的姿态,那单薄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听着他那急切却显得空洞虚浮的辩白,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更添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滋味。他的反应太过激烈,否认得太快太彻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起了所有的毛。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说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浸水的棉絮,紧紧包裹着两人,让人喘不过气。只有那更漏滴答、滴答地响着,计算着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时长。
沈玠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每一秒的沉默都像是在对他进行凌迟。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奔马般狂野的心跳声、血液冲上头顶带来的嗡鸣、以及牙齿几乎要不受控制打颤的轻微磕碰声。后背的冷汗越出越多,内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宜阳此刻的眼神,哪怕那眼神里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都足以将他彻底击碎,化为齑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难熬。
良久,就在沈玠几乎要在这巨大的心理压力下昏厥过去时,宜阳才再次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一种坚持到底的决绝:“沈玠,”她唤道,语气不容拒绝,“你抬起头来。”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地僵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犹豫了片刻,内心挣扎万分,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像是顶着千钧重担,抬起了头。但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垂落在地面上,不敢与宜阳对视,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蝶翼般剧烈颤抖,投下深深的阴影。
“你看着我的眼睛。”宜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属于公主的天然威严和一丝不容回避的坚持,那坚持里,甚至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望得到真诚回应的渴望,“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你与王振,果真毫无瓜葛?”
(看殿下的眼睛?不……不能看……看了就会泄露心底所有肮脏的秘密……看了就会在那片清澈中看到自己丑陋的倒影……看了就会万劫不复……)
沈玠的心脏痛苦地痉挛着,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胸口闷痛难当。他被迫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帘,目光仓促地、恐惧地、短暂地掠过宜阳的脸庞,最终对上那双清澈明亮、如同浸在水银里的黑曜石一般、此刻却盛满了严肃、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担忧的杏眼。
那目光纯净、直接,仿佛能照进他灵魂最深处的阴暗角落。
只是一瞬间,如同被最炽烈的阳光灼伤,又像是被最锐利的冰棱刺穿,他猛地垂下了视线,心脏痛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揉搓。那双眼眸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他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任何的谎言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都显得无比龌龊。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切,但最终,对后果的恐惧、对失去这仅存立锥之地的恐惧、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自卑与绝望,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喉咙。
“王振不是好人。”宜阳盯着他,将他方才那剧烈痛苦的反应尽收眼底,她的心也跟着揪紧了。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认真,带着少女特有的、对善恶尚存分明界限的认知,也带着一种急切的告诫,“母后和嬷嬷们都让本宫离他远些。宫中倾轧,波谲云诡,不是你能想象的。你……你也要离他远点,无论如何,都不要招惹、也不要靠近他,知道吗?无论有什么缘由,永宁殿都护得住你。”
这句话,像是一根温暖却尖锐的针,轻轻扎进沈玠早已冰冷麻木、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酸楚的剧痛。殿下……她是在担心他吗?即使怀疑他可能与王振有牵扯,首先涌上的不是震怒和斥责,而是告诫和担忧?甚至……甚至愿意提供庇护?
这份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关切,比任何严厉的斥责和冰冷的怀疑都更让他痛苦万分,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腐蚀着他的意志。
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死死堵住,鼻尖涌上强烈无法抑制的酸意,眼眶瞬间滚烫。他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尽全身力气,直到尝到清晰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决堤的情绪洪流。他用一种近乎透支生命力的方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甚至挤出一丝近乎麻木的、机械的顺从:
“奴婢……明白。奴婢谨记殿下教诲……定当远离……不敢……不敢有违……更不敢欺瞒殿下……”声音紧绷得如同下一刻就要断裂的琴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味道。
宜阳看着他苍白如纸、甚至隐隐泛着青灰、冷汗涔涔的脸色,看着他剧烈颤抖却强行抑制的眼睫,看着他死死抠着地面、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痉挛的手指……她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反而更添了一层浓重的、化不开的担忧。他的反应太奇怪了,太痛苦了,完全不像是被冤枉后的委屈和愤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无处排解的巨大痛苦和挣扎,一种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绝望。
但他咬死不承认,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再追问下去。逼得太紧,或许会适得其反。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无比压抑的沉默。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隔阂悄然横亘在两人之间,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遥远。温暖的阳光依旧洒落,却驱不散这弥漫的寒意。
最终,宜阳有些无力地、带着一丝淡淡失落和困惑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力气:“罢了……本宫知道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奴婢……奴婢告退。”沈玠如蒙大赦,又如同刚刚遭受了极残酷的刑讯。他几乎是踉跄着行完礼,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然后低着头,脚步虚浮踉跄地、快速地退出了书房,自始至终,没敢再看宜阳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都会崩溃。
退出殿门,转过廊角,确认四周无人后,沈玠猛地靠倒在冰冷粗糙的粉墙上,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失去了所有力气,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额际布满了冰冷的汗珠,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丝毫血色。
(骗过去了……吗?殿下她……相信了吗?那短暂的沉默……她眼中的探究……)
(不……她肯定没有完全相信……她还在担心……她那双眼睛里……有关切……正是那关切,最是诛心……)
(奴婢罪该万死……竟对殿下撒谎……用如此卑劣的谎言回应她的关怀……奴婢该死!该死!)
无尽的愧疚、恐惧、自我厌恶如同带着毒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勒紧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毙。靠在墙上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着墙面,让他止不住地发起抖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内心无法平息的剧烈震荡与痛苦。
这一次的隐瞒与欺骗,仿佛在他本就千疮百孔、勉强缝合的心上,又狠狠剜下了一块肉,留下一个鲜血淋漓、永难愈合的伤口。他知道,有些东西,从他选择说谎的那一刻起,就彻底改变了。公主的疑虑并未消除,而那担忧的目光,将成为他新的噩梦。
他或许暂时躲过了眼前的逼问,但却把自己推入了更深的深渊。他知道,自己只能在谎言与黑暗的路上,越走越远,再也无法回头,再也……不配触碰那一片他曾短暂栖息过的阳光。
殿内,宜阳独自坐在书案后,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沈玠那异常激烈、痛苦又苍白的否认,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像一块更重、更冷的石头压在了心上。
(他到底隐瞒了什么?他和王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几乎要破碎般的痛苦……从何而来?)
少女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困惑,以及一丝隐隐的不安。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宫阙重重,暗流涌动,她知道,她或许无意中已经触碰到了某条隐秘的丝线,而线的另一端,连接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阳光依旧明媚,海棠花香依旧甜软,但永宁殿的书房内,却已弥漫开一丝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宜阳拿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只是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春光,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