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凿声不绝(2 / 2)
“忌大怒、忌房劳、忌食生冷……”
指尖划过,突然剧烈一颤。
他像是触电般缩回手,又猛地扑上去,反复摩挲那几字刻痕,嘴唇哆嗦,眼中泛起血丝。
下一瞬,他仰头嘶吼,声音虽破碎扭曲,却字字清晰:
“你们凭什么说我记不住?我比谁都记得清楚!”
所有人惊愕回头。
只见他跌坐在地,双手抓土,喉咙里挤出断续却精准的背诵:
“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阳明病,胃家实是也……少阴病,脉微细,但欲寐也……”
一字不差,竟是《伤寒论·太阳篇》全文!
众弟子哗然。
有人认出他身形轮廓,倒吸一口凉气:“他是……当年被废的记诵天才小满生?”
沈知微闻讯赶来,脚步沉稳,目光如刃。
她在小满生面前站定,俯视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
四周寂静无声。
她只问了一句,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那你为何要烧它?”凿声不绝,夜未眠。
小满生跪在石碑前,双手颤抖地捧着那片残壳——那是沈知微从废墟灰烬里亲手扒出的《伤寒论》焦页碎片,边缘蜷曲如枯叶,却仍倔强地留着半行字迹。
他指尖摩挲过那被火舌舔舐过的墨痕,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抽响。
“我不是给你光,”沈知微的声音低而稳,像手术刀划开迷雾,“我是教你点火。”
她蹲在他面前,素衣染尘,银簪微斜,可眼神清明如刃,直刺人心最深的怯懦与骄傲。
她不是施舍者,也不是救世主。
她是执尺之人,量生死,也量人心。
小满生仰头,盲眼空洞却滚烫。
十年流落,他曾是宫中唯一能背诵整部《千金方》的少年奇才,却因一句“药为天下公器”触怒权贵,被剜舌、焚书、逐出皇城。
他记得火光映在墙上时,那些字一个个跳起来,尖叫着死去。
他也曾以为,自己不过是别人掌中的一册活典,供人翻阅,任人销毁。
可现在,这凿声日日夜夜敲打大地,像心跳,像脉搏,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把知识一锤一锤钉进石头里。
他不怕记不住。
他怕的是记住了一切,却再无人倾听。
“我……愿意。”他终于开口,声音破碎如裂帛,却带着铁锈般的坚定。
沈知微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扶他起身。
那一瞬,围观弟子屏息凝神——他们看见,向来冷峻疏离的掌医监,竟亲自引着他走向奉医司东厢,亲手点亮油灯,铺好床褥,又取出一卷新抄的《基础脉理图解》,放在案上。
门外,木牌悄然挂起:“背书赎罪者,勿扰。”
三日后,第一块石碑竖立。
青石巍然,正面镌刻《妇科纲要》全文,字字端正沉稳,似有生命呼吸;背面仅六字——“子痫当分虚实”,下署“鲁南星刻”。
老匠人一夜未眠,每一笔都以心神相托,仿佛不是刻石,而是剖心。
百姓闻讯蜂拥而来,孩童踮脚抚摸碑文,老人合掌低语。
有人惊呼:“这字……竟有些温热!”
其实并非错觉。
血晶之力虽已耗尽大半,但余韵渗入石隙,在辰时与戌时交替散发微温,宛如脉动。
民间传言四起:“此碑通灵,触之可愈妇疾。”
而谢玄的密报,就在这日黄昏送达。
十七名纵火余党尽数拘押,名单压在黑檀匣中,由护尺卫亲卫冒雨送至沈知微案前。
附言简洁如刀锋:“小满生供出三人,其余待其背完全书后再审。”
批注末尾,是他独有的朱砂小字,狂放如走龙蛇:“凿声不止,即令未眠。”
她望着那行字,指尖缓缓抚过纸面,仿佛能触到他藏在字后的目光——冷冽、偏执、却又无比默契。
他知道她在做什么。
他也知道,这场火,烧的不只是书,而是旧秩序的根基。
夜风穿堂,吹动窗棂上的铜铃。远处石场,凿声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