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残帛牡丹泣血痕(2 / 2)
亓官黻往墙角啐了口唾沫,粗粝的手掌按在壤驷龢肩上:小壤,别轻信陌生人。他常年跟废品站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最懂无事献殷勤的道理。
我信他。壤驷龢把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让她异常清醒,这玉佩,除了我和砚之,没人知道背后刻着字。
不知乘月眼里闪过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他转身往巷口走,灰夹克的衣角扫过墙角的野菊,带起一串细碎的花粉:穿过三条街,到青石板路的尽头。
化工研究院的老巷像条蜷曲的蛇,墙头上的瓦松垂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壤驷龢走在最后,听见段干?低声问亓官黻:那锦盒...藏好了?
放心,塞在废品站最里头的铁皮柜里了,钥匙我吞肚子里了。亓官黻的声音压得极低,当年沈砚之托我保管东西时就说,万不得已,毁了也不能落周家手里。
壤驷龢的脚步顿了顿。原来砚之早有安排,原来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只有她像个傻子,守着半片残帛等了三年。
不知乘月带他们去的四合院藏在老城区的深处,朱漆院门斑驳得露出木底,铜环上缠着干枯的紫藤,像两只蜷睡的蛇。他推开院门时,门轴发出的长鸣,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院子中央的牡丹树比古籍修复中心的紫藤架还粗,灰褐色的枝干遒劲地伸向天空,枝桠间挂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二字。四周的厢房摆着半墙的古籍,线装书的函套大多是深蓝色,上面贴着泛黄的签条,写着洛阳花谱曹州绣法之类的字样。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线香,混着旧纸特有的霉味,像沈砚之工作室的味道。
这是我师父的旧居。不知乘月给他们倒茶,青瓷杯上的牡丹纹和沈砚之收藏的那套一模一样,他是研究牡丹绣谱的匠人,十年前走了。
壤驷龢摸着杯沿,指腹划过花瓣的纹路——这杯子的釉色里藏着极细的冰裂纹,是宋代官窑的手法,沈砚之曾说真正的好东西,得带着点残缺才像样。
现在可以说了吧?亓官黻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来,在案几上晕开个小圈,沈砚之到底在哪?
不知乘月的目光落在院中的牡丹树上,枯枝在暮色里像幅淡墨画。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个小小的信鸽脚环:上个月,邙山那边飞来只信鸽,腿上绑着这个。
脚环是黄铜的,上面刻着朵极小的牡丹,花瓣数量正好是七片——那是沈砚之的记号,他说七瓣为信,九瓣为危。环内侧刻着日期,正是他失踪那天的后三年整。
邙山古墓。段干?的声音发颤,白大褂的袖口在案几上蹭出细痕,我丈夫临终前说,沈砚之进了邙山就没出来,说那墓里的机关...是按《牡丹亭》的唱词排布的。
壤驷龢的手一抖,茶杯差点脱手。她想起沈砚之失踪前总在看《牡丹亭》,有时会突然念花面交相映,念完就盯着残帛发呆。原来不是闲情逸致,是在记机关。
他为什么要进古墓?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那半片残帛...到底是什么?
不知乘月沉默了很久,久到厢房的阴影爬过案几,遮住了那只青瓷杯。他从书架上抽出本线装书,翻开泛黄的纸页,上面是幅工笔牡丹,花瓣上用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是仿制品。他指着那些字,真正的唐代牡丹绣谱,用的是,以茜草汁混朱砂,绣在特制的绢帛上,遇血才显真迹。沈砚之带出来的残帛,就是绣谱的后半部,记着周家走私文物的账册。
周家?亓官黻拍了下桌子,案几上的茶杯震得叮当响,就是那个断指老头的家族?
周明塘。不知乘月的声音冷了下来,疤痕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深,他不是掌事人,只是周家的狗。真正的掌事人在洛阳,守着古墓的入口,等有人带出完整的绣谱。
壤驷龢突然想起残帛上那朵被血晕开的牡丹。当时她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明白,那不是血花在动,是茜草汁遇血后,绣线里的字迹在显形。砚之用这种方式,在残帛上藏了线索。
那墓...能进去吗?她的声音发紧,手心全是汗。
不知乘月走到牡丹树前,指尖抚过粗糙的树皮:每年谷雨,牡丹初绽时,墓门会开半个时辰。再过三个月,就是谷雨了。
我去。壤驷龢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我去接他出来。
我也去。亓官黻把袖子卷起来,露出结实的胳膊,上面有道陈年的疤——那是当年帮沈砚之抢回被偷的古籍时,被小偷砍的,当年我欠他条命,现在该还了。
段干?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是半片绣着豆绿牡丹的绢帛,针脚和沈砚之的残帛能拼在一起:我丈夫留了这个,说和沈砚之的残帛合起来,才是完整的机关图。我必须去。
不知乘月看着他们,疤痕在油灯的光线下忽明忽暗。他从厢房里搬出个木箱,打开时发出的轻响——里面是三套黑色的夜行衣,衣摆处绣着极小的牡丹,针脚松松垮垮的,像他袖口的兰草绣。
我师父说,牡丹是花王,也是忠魂。他拿起一套衣服,递给壤驷龢,当年他就是为了护绣谱,死在邙山的。
壤驷龢摸着衣料上的针脚,忽然想起沈砚之曾说:最好的绣工,不是让线像线,是让线像魂。这些歪歪扭扭的针脚里,藏着多少人的魂?
夜深时,不知乘月用特制的药水刷在残帛上。随着药水晕开,淡蓝色的字迹渐渐显形,弯弯曲曲的像条小蛇。段干?的半片残帛拼上去,正好组成完整的墓道图,每个岔路口都标着《牡丹亭》的唱词,、、......
写真不知乘月指着其中一个岔路,里面的石壁会映出人心底最想要的东西,很多人都栽在这。
壤驷龢的指尖落在二字上,墨迹里似乎混着极细的金粉,在灯下闪着微光。她想起那朵被血晕开的牡丹,想起沈砚之留下的纸条,突然明白了——牡丹开了,我去寻根,根本不是说牡丹开花,是说绣谱显形,他要去古墓寻那本藏着真相的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牡丹树的枝干上,沙沙作响。壤驷龢把那枚字玉佩系在颈间,玉的凉意贴着心口,像沈砚之的手。
三个月后的谷雨,邙山的牡丹该开了。到那时,她要带着残帛里的秘密,带着满城的春色,去接他回家。
厢房的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了案几上的古墓图,也照亮了三人眼里的光。不知乘月看着窗外的雨,轻轻念起《牡丹亭》的唱词: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
声音落在雨里,像句温柔的承诺。
谷雨前三天,镜海市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壤驷龢站在古籍修复中心的后院,看着紫藤架下新冒的嫩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玉佩。亓官黻从废品站带来了一身工装,裤脚沾满了机油,他说这料子耐磨,古墓里的碎石子刮不破。
“段干那边都准备好了?”壤驷龢回头时,看见亓官黻正往背包里塞压缩饼干,铁皮柜的钥匙被他用细绳系着,挂在脖子上,像枚粗陋的护身符。
“她把实验室的污染报告备份了三份,分别藏在环保局老同事那。”亓官黻拍了拍背包,发出罐头碰撞的脆响,“还说要是咱们没回来,就把周家走私的证据捅给记者。”
壤驷龢的心沉了沉。这话像句未说出口的遗言,让空气都变得滞重。她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那半片残帛,经过不知乘月的药水处理,上面的字迹已经清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墨线勾勒出墓道的轮廓,像条盘踞的蛇。
“不知乘月说,进了墓门先找‘惊梦’的石碑。”她把残帛折成小块塞进贴身的布袋,“石碑背面有机关,得用绣谱上的针脚顺序才能打开。”
亓官黻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她生疼:“小壤,要是……我是说要是找不到沈砚之,你得自己先出来。”
壤驷龢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这几天他肯定没睡好,废品站的铁皮柜守了两夜,眼下的青黑比段干?的还重。她笑了笑,挣开他的手:“当年我跟他学修复古籍,他教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残卷也能复原,只要找对法子’。”
出发前夜,不知乘月的四合院飘起了牡丹香。段干?把那半片豆绿牡丹残帛缝在袖口,白大褂换成了耐磨的登山服,钢尺别在腰后,像把短小的剑。不知乘月给每人发了个小小的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牡丹花瓣,说能驱墓里的湿气。
“这是我师父传下来的罗盘。”他把个黄铜罗盘递给壤驷龢,盘面刻着《牡丹亭》的唱词,指针是朵小小的牡丹,“墓里的磁场会骗人,跟着唱词走才靠谱。”
壤驷龢接过罗盘时,指尖触到盘底的刻痕——是朵兰草,和不知乘月袖口的绣样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沈砚之笔记本里的话:“乘月的师父,原是洛阳绣户,因拒为周家绣假谱,被挑了手筋。”
谷雨那天,邙山的牡丹开得正盛。淡紫的“魏紫”、嫩黄的“姚黄”挤在山道两侧,花瓣上的雨珠像淌不完的泪。不知乘月带着他们从后山的密道进去,石壁上长满了青苔,指尖划过处,能摸到人工凿过的痕迹。
“就是这儿。”他停在块看似普通的岩石前,岩石上刻着朵半开的牡丹,“等日头到正午,花瓣的影子会拼成‘归’字,那时墓门就开了。”
壤驷龢看着岩石上的牡丹,忽然觉得眼熟——和沈砚之留在锦盒里的半页《洛阳牡丹记》上的插画一模一样。她掏出玉佩贴在牡丹的花心,玉的凉意渗进石缝,竟有细小的水珠渗出来,顺着花瓣的纹路往下淌。
正午的阳光穿过林隙照在岩石上,牡丹的影子果然开始移动,细碎的光斑拼出个歪歪扭扭的“归”字。只听“咔哒”一声,岩石缓缓移开,露出黑沉沉的墓道,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涌出来,像沉在水底的秘密终于见了天日。
“记住,半个时辰后必须出来。”不知乘月的声音压得很低,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白,“墓门会自动合上,错过了就得等明年。”
墓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亓官黻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两侧的石壁,上面竟刻满了牡丹图案,有的含苞,有的盛放,花瓣的纹路里藏着极小的字,细看竟是《牡丹亭》的唱词。
“‘游园’关到了。”段干?指着前方的岔路,左侧的石壁刻着“姹紫嫣红开遍”,右侧刻着“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沈砚之的残帛上说,走断井颓垣那条。”
亓官黻打头阵,大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壤驷龢紧跟着他,罗盘上的牡丹指针微微颤动,指向右侧的岔路。她忽然听见身后有细碎的响动,回头时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段干?的脸,她正盯着左侧的岔路,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怎么了?”壤驷龢问道。
“没什么。”段干?移开目光,手不自觉地按住袖口的残帛,“只是觉得……左边的石壁有点眼熟。”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惊梦”二字。壤驷龢按残帛上的提示,用指尖在石碑背面的牡丹纹路上点按——按照沈砚之的“锁丝绣”顺序,七针一回勾。
随着最后一下按下去,石碑后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门后是条更窄的通道,石壁上的画像突然清晰起来——竟是幅绣谱的复刻,金线绣的牡丹在手电筒的光线下闪着幽微的光。
“‘写真’关到了。”不知乘月的声音带着警示,“别看石壁上的影子。”
壤驷龢下意识地抬头,只见石壁上自己的影子竟变成了沈砚之的模样,正对着她笑,袖口沾着紫藤花香。她猛地闭紧眼,想起不知乘月的话——这里的影子会映出心底最想要的东西,很多人都在这儿失了心神。
“小壤!快走!”亓官黻的声音像块石头砸醒了她。她睁开眼,影子已经消失了,石壁上只剩下光秃秃的凿痕。
再往前,通道突然开阔起来,中央摆着个巨大的石棺,棺盖上刻着朵盛放的洛阳红,花瓣上的露珠雕得栩栩如生。壤驷龢的心跳得像擂鼓——罗盘上的牡丹指针正对着石棺,微微发烫。
“是这儿了。”她走到石棺前,指尖抚过花瓣的纹路,突然摸到个极小的凹槽,形状正好是她颈间的玉佩。
当玉佩嵌进去的瞬间,石棺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打开。里面没有尸体,只有个紫檀木盒子,和沈砚之留在修复中心的那个一模一样。壤驷龢打开盒子,里面是完整的牡丹绣谱,绢帛泛着陈旧的米白色,上面的“血线”遇空气后渐渐显形,除了周家的账册,还有几行小字:
“乘月吾友,若龢见此,告之:吾守谱三年,终悟‘富贵长生’非指长生,乃护国宝长存。墓门闭时,吾将机关毁去,断周家念想。勿念,勿寻。”
字迹的末尾,画着朵小小的并蒂莲,和锦盒内侧的刻痕一模一样。
“不好!时间快到了!”亓官黻突然喊道,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通道入口,石壁正在缓缓合拢。
壤驷龢把绣谱塞进布袋,最后看了眼石棺——棺底刻着行新的字,是沈砚之的笔迹:“紫藤花开时,当归。”
三人拼命往回跑,段干?却突然停在“写真”关的石壁前,伸手去摸上面的凿痕。“我丈夫的影子……”她喃喃自语,眼里闪着痴迷。
“段干!走啊!”亓官黻一把拽住她,硬生生拖了出来。身后的石壁“轰隆”一声合上,激起漫天尘土。
钻出密道时,邙山的牡丹已经谢了大半,风卷着花瓣扑在脸上,像无数只温柔的手。壤驷龢摊开手心的绣谱,阳光照在“血线”上,字迹渐渐隐去,只剩下朵泣血的牡丹,开得决绝而热烈。
回到镜海市,段干?把污染报告和绣谱账册一起交给了警方。周家很快被查封,周明塘在审讯室里疯了似的喊着“富贵长生”,没人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绣谱的秘密,还是自己的黄粱梦。
古籍修复中心的后院,壤驷龢把那半片残帛和完整的绣谱放在一起,用特制的糨糊小心粘合。阳光透过紫藤架落在绢帛上,金斑跳动着,像沈砚之当年笑起来的样子。
亓官黻送来盆新的牡丹,说是邙山移植来的洛阳红。“专家说,这花明年谷雨就能开。”他挠着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壤驷龢看着花盆里的嫩芽,忽然笑了。她想起沈砚之的话:“最好的修复,不是复原旧物,是让它以新的方式活下去。”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沈砚之推门进来,袖口沾着紫藤花香,笑着说:“我回来了。”
窗外的月光落在绣谱上,那朵泣血的牡丹在夜色里轻轻颤动,像在应和一句迟到了三年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