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集:从物理层面讲述木艺(1 / 2)
正月里的日子,像冻凝的河流表面下悄然涌动的水,看似静止,实则蕴藏着方向未明的流淌。博物馆的邀请函静静地躺在秦建国屋里那张老榆木桌的抽屉里,偶尔被拿出来看看,但谁也不急着去碰触它。小院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那种规律的、以手艺和时令为轴心的节奏里,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或多或少地垫着那张薄纸的重量。
宋志学重新开始组装那个鲁班锁。拆解靠的是敏锐的感知和突破一点后的逻辑推演,而组装则需要更全面的空间想象力和对顺序的绝对把控。他失败了三次。不是顺序错乱卡死,就是某个构件没有完全归位导致整体松动。每一次失败,他都得从头拆开,这过程本身也是一种磨练。到第四次,他索性不再急于动手,而是将六块木料在桌上一字排开,用炭笔在纸上画出它们各自的形状,尝试推演所有可能的组合顺序。王娟看见,帮他找来几根竹签,让他尝试搭建立体的框架模型来辅助理解。这种将立体问题转化为图形和模型的方法,让宋志学感到一种熟悉的、属于他过去专业领域的亲切感,但目的已截然不同——不再是追求效率或标准化,而是为了理解一种古老的、充满变数的智慧。
李强开始带着宋志学接触真正的木料处理。开春后,雪水消融,一些之前备下的、阴干了数年的木料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和预处理。他们推开后院那间更宽敞、但也更显杂乱的大工棚。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木屑、桐油和一种干燥的、类似谷物仓库的气味。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看料,先看‘脸’,再看‘身’,最后摸‘骨’。”李强指着一根两人合抱粗、长约两丈的榆木大料说。“脸”是两端的截面,“身”是通体的纹理和疤节,“骨”则是内在的密度与应力。他教宋志学如何用指节叩击木料的不同部位,听声音判断内部是否有空洞或隐裂;如何顺着纹理用指甲轻轻划过,感受木质的紧致程度;如何观察端面上年轮的疏密与走向,推测树木生长时的环境与受力情况。
“这根料,”李强抚摸着榆木深色的、扭曲如波浪的纹理,“看着疤多,纹理乱,一般人觉得是下料。但你细看,这疤节大多已‘死’,与周围木肉结合紧密,不再有开裂的风险。这乱纹,是它早年长得快,又遇风拧着劲儿长的,力道都憋在里面了。处理好,顺着它的‘拧劲儿’用,做出来的东西,比那些顺纹的料更有‘骨力’,更耐得住岁月。”
宋志学学着师傅的样子,将耳朵贴近木料,用手掌感受它的温度与质感。坚硬的榆木冰凉,但在阳光照射的地方,又有一丝微弱的暖意。他闭上眼,仿佛能感觉到这根木头里封存着的、数十年的风雨阳光,以及那股被李强称为“拧劲儿”的、不屈的生命力。这与他过去在材料学报表上看到的密度、含水率、抗弯强度等数据,是完全不同的认知维度。数据是抽象的、剥离的,而这种触摸与聆听,则是具体的、共情的。
王娟的“北木叙事”遇到了瓶颈。文字和图片的整理已初具规模,但她总觉得缺乏一条贯穿始终的、更有力量的线索。那些零散的口述、技艺要点、老物件照片,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成项链。她试图从“时间”、“材料”、“师徒”、“心境”等多个角度去归纳,却总觉得有些隔靴搔痒。
一个午后,她看到李刚蹲在工具房门口,用一块旧砂纸,极其认真地打磨着一小块李强给他的、作为练习的边角料。他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反复地、均匀地摩擦着木块的每一个面,眼神专注,嘴唇紧抿,仿佛整个世界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和那单调的沙沙声里。阳光照在他尚且稚嫩但已有些粗糙的手上,照在那块逐渐变得温润光洁的木头上。
王娟心中一动。她悄悄举起相机,记录下这个画面。然后,她回到自己房间,看着满墙的卡片和打印稿,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抽出几张卡片:
秦建国:“做活做到最后,不是手在动,是心在跟着木头走。”
李强:“磨木头,磨的是自己的躁气。”
宋志学(近期所言):“我现在觉得,误差不是敌人,是木头在说话。”
李刚(此刻的状态):无言,唯有动作与专注。
还有那些旧图纸上严谨到近乎苛刻的线条,鲁班锁中精妙的咬合,祭祖时那缕青烟,冬日里持续不断的磨木声……
她拿起笔,在新的一页纸上写下:“手艺的深处,是时间的形状,也是心的形状。北木所做的一切,无论是修复古物、制作新器、教授徒弟,还是日常无休止的‘磨’与‘看’,本质上都是在用有形的手,去触碰和塑造那无形之物——一种专注、沉静、与物合一的生命状态。博物馆若要展示‘活态传承’,这‘状态’,或许比任何一件具体的作品都更重要,也更难呈现。”
她似乎摸到了那根线的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