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诡氛漫毒林(2 / 2)
宁师父面对这绝境,反而显得极其平静。
他只是深深看着岳不群的眼睛,那声音竟像平时教导剑招时一样沉稳:“不群,上山前让你取的东西……都带了?”
“东西……?”岳不群被他这出人意料的问题问得一怔,几乎被恐惧冻住的思绪猝然被一道极细微的光劈开!
他眼底的惊惶如同碎冰化开,瞬间升腾起一股绝处逢生的热力!
他猛地醒悟:“带……带了!王景——快!”声调都因为这骤然找到的生机而拔高了不止一度。
只见王景利落无比地甩下背上一个不起眼的粗布包裹,麻利解开封口的死结,露出了满满一袋子质地略显粗糙的白色粉末。
“嗤喇——!”王景毫不犹豫,双手狠狠插入那粉末之中,奋力捧出两大捧,如同撒下救命的白沙,朝前猛力泼洒开去!
白色的粉末如同泼水,洋洋洒洒落在了丈许开外的厚厚落叶地上,形成了一道突兀的白色弧线,散发出一种刺鼻古怪的味道!
这带着硫磺和草腥混合的气息像是无形的屏障悍然刺入蛇群深处!
霎时间,那片由死亡构成的沸腾海洋像是被投下巨石!
如同滚开的油锅泼入冰水!
密密麻麻的毒虫蛇豸仿佛遇见了九霄神雷,竟发出一阵尖锐的、混乱的摩擦嘶鸣!
方才还高昂的脑袋像被无形力量狠狠砸下,惊惶失措如溃堤般拼命向后倒退、翻滚、逃窜!
互相推挤践踏!
蛇阵构成的密不透风之墙,竟硬生生被这不起眼的白粉划开一道七尺余宽的逃生缝隙!
“随我走!快!”王景声音激动得嘶哑,再次捧起一大把粉末,如一面移动的保护盾,奋力朝前开路。
他每跨出一步,手中白色的粉末便如降下的甘霖般扬出一道半圆形的屏障。
粉末所落之处,毒虫如遭天雷,惊恐地翻腾退避。
华山弟子紧紧跟随在王景身后那道狭长而不断延伸的生命通道里,每一步踩在安全区域落叶上的“沙沙”声,都如同擂鼓敲在他们紧绷的心弦上!
蛇笛声!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嘶鸣之声瞬间变得狂暴!
如同被激怒的亿万根绷紧的琴弦同时狠命摩擦!
尖厉的音波仿佛要将整个森林的魂灵都震荡撕碎!
无数退后的毒蛇再度高昂头颅,嘶嘶吐信,三角眼中凶光烁烁,如同被无形鞭子狠狠抽打,几欲重新合拢!
然而,那道刺鼻的白色粉末气息如同横亘在它们本能的凶性与闯入者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它们狂躁、嘶鸣、扭曲身体,剧毒的前牙滴淌着透明的涎液,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锁定那白色粉末后的移动人影,却终究,未敢越雷池半步!
这条生死通道艰难缓慢地在望不到边的蛇虫浪潮中向前开拓。
不少散落在后方、原本陷入绝望等死境地的嵩山、青城、泰山等各派弟子,骤然瞥见这道在绝境中骤然裂开的天光,立刻爆发出濒死的嚎叫,如同抓住地狱边缘垂下的稻草,连滚带爬、甚至踩着同伴后背也要涌入这活路!
一个嵩山弟子狂奔冲来,却因动作过猛脚下打滑,半边身体冲出白粉边缘,瞬间就被几条潜伏在旁的蝮蛇扑上狠狠咬住臂膀!
他发出非人的惨嚎,被后面更多的人潮践踏而过,转瞬成了涌上来虫群的饵食!
岳不群看着这些在混乱中试图挤进来逃命却被蜂拥而至虫群淹没的人影,牙关紧咬:“快跟上!莫挤!莫停!”他知道,只要一停顿或混乱,这脆弱的生命通道便会瞬间被毒虫吞噬!
每一步踩过浓绿湿滑苔藓,每一寸挪动跨过虬结扭曲树根,都充满了惊魂刺骨的气息。
当双脚踏上毒林边缘松软的草地,岳不群深吸一口气,森林里那种腐烂与粘稠交织的死亡气息终于被山外清新流动的空气所取代!
所有逃出生天的华山弟子,几乎同时双腿一软,重重跪坐在地。
冷汗如瀑布般自额头滚落,浸透了每一件里衣,不少人直接瘫倒,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搁浅在岸濒死的鱼。
宁中则一直死死攥着岳不群衣袖的手直到此刻才微微松脱些许,她那因惊惧而绷到极致的小脸依旧惨白,大口喘息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身体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宁师父没有像弟子们那样剧烈喘息。
他缓缓回身,目光穿透疏朗下来的林木,投向那片依旧被诡异黄雾笼罩的区域。
林中,模糊的人影还在浓雾与蛇虫缝隙中绝望挣扎、呼号。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平日里讲道的温润醇厚:“生死之际,善恶当存。多行善事,多结善缘……”
他目光扫过身边惊魂甫定的岳不群和宁中则:“不知何时,今日埋下的一粒种子,就会在绝地里开出救命的藤蔓。”他复看向方才奋力开路、此刻浑身已被汗水湿透的王景:“药粉,还有多少?”
王景抹了一把淌过眼皮的汗水,立刻探手入袋摸索数息,声音带着疲惫却强打精神:“掌门,耗费了大半袋,眼下只剩三成了。”
宁师父略一沉吟,目光深邃如井水:“不群,”他唤道,“让弟子每人袖里、怀里藏上一小包,以备不时之需。余下的……都拿出来,洒在你我方才来路之上吧。活路既开,不可轻易让它在我等身后闭合,总要多走脱些性命。”
岳不群望着师父被山风拂动飘然的须发,心头微震,深吸一口气,那股被生死危机压下的豪气重新涌起,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遵命!”他接过袋子,转身毅然再次踏入那片尚在毒雾边缘扭曲蠕动的死亡之径。
林风带着毒雾残余的腥膻气息扑面而来。
身后的蛇虫依然在白色粉圈外翻滚躁动,嘶鸣不绝于耳。
岳不群手持布袋,不顾那些毒蛇近在咫尺、凶狠贪婪盯向自己的冰冷视线,也顾不上脚下随时可能被毒虫钻出的泥潭陷阱,拼力挥臂,将驱蛇药如同泼墨般一路撒去。
白色的粉末随风舞动,在这混乱的林中,又拓开了新的希望缝隙。
一些原本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武当、丐帮弟子眼见华山掌门弟子去而复返竟为他们开路,感激涕零,带着劫后余生的啜泣,踉跄着纷纷冲出蛇阵……
夜幕降临之前,毒林之外聚集起了劫后余生的人们。
死寂弥漫。
偶尔几声重伤者的痛苦呻吟,像冰冷的针尖刺透这死沉的空气。
一张张脸上全是劫后疲累的空洞和惊惧褪去后的麻木伤痕。
嵩山派李贺云铁青着脸,那脸色如浸满寒霜的生铁,嘴唇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锐利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眼中压抑着的怒火几乎要将空气点燃:“嵩山八百弟子,活着走出来的不足五百!”他低吼般的报数如同重锤击打在每个人心尖。
周围陆续响起低沉颤抖的各派伤亡统计——泰山派折损近半;青城派连掌门的亲传弟子都没走出一个;就连高手如云的少林,那僧袍染血的弟子也在报出“七十三位师兄……”时哽咽失声!
最终清点如同宣判:死在林中再未走出者,四百八十七人;侥幸脱险却因毒雾毒素蔓延致肢体坏疽、功力大损甚至濒临死亡的,还有一百四十六人!
伤亡总数,六百三十三条人命!
几乎抹去了这正道先锋三分之一的精锐!
人群中,压抑的哭泣终于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低低的呜咽汇聚成一股悲凉呜咽的洪流。
一股难以言喻的颓丧和巨大恐惧,如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存者。
武当临时搭建的议事帐篷里气氛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
冲虚道长坐在上首主位,他腰背挺直得像剑锋,可原本飘逸的长须此时凌乱粘在脸侧,眼中那份属于武当高手的高卓意气彻底暗淡无光。
新任掌门便遇此大挫,几乎生生将他那股傲视天下的骄傲拍入泥沼。
李贺云在他旁边烦躁地踱步,靴底敲打着地面,发出沉闷回响:“败了!惨败!连对方一根毛都没摸着,我正道锐气折损至此!诸位!”
他终于停下脚步,声音陡然拔高,刺破帐中窒息的沉寂:“那该死的毒烟!到底如何破解?!就这样被挡在门外,耗着等死吗?我李贺云咽不下这口鸟气!”
没有回应。
帐篷中央那只火盆里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凝重呆滞的脸。
衡山派长老将头深深埋进掌心;恒山师太捻动佛珠的手指在微微发颤;就连少林高僧方正大师,也只能阖目念诵一句低沉的佛号。
恐惧的冰壳死死封住了他们的声音。
李贺云视线如刀锋般划过这沉默人群,最后狠狠钉在了帐篷角落——华山宁师父坐在一方简朴木墩上,闭目养神,仿佛外界的风暴并未真正触及他那方天地。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李贺云心头:“宁师弟!”他声音陡然拔得又尖又亮,带着赤裸裸的嘲弄和不耐烦:“此次大难脱身,你华山弟子伤亡最少!听说全靠那奇药粉!此等功劳,首推于你啊!”他几步逼近宁师父,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张平静无波的苍老面庞:“如此本事,对这鬼毒雾,想必已有克敌良策了吧?说来听听!”
一时间,所有目光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骤然聚焦到宁师父身上!
有期盼,有审视,有更多是李贺云引来的看笑话的恶毒目光。
宁师父缓缓抬起眼皮,那双历经沧桑的瞳仁平静如两池古井深水:“良策未有。”声音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依宁某愚见,不妨再等等。”
那“等”字刚出口,李贺云嘴角瞬间卷起毫不掩饰的讥诮:“等?宁师弟,你莫非要等那毒烟自己烟消云散不成?!等到海枯石烂?等到魔教妖人自己滚蛋?!荒唐透顶!华山就是这般贻误军机的吗?!”他指着帐篷外被灯火映照着的、充满悲凉身影的黑暗,厉声质问:“你看不见那些受伤弟子在等死的惨状吗?!你看不见大家的心气都耗光了吗?你——”
话未说完!
“呜——呜呜呜——!!!”
陡然!
一股天地狂飚如同被囚禁亿万年的太古凶兽陡然惊醒!
帐帘被狂风如同刀锋般撕开!
猛烈的劲风瞬间卷灭了帐中大部分火烛光焰!
只余几支残火在风中扭曲挣扎!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股无法形容的狂暴风啸!
吹得整个帐篷摇摇欲裂!
将所有人震得耳中嗡鸣!
同时,外面营地里猛地爆发出一阵震天撼地的惊呼狂喊:“快看毒林那边——!!!”“没了!毒烟!毒烟被吹散了!!!”“老天爷开了眼!开眼了——!!!”
帐中众人惊愕地齐刷刷冲出帐篷!
只见毒林方向,那道令人绝望窒息、如同幽冥之海的浓重黄雾壁垒,竟在这摧枯拉朽的狂风中剧烈动荡!
如同一匹巨幅黄绫被无形巨手疯狂抖动!
那凝固的死亡之壁竟在这沛然莫御的天风里寸寸碎裂、崩解!
浓密的雾团被狠狠撕开、扯碎,如同烈日下被泼了滚油的残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融、萎缩,被狂风裹挟着溃退!
远处黝黑的林木轮廓,终于再次清晰显露出来!
宁师父站在激动奔出的人潮之外,目光投向那正被狂风吹散的雾瘴方向深处,那里似乎有模糊狰狞的苗疆身影正在气急败坏地咒骂退缩。
他轻抚了下颌花白长须,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翻卷:“天心难测?人心亦难测。”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风声:“毒能杀人,亦能被风所破。风起有时,亦不过是……时机二字罢了。李师兄,你说是吗?”
狂啸的风声吞没了李贺云未能出口的质疑。
他愕然僵立原地,目光如同被困死在这瞬息万变的天威面前,那最后残留的黄雾痕迹,也被呼啸天风彻底卷入远方无边暗夜深处,彻底消弥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