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星尘余温(1 / 2)
从宣室殿回到椒房殿,阿娇的脚步不疾不徐。秋日的长廊空旷,只有裙裾拂过地面的细微声响。她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最信赖的侍女跟在身后。
“去把前些日子太史令那边送来的星象图册,还有那些海外杂记,都找出来。”阿娇步入内殿,在窗边的软榻坐下,语气平静。
侍女应声而去。阿娇望着窗外庭院中那棵金桂,思绪却飘得更远。
刚才在宣室殿,刘彻的眼神……除了帝王惯有的审视,似乎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困惑与探究。那不是对“骄纵皇后”该有的眼神。而且,当她说出“徐徐图之”四个字时,他眉梢那细微的挑动,她看得清楚。
他也在观察她。
阿娇轻轻按了按心口。那种空洞感又来了——仿佛曾经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留下一种轻盈却怅然若失的空。但随即,另一种更加坚实的东西填补进来:冷静、清醒,以及一种……仿佛站在极高处俯瞰棋局的通透感。
“娘娘,书简取来了。”侍女的声音将她拉回。
阿娇接过那些厚重的简册。星象图上的标记繁复,那些星辰的名字与运行轨迹,明明应该是陌生晦涩的,可她的目光扫过,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儿见过更浩瀚、更精确的版本。她摇摇头,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下。
又翻开记录海外风物的杂记。当看到“夷洲”二字时,心头那莫名的牵挂感再度清晰起来。杂记描述简略,只说“大岛,多山,民以渔猎为生,时有海匪啸聚”。可她眼前仿佛能浮现出更具体的画面:绵长的海岸线,茂密的山林,还有……某种温暖坚韧的人气?
“我这是魔怔了。”阿娇自嘲地低语,合上书简。但一个念头却生根发芽:或许,真该做点什么。
不是以皇后的名义,那太招摇。可以透过母亲馆陶公主的旧部,或者……窦家虽然势衰,总还有些可靠的老人在南边。以经营产业、安置流民、甚至礼佛祈福的名义,慢慢地、不引人注目地,往东南沿海渗透。
正思量间,殿外传来通传:“馆陶长公主到——”
母亲来了。阿娇眼神微动,起身相迎。
馆陶公主刘嫖步入殿内,风风火火,脸上带着惯常的精明与些许忧色。“阿娇,我听说陛下今日宣你去商议事情了?”她拉住女儿的手,压低声音,“可有什么不妥?是不是又为了子嗣之事……”
“母亲多虑了。”阿娇扶着母亲坐下,亲手奉上茶,“是商议明岁亲蚕礼,还有东南海防的事。”
“海防?”馆陶公主一愣,随即蹙眉,“你一个皇后,关心这些作甚?莫不是陛下他……”她眼神警惕起来,怀疑这是刘彻在试探或为难。
阿娇微微一笑。前世,母亲也是这样,处处为她紧张谋划,可最终……她反握住母亲的手,那手温暖而略显干瘦。“母亲,陛下只是随口一问。是我自己……近来读了点杂书,对海外之事有些好奇,便多说了两句。”她顿了顿,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您说,我们若在东南沿海,比如会稽、闽越那边,置办些产业,收留些因战乱流离的百姓,让他们开垦荒地,或者做些海货生意,如何?”
馆陶公主更惊讶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宫里不够你操心的?那些蛮荒之地……”她忽然停住,仔细端详女儿。眼前的阿娇,眼神沉静,眉宇间少了往日的娇憨任性,多了几分她看不透的深邃。这变化……似乎是从窦太皇太后去世后慢慢开始的?还是更早?
“母亲,”阿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宫里的事,女儿自有分寸。但宫里之外……多一条路,总不是坏事。不指望赚多少银钱,只当是……积些阴德,也给咱们陈家留个万一的退步。”她没说“窦家”,因为窦家已衰,但陈家(她父族)和馆陶公主的势力,依然可观。
馆陶公主沉默片刻。她是个极其敏锐的政治动物,女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听懂了。这是在为将来布局。是因为迟迟无子,感到了危机?还是……她看着阿娇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女儿可能看到了更远的东西。
“你……想怎么做?”馆陶公主终于问。
“徐徐图之。”阿娇吐出这四个字,语气笃定,“不张扬,不涉军政,就以母亲或我信托之人的名义,从最小处做起。先派人过去看看,了解风土人情,建立几个可靠的落脚点。或许……可以从救济沿海遭了海匪的贫苦渔民开始。”
“徐徐图之……”馆陶公主喃喃重复,眼中精光闪动,“好,此事母亲来办。我手下有几个老人,办事稳妥,嘴也严。”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阿娇,你跟母亲说实话,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陛下他……”
“陛下一切如常。”阿娇打断母亲,笑容淡了些,“只是女儿觉得,皇后不能只困在椒房殿。陛下雄心万里,我做不了卫青霍去病那样开疆拓土的将军,但或许……可以在陛下看不到的角落,为他,也为大汉,做点别的。”这话半真半假,却恰好搔到了馆陶公主的痒处——女儿终于开窍了,知道用更聪明的方式巩固地位。
母女俩又低声商议了许久。馆陶公主离开时,步履都轻快了几分,仿佛找到了新的、更有希望的努力方向。
送走母亲,阿娇独自站在窗前,暮色已渐渐笼罩宫阙。
她知道,第一步已经迈出。微小,却方向明确。
而她与刘彻之间,那场基于全新起点的、无声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宣室殿,夜。
刘彻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简,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春陀悄声上前:“陛下,该歇息了。今日是朔日,按例……”
“朕知道。”刘彻挥挥手。按例,朔日望日,皇帝应宿于皇后宫中。以往他对这个惯例并不热衷,尤其在与阿娇关系紧张时。但今日……
他想起白天阿娇那双眼睛。平静深邃,像秋日的潭水,倒映着他的身影,却似乎能看进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抓不住的烦躁与空虚。她说的“徐徐图之”,不仅仅是针对海防,那语气,那神态……
“去椒房殿。”刘彻起身。
椒房殿。
阿娇刚刚卸下钗环,正准备就寝,听到通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她披上一件外袍,迎至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