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既寿永昌(完)(2 / 2)
姬如雪亦横了萧砚一下,抿嘴轻笑:“还算安生。”
降臣的目光便在女帝和姬如雪隆起的腹部上飞快的停留了一瞬,一抹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深处掠过,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萧砚看着身前诸女,心中稍慰,轻快道:“千乌,吩咐下去,准备家宴。”他看向降臣,又补了一句,“降臣,就安排在……后面那方水榭吧,那里临水凉快些。”
降臣闻言,只是连连摇头:“住处么,就不别再费心安排了。我以前住的那间厢房就挺好,清静,离药房也近,省得挪来挪去麻烦……”她故意拖长了音调,带着一丝试探,“你该不会……没把那里留着吧”
千乌立刻含笑上前,了然道:“尸祖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是哪一间了。那间厢房一直留着,殿下无事时也常……”她话未说完,便被萧砚打断。
萧砚眉头微皱,一手牵着女帝,一手牵着雪儿,招呼众人道:“好了,外面暑气重,都进里面说话吧。”
降臣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的微微上挑起来,眸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众人移步至内苑一处木扶疏的敞厅。厅内布置清雅,冰鉴里镇着瓜果,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侍女奉上清茶细点便悄然退下。萧砚脱下外袍,妙成天自然上前接过,搭在臂弯。
他先仔细询问了女帝和姬如雪的身体状况、胎动是否安稳、饮食起居如何,又对千乌操持偌大王府的辛劳温言慰勉几句。
家宴设在临水的平台边上,四周垂着细密的竹帘,既透风,又挡蚊虫。几盏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将水榭映照得温馨静谧。一张大圆桌摆在中央,摆满了时令菜肴,虽非极尽奢华,却也色香味俱全。
萧砚坐在主位,挑了些北面的趣闻讲着,北面之事早已有过书信相通,这种场合自不会赘述破坏气氛。
而姬如雪则说起一件趣事来:“蚩梦来了信,提及蛊王在娆疆推广新稻种和筒车颇见成效,至于她…”雪儿想起蚩梦来信中支支吾吾找尽借口想来中原的言辞,嘴角微扬,“心早就飞到汴梁了,只是眼下娆疆诸事离不开她父兄,暂时还脱不开身。”
萧砚还未说话,女帝便提及蛊王一家在娆疆劳苦功高,确也该早将蚩梦接来汴京,却是让降臣又是一惊,竟是才知萧砚还有个丫头留在娆疆,遂急忙追问起来。
宴中气氛一时活跃不提,话题也不知怎的,竟转向了萧砚是如何“勾搭”天下美人的,直到最后扯到那江湖盛传的胭脂评上时,降臣才不知何故,略显生硬的将话题引开。
稍事歇息,用过些清淡茶点后,姬如雪孕期反应较重,已由妙成天搀扶回房休息。降臣则被千乌引去了那件靠近萧砚主院的厢房安顿,众人次第散去后,萧砚便牵着女帝的手,缓缓散步回卧房。
回房后,女帝倚靠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看着坐在榻边矮凳上的萧砚,将入城时的万民盛况娓娓道来,末了感叹道:“夫君今日入城,万民景从,山呼万岁、天子,此情此景,纵使臣妾身在府中,亦能想见其震撼人心。民心所向,沛然莫御,已如江河奔海,势不可挡了。”
萧砚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腹部,感受着生命的律动,没有立刻接话。
女帝顿了顿,目光投向枕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她伸手进去摸索片刻,取出一卷质地考究的明黄帛书,递到萧砚面前。
“还有一事,就在你归来的前几日,朱友贞秘密召见了负责皇宫守备的夜不收镇抚使李莽。”
萧砚的目光落在帛书上。
“他塞给了李莽这个。”女帝将帛书展开一角,露出里面的字迹,“李莽不敢擅专,连夜送到了王府。”
“此乃朱友贞亲笔所书,并加盖了玉玺的……禅位诏书。他言,自知朱氏失德,天命在唐,居于帝位,惶恐难安,日夜难寐。愿效法古之尧舜,将神器禅让于夫君,以顺天命,安民心。”
她看着萧砚接过诏书,便继续道:“此事极为隐秘,李莽只报于臣妾知晓。臣妾亦未声张,更未交付天策府诸公商议。如今夫君归来,此物当由夫君亲览定夺。朱友贞此举,虽是迫于形势,求保性命富贵,却也……堵住了悠悠众口,坐实了夫君承天受命、正朔所归之名。夫君……”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的落在萧砚脸上,“如今心中,可还有顾虑”
萧砚展开那卷诏书,朱友贞的用词带着明显的仓惶和讨好之意,无非是自承无德,赞颂秦王功业,愿行禅让。他并未细看内容,目光扫过那方玺印,便将诏书轻轻合拢,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他轻轻握住女帝置于腹上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其下生命的搏动,让他心中一片宁定。
“云姬,此前我顾虑重重,是怕那九五之位成了妥协之位,怕重蹈朱温覆辙,令新政寸步难行。但当日大同夜里,述里朵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她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这‘天子’之名,虽亦是牢笼,确也实乃凝聚人心、号令天下、推行新政、震慑四方不臣的依仗。”
他的目光落在女帝的腹上,坦然道:“不管是为了我们的孩儿,还是口口声声说的终结这三百年乱世的夙愿,这帝位……当坐。”
女帝迎着他的目光,反手握住萧砚的手,只是轻轻点头。
无需再多言语,心意已然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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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砚归京后的日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平静。王府之外,整个汴梁城,乃至更遥远的地方,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最终汇成汹涌之势。
先是河南道八百里加急奏报,言黄河于孟津段,“河清三日”,大河骤然清澈见底,鱼虾可数。魏王张全义的奏疏中引经据典,称此为“圣人出,黄河清”的千古祥瑞,乃天下大治之兆。
紧接着,河北道上奏,镇州城外农人所种粟田中,惊现“嘉禾”,一茎之上竟结出九支饱满的穗头,县官大惊,紧急将之连同奏疏一同快马送入汴梁。奏疏称此乃“天降祥禾,五谷丰登”之象。
蜀中奏报紧随而至,却说有于成都西郊青城山脚,数百人目睹白虎现踪。那白虎毛色如雪,体型雄健,见人不惊,反而低吼三声,随即遁入山林,踪迹全无。奏疏称白虎乃西方杀伐之神,却显圣而不伤人,低吼示警,乃昭示王者仁德,兵戈止息。
凤翔亦是上奏,称数日前清晨,岐山之上云霞蒸蔚,隐有清越凤鸣之声响彻云霄,经久不息。祥云汇聚,形如华盖,笼罩岐山主峰达半日之久。
甚至远在漠北的奏疏也到了,奏疏称,木叶山天降神异,有赤色流星坠地,落地后却化为一块通体洁白、温润如玉的巨石,石上天然生成奇异的纹路,经随军文书辨认,竟酷似古篆“天命在秦”四字!
其后半月,汴梁城沉浸在一片异样的喧嚣与期盼之中。祥瑞之说,如同野火燎原,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白鹿现于嵩山,嘉禾生于汴郊,黄河水清三日……各种或真或假的吉兆被传得神乎其神。
这些“祥瑞”如同事先约定好一般,在短短十余日内,从四面八方、水陆驿站,如雪片般飞入汴梁,堆满了天策府的案头。地方官员、统兵将领、乃至一些嗅觉灵敏的朱梁旧臣和摇摆藩镇,无不争先恐后的在奏疏中大书特书,极尽渲染之能事,将这些异象与秦王的功业、德行紧密相连,作为“天命在秦”的铁证。
河南、河北、关中、蜀地,陇西、河东、漠北等全天下的劝进之声比之上一次更加势大,响彻云霄。
七月末,以韩延徽、敬翔为首,携刚刚结束晋国战事善后返京的李思安、王景仁等大将,以及众多天策府、枢密院诸如张文蔚、杨涉等重臣,齐至秦王府求见。
王府事厅内,檀香袅袅。萧砚端坐主位,神色平静。群臣行礼毕,劝进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韩延徽当仁不让的率先出列,道:“殿下,北疆砥定,胡尘远遁;河东归心,逆氛尽扫;四海咸服,万民翘首。此非人力,实乃天命所归。近日祥瑞纷呈,嘉禾吐穗,河清海晏,此皆昊天垂象,昭示神器更易!殿下乃昭宗皇帝嫡脉,大唐正统所在。提三尺剑扫清六合,拯溺救焚,功越往圣,德被寰宇!今朱梁失道,伪帝窃号江南,僭越神器,正需殿下顺天应人,正位九五!以一天下之志,安兆民之心,此正其时也!万望殿下勿再迟疑,早登大宝,定鼎乾坤!”
言罢,韩延徽再次深深拜下。他身后,张文蔚、郑钰等文官亦齐刷刷躬身长揖。
而韩延徽话音方落,李思安已按捺不住,大步踏出。
“大王,将士们提着脑袋跟你打天下,图的不就是跟着真龙天子,博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如今北狄平了,河东降了,咱们兵强马壮,天下谁是对手兄弟们营里都在问,啥时候给大王磕头,喊那声‘万岁’朱家皇帝无德,现在看见夜不收的腰牌都打哆嗦,还赖在龙椅上做甚请大王登基!三军将士,唯大王马首是瞻!水里火里,皱一下眉头都不是好汉!”
他身后十数名武将也纷纷抱拳,齐声低吼:“请大王登基!”
韩延徽便再次道:“天意如此,民心亦然。殿下入城之日,汴梁万民空巷,匍匐道左,山呼万岁,恳请登基。此情此景,感天动地。此非殿下私欲,实乃天命所钟,民心所向。四海八荒,翘首以盼真主!”
这时,左仆射杨涉上前一步,他固已两鬓斑白,但当下声音清越,更是亢奋。
“韩公所言极是。且殿下于天命民心之外,更有法统大义!”杨涉目光灼灼,直视萧砚,“殿下之身世,天下皆知。乃昭宗皇帝嫡九子,大唐皇太子李祚!身负高祖、太宗之血脉,承袭煌煌大唐之正统!此乃天授神器,无可争议!”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激昂:“朱温逆贼,篡唐自立,僭称帝号,罪恶滔天!殿下忍辱负重,暂栖伪梁之庭,受其‘秦王’之封,此非屈膝事贼,实乃勾践卧薪尝胆之略。借其名位,潜龙在渊,积蓄雷霆之力,以待拨乱反正之机!昔汉高祖亦曾受项羽之封,光武帝亦曾委身更始,此皆雄主韬晦之谋,为复汉室江山。殿下所为,正与古之圣王同辙!”
杨涉环顾左右,长声道:“殿下以‘秦王’之名,行复唐之实!提孤旅,扫六合,诛逆臣,安黎庶!‘秦王’二字,于伪梁是虚爵,于天下万民心中,早已是再造乾坤、匡扶社稷之圣主象征!其威望之隆,远超朱氏所封之爵!今殿下登基,乃光复大唐正朔,承继列祖列宗之伟业!乃拨乱反正,顺天应人之举!”
“殿下之功,旷古烁今!殿下之德,泽被苍生!殿下之身,承天受命!殿下之名,正本清源!天命、民心、法统、大义,尽在殿下!江南伪帝,窃据名器,蛊惑人心,天下亟需明主正位,统御八荒,荡涤妖氛,开万世太平之基业!”
杨涉后退一步,与韩延徽、敬翔并肩。厅堂内所有文武官员,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此刻皆齐刷刷地撩袍跪倒,动作整齐划一,甲胄铿锵,衣袂摩擦之声汇成一片。
他们额头触地,齐声道:“伏惟秦王殿下!上承天命,下顺民心!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定乾坤!臣等昧死以请!伏惟殿下察纳!”
萧砚静静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波澜,目光沉静如水,扫过每一张或激动、或恳切、或敬畏的面孔。待群臣陈词稍歇,他缓缓起身,并未立刻回应那山呼海啸般的劝进,只平静道:“诸公心意,本王已知。随我来。”
说罢,他竟径直向外走去。群臣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纷纷压下心头的疑惑和激动,紧随其后。
车马出了汴梁城,向郊外驶去。盛夏的暑气在田野间蒸腾,蝉鸣聒噪。萧砚并未乘车,而是骑上了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韬、上官云阙等人骑马跟随在后。韩延徽、敬翔等人也只得纷纷上马跟随。
队伍便如此来到汴梁城东郊外一处广阔的田野。
时值夏末秋初交接之际,早熟的小麦、谷子、高粱已是一片丰收景象。
田野间,农人们正挥汗如雨地忙碌着。镰刀飞舞,割倒一片片庄稼;打谷场上,连枷起落,脱粒的谷物在阳光下扬起金色的尘雾;晾晒场上,新收的粮食铺满了地面,黄澄澄、金灿灿,散发着清香。
农人们古铜色的脸庞上刻着风霜,此刻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孩童在田埂边追逐嬉闹,妇人提着瓦罐送来清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新粮混合的气息,生机勃勃如此,在这乱世之中,已是百年难见。而这,不过只是新政推行区区一年之功而已。
萧砚勒住马缰,停在田埂高处,静静看着眼前这幅景象。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有农人捧起一把饱满的麦粒,眯着眼,脸上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有汉子赤着膊,肌肉虬结,挥汗如雨的扬场;看着农妇用头巾擦去颈间的汗水,回头对田里的丈夫发笑;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奔跑,笑声清脆……
韩延徽、敬翔、李思安等人也下了马,站在萧砚身后,看着这片丰收繁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景象,又看看萧砚那挺拔沉默,仿佛与这片田野融为一体的背影。
他们似乎若有所悟,韩延徽眼中流露出深思,敬翔捋着胡须的手也停住了,杨涉的脸上更是显出一丝动容与明悟。
但这丰收的景象与他们心中所想的天命所归、黄袍加身,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纱。
阳光逐渐将影子拉长,萧砚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这景象刻入心底。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这群代表着权力中枢的重臣。他的脸上不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也非志得意满的骄矜,而是一种近乎平和的长笑。
他抬起手,指向眼前这片田野,长声而笑。
“诸公方才所言天命、祥瑞、法统……皆有其理,或曰天意,或曰大义。”
他微微一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在烈日下闪耀的麦浪,投向那些笑容比阳光更炽热的老农,投向那些在打谷场上挥洒汗水的健硕身影,投向那追逐嬉戏的孩童,却是按着腰带长身而立。
“然,自得见此间景象后,便是没有诸公所言的如上种种——”
“我想,我亦已得到了天下。”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唯有田野间的风声、农具的碰撞声、孩童的嬉笑声,汇集在一处,如此回荡不绝。
群臣看着眼前此景,又闻如此之言。
所谓豁然开朗,拨云见日,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