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李明昭(1 / 2)
第490章李明昭
暮色低垂,覆在秦王府连绵的殿宇楼阁之上。白日里喧嚣的蝉鸣终于偃旗息鼓,只余下归巢鸟雀的几声啁啾。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了一整日后散发的夏日气息,混合着晚风送来的若有似无的荷香,端是宜人。
萧砚自东郊策马归来,在府门前挥退上官云阙、温韬等随行,将坐骑交予侍从,方才举步回府。他方才在城外与韩延徽等人再次议定诸事,眉宇间犹带着一些思忖之色。
早已候着的千乌和巴戈一起迎上前来,前者接过他随手褪下的外袍,后者则恭敬取下他头上的幞头,一面问着要不要喝茶消暑,一面询问要不要马上用晚膳。
回廊下,降臣斜倚着朱漆廊柱,一袭藕荷色长裙在渐次浓重的暮色中格外醒目。她的长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见萧砚被二女簇拥着走近,才懒洋洋开口:“知道我们的殿下忙,可也别只顾着在外头奔波。王妃的脉象我看过了,胎位很正,但宫缩已渐频繁,你当爹的日子,只怕不远了。”
萧砚闻言,眼底瞬间掠过难以抑制的喜色,声音却下意识的放轻:“当真雪儿那边如何”
降臣在他脸上逡巡,似乎想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紧张,旋即轻笑一声,“还能有假就在这三五日了。你这当爹的,心里得有个数。雪儿那边月份还差些,胎气稳得很,不过你也该去看看她。至于王妃那边,到无需顾忌什么,这几日静养便是。哎呀,家国天下,咱们的殿下,怕是连口热茶都顾不上,又要脚不沾地喽。”
萧砚朗声一笑,却不接话,只上前一步,拽着降臣的手便往里走。
来到姬如雪的住处,才见小院已点起了灯火,驱散着暮霭。步入其中,只见她斜倚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榻上,妙成天正陪她对弈五子棋,玄净天则在一旁轻摇团扇,不时笑语几句。
萧砚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是被三女察觉,妙成天与玄净天惊喜之余便要起身行礼,却被他随意挥手止住。
姬如雪抬眸望来,清丽的面庞在灯火映照下温婉沉静,见到他,唇边就已自然漾开起恬静的笑意。
“夫君回来了。”她声音轻柔的不像话。
萧砚几步走到三人围坐的石桌前,略观棋局,与她们闲话几句。妙成天与玄净天对视一眼,识趣地含笑告退。
萧砚这才弯下腰去,目光落在姬如雪脸上:“感觉如何可有哪里不适”他伸出手,宽厚的手掌带着暖意,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覆在那孕育着生命的弧度上。
“都好。”姬如雪颊边微染红晕,但还是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着那份暖意,“小家伙很乖,只是偶尔闹腾几下,像是在提醒我他的存在。倒是王妃那边,降臣尸祖说是快了。夫君该多陪陪她才是,我这里一切都好,有诸位圣姬和千乌照顾着,不必挂心。”
雪儿一直都像温润的水,无声而永不止息的流淌,嫁给萧砚后,女侠气淡了几分,便更显得温柔了。
萧砚顺势在她身边的石凳坐下,温言道:“辛苦你了,雪儿。云姬那边我自会去,但你这里也不能疏忽。好生休养,莫要思虑过重。我不在的时候,有任何事,立刻让人来寻我。”
“嗯。”姬如雪轻轻应着,将他的手握的更紧了些。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池塘的淡淡荷香。两人都没有再多言,只是在这宁静的院落里,共享着这份静谧。灯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织在一起。
陪着姬如雪用过清淡的晚膳,萧砚在书房处理了几份来自太原的奏疏,又将下午韩延徽与群臣在郊外议定的登基流程细细梳理一遍,方才离开书房,步入隔壁的寝殿。
甫一进门,便见女帝正由广目天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从临窗的软榻上缓缓起身。听见动静,她抬起凤眸望来,便笑了一声,唤道:“夫君。”
萧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稳稳托住她伸来的手,另一手已自然而然的虚扶在她后腰。“怎么起来了该多歇着。”
“躺久了,想走动几步。”女帝微微一笑,顺势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外间如何臣妾在府中,亦听闻动静不小。听说夫君下午领着他们去了一趟郊外”
萧砚并未马上谈及此事,只牵着她,步出内室,“院里走走,透透气,比闷在屋里好。”
夜色渐浓,月华如水银泻地,将王府内苑的园浸染成一片朦胧的银白。香在微凉的夜气中浮沉,暗香袭人。
萧砚牵着女帝,沿着蜿蜒的小径缓缓踱步。广目天则领着几名女侍,无声的跟在后面。
“今日出城,见百姓捧着麦穗丰收,人人满足发笑,那情景,实在动人。”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夜色,回到那片金黄的田野,“他们或许不知何为天命,不晓祥瑞为何物,但那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收成,便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命。看着他们笑,便觉这一路万里奔波,刀光剑影,都值了。”
女帝微微侧首,月光在她眸中投下清辉。“夫君心中装的,从来都是这片土地上最实在的东西。百姓得以满足发笑,便是最厚重的祥瑞,最真实的天命。”她轻抚着高耸的腹部,低语道,“只盼我们的孩儿,将来亦能懂得这‘实在’二字的分量。”
夜风穿过木,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萧砚的脚步稍缓,目光投向远处被月色模糊的亭台楼阁轮廓,仿佛在整理思绪。片刻后,他缓缓开口,道:“关于外兄的事,一直没有仔细与你说道……”
女帝的脚步轻轻一顿,侧过脸来。月光如水,映照出她凤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所谓如释重负的轻松,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怅惘,还有深埋眼底的牵念。但她只是静静的看着萧砚,等待下文。
萧砚便牵着她,将李茂贞如何放下王图霸业的执念,如何叩拜称臣,如何剖白心迹只为至亲求一个渺茫承诺的种种,娓娓道来。
他甚至复述了李茂贞那番关于‘孤家寡人’的忧虑,以及那句‘莫要因我李茂贞过往之悖逆,在未来的某一日、某一朝,迁怒于他们母子’的恳求一字不漏的讲给了女帝,最后道:
“当下太原事了,我已下令让王彦章坐镇太原,配合李珽稳定地方。外兄则主动交还了所有兵符印信。此刻,他应已在归返汴梁的路上了。”
夜风拂过女帝脸颊边的几缕碎发,她静静的听着,月光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兄长他……终究是放下了。”她的声音很轻,“如此也好,汴梁繁华,也容得下他一个富贵闲人。”
她微微侧过脸,抬眸看向萧砚,月光下,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莹然欲滴,“夫君能容他至此,给他一个放下刀兵、坦然归处的体面,臣妾……感激不尽。”
萧砚轻轻将女帝拥入怀中,停驻在波光粼粼的小湖前,只是轻笑一声:“既已放下,便是新始。外兄乃天下俊杰,胸中自有丘壑,何愁无用武之地来日,凌烟阁上,自当有他一席之位。朝中亦有一个足以匹配其才智,令其施展抱负的位置。”
这番话,如同定心之石。她轻轻‘嗯’了一声,将头靠在他坚实的肩头,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园里只剩下风吹木的沙沙细响,而萧砚将女帝拥得更紧,下颌轻轻抵着她的额发。
“云姬,这些日子,我思虑良久,想为我们这即将出世的孩子,取一个名字。”
女帝便微微抬眸:“夫君心中可有属意”
“若是男儿,便叫‘明昭’,李明昭。”
“明昭……”女帝轻声念诵,“日月昭昭,光明正大。好名字,气象宏阔,意蕴深长。”她眼中流露出喜爱,随即,又疑虑询问,“只是这‘昭’字……与先帝庙号……”
萧砚了然一笑,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此‘昭’非彼‘昭’,与先帝无涉。”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眼前王府的亭台楼阁,望向浩渺的星空长夜。
“所谓明字,取‘光明、智慧、洞察’之意。愿他心如明镜,澄澈无垢,能明辨是非曲直,洞察世间万象。而昭字,则取‘昭彰、昭示’之意。是愿其德行光耀,如日月行空,朗照乾坤。亦盼其未来,能承继此志,昭示天下太平之象,开万世清平之基业。明昭、明昭,合起来便是‘光明昭彰’。”
“这乱世百年,黎庶如在漫漫长夜中跋涉,不见尽头。我愿我们的孩儿,生于一个光明昭彰的世道,一生行于光天化日之下,不必再经历你我,乃至父祖辈所历的颠沛流离、骨肉相残。”
女帝静静的听着,晚风吹拂着她的裙裾,也吹动着她心中翻涌的浪潮。
柔情、自豪、理解、以及一种与有荣焉的激越在她眼底交织、沉淀。
她反手紧紧握住萧砚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手,唇角缓缓上扬,绽放出一个温婉而满足的笑容,如同月下幽兰悄然盛放。
“李明昭……好名字。夫君用心良苦,此名寓意深远,气象万千,臣妾甚是喜欢。”她抬眸,目光灼灼,与他四目相对,“臣妾亦愿此子,如日月行空,光耀我大唐新朝,不负夫君这一片…涤荡天下的苦心。”
月光如水,洒在相携而行的两人身上,将他们依偎的身影拉长,投在影婆娑的小径上。
但就在二人即将动身折返之际,女帝的眉尖却是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搭在萧砚臂上的手不自觉的收紧。
“怎么了”萧砚立刻察觉异样,停下脚步,目光紧张的看向她。
“无妨,”女帝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腹中一阵一阵的沉坠感,强笑道,“小家伙……有些不安分。”话虽如此,她额角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廊下灯影里闪着微光。
萧砚面色一沉,不再多言,一把托住她的腰身,半扶半抱的将她送回内室,并急让广目天去请降臣来。
行至房前,却见降臣早已提着药箱,神色冷静的守候在门外,显然早有预料。见他们回来,她二话不说,立刻带着千乌等女围拢上来,有条不紊的将女帝扶入内室。
萧砚被广目天轻轻劝至外间,隔着珠帘,看着里面人影晃动,听着女帝压抑的轻哼和降臣低柔的安抚指导,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
他负手立于廊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唯有偶尔跳动的眉心,泄露着内心的焦灼。
不知过了多久,内室传出的声响渐趋平稳,女帝似乎暂时缓过一阵。千乌悄然掀帘出来,对上萧砚询问的目光,轻声道:“郎君宽心,王妃只是产程起始的阵痛,间隔尚长,尸祖说离真正发动还有些时辰,许是今夜至天明之间,让王妃尽量歇息养力。”
萧砚闻言,心头稍定,却仍有几分手足无措之感,只沉声道:“好生照料,让王妃不必紧张,有任何异动,即刻报我。”
说罢,他迟疑了一瞬。虽知降臣乃当世外科圣手,经验丰富,但此刻要他离开,心中实难安定。
他拒绝了千乌让他暂时回去歇息的建议,转身又去姬如雪处看了一眼。见她已然安睡,便未让侍从惊动,悄然退出。最终,他仍是回到了女帝寝殿门外,亲自在廊下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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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星空万里,千里之外的娆疆万毒窟,云南王府内亦是灯火通明。
大寨深处的府邸中,鲜参正将一堆各色珍稀药材分门别类,嘴里却不停的抱怨嘀咕。
“我说你这根木头桩子,耳朵塞虫了还是怎地中原那边锣鼓都快敲破天了,什么白鹿嘉禾黄河清,听说连天上飞的鸟儿都排成了‘秦王万岁’的字样。隔壁那刘隐兄弟,以前恨不得在岭南当土皇帝,现在不也巴巴的上赶着写劝进表,脸都不要了。萧砚马上就要黄袍加身当真龙天子了!”
她猛的将一把药材丢进陶罐,然后叉腰瞪着桌旁正借着油灯细看一卷文书的蚩离,“咱们家闺女呢还窝在这山沟沟里。你这个当爹的倒好,一天就知道傻乐呵,满山跑着看你那宝贝筒车稻谷。闺女的心事,终身大事,你是一点都不上心啊。等她去了汴梁那金丝笼子,人生地不熟,身边全是心眼比筛子还多的女人,万一被欺负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蚩离无奈的放下手中那份来自南平王刘隐,措辞极尽阿谀的书信,揉了揉眉心,试图让被鲜参连珠炮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清静些,然后长叹一声。
“夫人,你急什么我这不是在准备吗”
他指着桌上摊开的另一卷写满了字的帛书,“你看看,这就是给咱们闺女撑腰的礼单。按照中原礼制,尤其是皇家礼制,哪有那么简单娆疆虽已归附,又被秦王封了王爵,但终究是藩属外臣。闺女要入宫,按规矩,得是我们主动上奏‘请婚’,还得备下足够体面、符合规制的‘纳贡’。这样才能显得我们娆疆重视,闺女的身份才尊贵,去了才不会被那些中原百官或后宫娘娘看轻了……”
他越说眉头皱得越紧,手指下意识搓着帛书边缘,“可这纳贡的清单……既要体现我娆疆独有的奇珍异宝、蛊毒秘药,又不能显得小家子气寒酸了。还要符合中原那些繁琐的规制禁忌……唉,我这几日对着这单子,头发都愁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