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窗竹影摇(8)(2 / 2)
宁古塔,十月未至,雪已封门。
梅润笙蜷在破炕角,身上覆着一条发了脆的草帘,一呼气,草屑便簌簌抖落,混着白雾,像细小的雪虫钻进衣领。他两颊早被寒刀剜去了血色,只余颧骨处两团僵紫,皮下血仿佛凝成了冰碴,一动就生疼。
灶膛早熄了火,缸底最后一撮黍面上午也已刮净。
梅润笙把缸倒扣,轻拍缸壁,粉尘般的面灰随风扬起,他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让那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细末落在舌尖,却更激起腹中雷鸣——"咕噜"一声,在死寂的屋内显得突兀而狰狞。
炕下,四弟与五妹相拥取暖,两个半大孩子把所能找到的破毡、麻袋全裹在身上,仍抖得如风中纸屑。
梅四的赤脚黑紫,脚跟裂口深可见骨,血刚渗出便冻成红冰;五妹用袖子一遍遍擦,却只能把血冰磨成钝钝的伤口。
"大、大哥……我冷……"五妹声音细若游丝,一出口就被寒气割成碎絮。
梅润笙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出刀锋般的棱。
他伸手把弟妹往怀里拢,自己却像块冷铁,毫无温度。臂弯收紧的一瞬,他肩头草帘滑落,寒风趁机灌入,刀割般掠过背脊,他本能地吸了口冷气,胸腔里立刻生出针扎般的疼。
窗外,雪片密密砸在窗纸破洞上,"沙沙"如蚕食桑叶。
远处传来族人断续的咳嗽,一声比一声低哑,像被掐住脖子的鸟,最后只剩喉咙里模糊的"咯咯",随后万籁俱寂——又一条命被冻收。
梅润笙抬眼望向屋内唯一的木窗——窗棂早变形,露出指宽的缝隙。
风雪透入,卷起地上的草屑与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旋转,像小小的幽灵。
他忽然想起长安来信里说的"秋高气爽,稻香鱼肥",想起自己尚未谋面的儿子阿尧,想起那孩子软软唤"爹爹"的模样。胸臆间蓦地升起一团火,烧得他眼眶发烫。
他垂下头,把弟妹往怀里更用力地拢了拢,冻裂的指背刮过他们的破衣,发出干涩的"嚓嚓"。
"再撑一会儿。"他哑声道,声音被寒风割得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春天来的时候,一切生物都复苏了。"
说罢,他抓起地上最后一块木屑——那是昨日拆下的门框边角,带着毛刺与冰碴。
他把它塞进灶膛,用冻得麻木的手举起火石,狠狠一击。
"当——"火星四溅,却瞬间被寒气吞没。
他再次击打,指缝裂开,血珠滚落,在木屑上晕开一朵小小的红花。
终于,一点微弱的火星怯生生地亮起,映着他紫得发青的唇,也映亮他眼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
"燃啊..."他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给我燃!"
火舌舔上木屑,发出"噼啪"的轻响,一缕淡青烟袅袅升起,在寒冷的空气中颤抖,却固执地向上攀爬,像一条不肯屈服的龙。
梅润笙俯身,用冻裂的掌心护住那簇小小的火苗,仿佛护住自己与弟妹最后的希望。
火光映着他瘦削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却掩不住眸底那抹倔强的光。
"看,有火了。"他抬头,对弟妹笑,笑容牵动裂唇,血丝渗出,却温暖得如同春风,"再坚持一会儿...天就亮了。"
窗外,雪依旧下,风依旧吼;窗内,一点微弱却倔强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那是梅氏一族,在宁古塔的风雪里,用血肉点燃的,求生信号。
破晓前,最黑暗的一刻。
五妹润筝的呼吸,细得仿佛随时会断。
她蜷缩在草帘尽头,昔日苹果般的脸颊,此刻透出灰白,像被雪水泡过的纸,一碰即碎。
梅润笙以掌心贴她额头——温度滚烫,却伴着冷汗,一摸便是一手湿冷,像握住一块即将融化的火石。
"大哥...我冷..."
声音轻得只能用耳膜去捕捉,随即被寒风撕碎。
她小小的身子开始痉挛,每一次颤抖,都带动肋骨"咔啦"作响,仿佛骨架也在冰里寸寸裂开。
梅润笙脱下唯一一件干草坎肩,裹住妹妹,自己却只剩单衣。
他把灶膛火拨到最大,缺水的锅"噼啪"炸响,火星溅到他手背,烫出焦痕,他却毫无知觉。
他捧雪入锅,以体温化水——雪片在掌心化成针,扎进肉里,再流进锅里,只剩浅浅一层。
水沸,他吹凉,一勺一勺喂到妹妹唇边。
水沿她嘴角流出,瞬间冰凉,像替她先走了一趟黄泉。
子时,五妹突然清醒。
她颤抖着张开干裂的唇,声音轻得像雪落:"大哥...我想回家…吃糖葫芦..."说罢,她试图抬手,却连指尖也抬不动,只以眼神示意——
梅润笙顺着望去,是窗纸破洞外的夜空,墨黑,无星。
他把额头抵在她掌心,那掌心曾经软嫩,如今却冷硬得像一块小石头。"好...我们回家...大哥带你回家..."
他哽咽,却强扯出笑,笑纹牵动冻裂的唇,血丝滴在她手背上——
一朵小小的红花,开在雪原。
更鼓四响,灶膛火熄。
五妹的胸膛,最后一次起伏,像被风吹灭的烛芯,只剩一缕极淡的白雾,从唇边逸出——
随即,万籁俱寂。
梅润笙保持俯身姿势,额头抵着她冰冷的掌心,仿佛只要这样,就能把生命挤过去。
半晌,他才抬头,眼底血丝纵横,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
他把妹妹平放,替她理好鬓边碎发,又扯过草帘,一点点盖住她的小脸——
动作极轻,像在盖一片易碎的雪。
然后,他转身,走到墙角,以额抵墙,一拳一拳砸向土壁——"砰——砰——"土屑飞溅,墙屑嵌进指骨,血与泥混成黑红泥浆,他却感觉不到疼。
悔恨如毒蛇,从心底钻出,一寸寸噬咬内脏:"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贪图商洛郡主青睐,附逆求功,梅氏怎会成罪族?父亲怎会死于流放?四弟又怎会失去一根脚趾?如今连五妹也..."
他越砸越重,土壁凹陷,裂痕蔓延,像给他自己凿一座无形的墓。
终于,力竭,他滑坐在地,背脊抵着冰冷的墙,仰头,无声嘶吼——
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咯咯",像被寒毒冻住的兽。
窗外,雪不知何时停了,一轮冷月高悬,照在屋内——
草帘下,小小身躯轮廓清晰;
墙边,梅润笙抱膝而坐,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挣脱不出的铁链。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手曾握笔写诗,曾挽弓射月,如今却连妹妹的命都护不住。
他缓缓合拢掌心,握住最后一点余温,却握了个空。
月光落在血痕斑斑的指背,像给悔恨盖上一枚冰冷的印戳——
"我悔了...
真的悔了...
都冲我来好不好?他们都是无辜的……"
一声极轻的低喃,散在风里,
却惊不动,
这宁古塔漫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