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蜉蝣村(1 / 2)
天元三年,春末。
战火的铁蹄尚未践踏到这处群山环抱的边陲小村,“蜉蝣村”仍固执地维持着它世外桃源般的假象。
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纱,温柔地缠绕在山涧林梢。湿润的泥土气息混杂着新翻草根的清香,弥漫在清冽的空气里。
村民们早已踏着露珠下地,锄头磕碰石块的脆响惊起几只贪睡的麻雀,扑棱棱掠过绿油油的秧田。
村口的晒谷场上,几个总角孩童嬉笑追逐,手中挥舞着细竹枝编成的简陋笼子,专逮那些刚从溪水中挣扎而出、翅膀还带着湿气的蜉蝣。
“快看!这只是金色的!像不像娘亲簪子上的铜片?”一个孩子兴奋地叫嚷。
“哼,我的更大!明天就拿它去跟阿牛换他的新弹弓!”另一个孩子不甘示弱地炫耀。
竹笼里,新捉的蜉蝣徒劳地撞击着牢笼,透明的翅翼在初升的朝阳下折射出梦幻般的虹彩,但那光彩转瞬即逝,如同被无形的灰尘覆盖,迅速蒙上一层垂死的、绝望的灰白。
溪畔那块被水流打磨得光滑温润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与周遭生机格格不入的少年。
他叫长生,是里长捡回来的孤儿,吃着百家饭长大,名字里寄托着最朴素的愿望,眼神却总爱追逐那些朝生暮死、无人留意的微末之物。
“长生!又来看你的‘小相好’啦?”孩童们远远瞧见他,便发出善意的哄笑。
少年没有回应,只是将瘦削的身子更深地缩进茂密的芦苇丛中,像一只试图藏匿的幼兽。
他的目光穿透摇曳的芦花,死死锁定在溪面——那里,一朵银白的昙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凋零。
更奇异的是,一片低垂的花萼上,竟稳稳停驻着一只同样垂死的蜉蝣,翅膀微微颤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
这景象,已连续出现十七日。
别处的昙花只在夏夜绽放,这株生于溪水中的异种,却诡异地日日盛开。
更奇的是,每日清晨,总有一只蜉蝣如同赴约般准时出现,在花谢之时咽下最后一口气,仿佛它们的生命早已被无形的丝线捆绑在一起。
“定是同一对……”长生喃喃自语,从怀里掏出一本被翻得卷边起毛的粗纸册子,用半截炭笔飞快勾勒:
低垂的昙花承托着僵硬的蜉蝣,纤弱的花瓣温柔地包裹着它,像一位素衣少女在月下哀恸地托抱着她逝去的情郎。
这画面在他昨夜梦境中反复出现,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宿命感。
“等长大了,我要把你们写进话本里……”他低声许诺,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
“啪!”
炭笔突然折断。
溪水中,那朵即将完全凋谢的昙花猛地一颤!一片边缘卷曲的花瓣被水流裹挟着,打着旋儿,竟不偏不倚地飘落在他膝头。
冰凉的花汁迅速渗进粗布裤腿,在膝盖处洇开一个深色的印记,形状……酷似一滴凝固的泪痕。
“铛——铛铛铛!!!”
急促而凄厉的铜锣声如同丧钟,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里长嘶哑变调的吼声从村头传来,带着末日般的恐慌:“流寇!流寇过了青要山!!各家各户!快收粮!躲——!”
长生猛地合上册子,心脏狂跳如擂鼓!他最后瞥了一眼溪面——那只蜉蝣的尸体已被浑浊的溪水卷走,消失无踪。
祖父临终时那句含混不清的叹息,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咱们村叫蜉蝣村……是说人呐……跟这水里的蜉蝣……没两样……”
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沾满污血的幕布,沉沉罩向蜉蝣村。
第一颗火星,如同恶魔的眼眸,从谷仓的茅草顶“噗”地蹿起时——
谁也没有注意到,溪底那株异种的昙花,盘虬的根系在浑浊的水中骤然疯狂蠕动、膨胀!
如同无数贪婪的黑色触手,死死缠住了那只本该随波消散、归于虚无的蜉蝣亡魂!一股阴冷、粘稠、饱含怨毒的气息,无声无息地顺着溪水,渗入了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
天元三年,蜉蝣村的天空,下起了灰黑色的“雪”。
那不是雪。
是焚烧的谷仓腾起的余烬,混着焦黑的茅草碎屑、未燃尽的粮食粉末,以及……某些更细微、更令人作呕的灰白色颗粒,簌簌地、永无止境般飘落,粘在长生皲裂淌血的脸颊上,钻进他干涩刺痛的眼里。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蜷缩在村塾唯一残留的半截断墙下,怀里死死攥着那本写满蜉蝣与昙花故事的册子。
仅仅三天前,这残破的土墙内,还回荡着孩童们摇头晃脑背诵《千字文》的脆亮嗓音,空气中飘散着墨汁与阳光的味道。
狗蛋总被先生打手心,石头会偷偷朝他做鬼脸……
“长生!快躲好!千万别出——!”
石头熟悉的、带着惊恐的喊叫从不远处炸响,又如同被利刃割断般戛然而止!
长生浑身剧颤,从一道狭窄的墙缝里望出去。
他看见石头小小的身体,被他的娘亲——那个总是温柔地塞给他热乎馒头的张婶——死死箍在怀里。
妇人背对着如狼似虎扑来的流寇,单薄的身躯弯成一道决绝的弧,试图用血肉之躯为怀中的骨肉筑起最后的屏障。
砍刀落下的寒光,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
“噗嗤!”
沉闷的利刃入肉声。
张婶弓起的脊背猛地一僵。她的双臂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十指甚至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然而,她的头颅——那张总是带着温暖笑意的脸——却已像个被随意丢弃的破瓦罐,骨碌碌滚落在焦黑的泥地上。
散乱的发髻间,那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啪”地一声,断成两截。
石头呆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他小小的身体僵硬在原地,只有眼珠机械地转动,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娘亲的头颅。
然后,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慢慢地、颤抖着跪了下去,伸出那双曾用来编竹笼、捉蜉蝣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颗尚有余温的头颅。
血,黏稠温热的血,从断裂的脖颈处不断涌出,浸透了他的掌心,顺着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最心爱的那件靛蓝色新短褂上,晕开一朵朵迅速扩大的、暗沉到发黑的血花。
他张着嘴,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滚烫的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和黑灰,冲刷出两道肮脏的沟壑,大颗大颗地砸在娘亲冰冷的脸颊上。
直到——
“呜——!”破空的锐啸!
一杆生锈的长矛,带着流寇狰狞的咆哮,如同毒蛇般电射而至!
“噗嗤!”
矛尖狠狠贯穿了石头稚嫩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如同钉一只蝴蝶标本般,牢牢钉在了身后那棵见证了无数代村民悲欢的老槐树上!
“啊——!!!”剧痛终于冲破喉咙的阻塞,爆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石头小小的身体因剧痛而反弓起来,双脚离地,疯狂地踢蹬着空气,鲜血如同小溪,顺着粗糙的树皮沟壑汩汩流下,在焦黑的土地上汇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娘……娘亲……”他嘶哑地哭喊着,声音被剧痛和绝望撕扯得支离破碎。
地上那颗头颅,只是睁着那双曾经盛满温柔、此刻却空洞无神的眼睛,静静地、永恒地“望”着他,再也无法回应。
隔壁院墙轰然倒塌的烟尘中,传来张叔撕心裂肺的咆哮:“畜生!我跟你们拼——!”
长生猛地转头,透过弥漫的烟尘和火光,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地狱景象。
张叔——那个总在农闲时给他讲山精故事的憨厚汉子——被三个狞笑的流寇死死按在冰冷的石磨盘上。
一把豁口卷刃的镰刀,正被一个流寇像锯木头一样,在他青筋暴起的脖颈上,一寸寸、带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来回切割!
暗红色的血沫混合着破碎的气管组织,从伤口里不断喷涌出来,顺着光滑的石槽往下流淌,与前日张婶刚磨好、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玉米面混在一起,凝成一片片粘稠、粉红、令人作呕的糊状物。
“当家的——!”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响起!
是张婶!她不知何时挣脱了束缚,身上的红嫁衣被撕扯得只剩下褴褛的碎片,露出布满青紫伤痕的身体。
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疯狂的平静。
在流寇们错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抓起地上一块尖锐的陶器碎片,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划向自己纤细的脖颈!
“嗤啦——!”
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线绽开!
滚烫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带着生命最后的热度,猛地喷溅在窗棂上那对刚贴上不久、象征百年好合的剪纸鸳鸯上。
鲜艳的红纸迅速被暗沉的血浆浸透、染黑,那对原本喜庆的鸳鸯,在血污中扭曲变形,成了两团不祥的暗红污迹。
村塾的方向,最后一丝微弱的读书声也彻底熄灭了。
一声巨响,燃烧的梁柱轰然倒塌,火星四溅。
无数着火的《论语》、《三字经》书页,如同垂死的灰蝶,在充斥着血腥与焦臭的空气中绝望地飞舞、盘旋,最终化为片片飞灰。
长生最后看到的,是狗蛋——那个最厌学、总被先生打手心、发誓长大要做山匪的孩子——他小小的身体,此刻正死死趴在先生那具已被烧得焦黑蜷缩的尸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