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蜉蝣村(2 / 2)
他的后背,深深插着半截折断的、带着倒钩的箭矢。
狗蛋的手,还以一种超越死亡的执拗,死死攥着先生焦炭般衣袍的一角,指甲深深地、深深地抠进了那焦黑的皮肉里,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依靠。
“这里!墙缝里还躲着一个!”
一个带着浓重血腥味和汗臭的阴影,猛地笼罩了长生藏身的断墙!
冰冷的刀尖带着粘腻的血污,粗暴地挑开他额前汗湿粘连的碎发。
长生被迫抬起头,对上一双布满血丝、充满兽性的浑浊眼睛。
他看清了对方咧开的嘴里,那颗在火光下闪着诡异金光的牙齿——他认得!
那是里长妻子下葬时,嘴里含着的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如今,它成了掠夺者口中的战利品。
腐臭滚烫的呼吸喷在脸上,带着内脏破裂的腥气。
长生甚至看清了那砍刀缺口处,卡着的一小片带着毛囊的头皮碎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他闭上了眼睛。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混乱的喧嚣!
一支尾羽雪白的长箭,如同死神的叹息,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流寇的咽喉!
箭簇带着碎肉和骨渣,狠狠撞在长生身后的断墙上,发出沉闷的“哆”的一声。
温热的、带着强烈腥甜味的液体,如同失控的水闸,猛地喷涌而出,瞬间糊满了长生整张脸!
浓稠的血液模糊了他的视线,顺着下巴滴落,将他胸前的衣襟浸透。
他透过眼前粘稠猩红的帘幕,艰难地望出去。
村口,不知何时,列队出现了一小队黑甲骑兵。
他们的铠甲在跳跃的火光下,泛着鱼鳞般冰冷、毫无生机的金属光泽,面甲遮蔽了所有表情,只露出黑洞洞的眼孔。
他们沉默地矗立着,如同来自幽冥的使者。
“获……获救了?”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幸存者心中燃起。
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去,是经常招呼长生去吃饭的王伯!
“军爷!军爷!是朝廷派来救我们的吗?谢天谢……”王伯冲到为首的黑甲骑兵马前,声音因激动和劫后余生而颤抖嘶哑。
话音未落!
一道比方才射杀流寇更迅疾、更冷酷的寒光闪过!
“噗!”
王伯那颗带着惊喜和感激表情的头颅,高高飞起!无头的躯体在原地僵立了一瞬,才轰然倒地,腔子里的热血喷溅在马蹄上。
长生脸上的血,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他能看到的,是马背上那个为首的黑甲骑士,缓缓举起了手中染血的环首刀。面甲下,一个毫无感情、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声音,清晰地传遍死寂的村庄:
“奉令——”
“一个不留。”
冰冷的军令,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敲碎了蜉蝣村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溪边,那株日日绽放的异种昙花,仿佛也感知到了这最终的绝望,所有的花瓣在一瞬间彻底凋零、枯萎,无声地落入被染得一片猩红的溪水中,像沉没的苍白小船。
或许是尸骸堆积如山,恰好遮蔽了那个狭小的墙缝;
或许是冲天的大火与弥漫的浓烟模糊了视线;又或许是那些黑甲骑兵的杀戮高效而冷漠,并未刻意搜寻每一个角落。
长生蜷缩在村塾倒塌的书柜与墙壁形成的、仅容一人的三角夹缝里。
外面,王伯戛然而止的呼救、黑甲骑兵沉默而高效的屠戮、刀锋砍斫骨肉的闷响、垂死者最后的呜咽……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一首地狱的协奏曲,由强变弱,最终只剩下火焰吞噬一切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连火焰燃烧的声音也变得微弱、零星。
四周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风吹过废墟空洞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当长生终于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压在身上的焦木和碎石,从那个散发着焦糊与血腥恶臭的夹缝中爬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一轮惨白的月亮高悬天际,冰冷的清辉无情地洒落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整个蜉蝣村,只剩下他一个人粗重、颤抖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像是被血浸泡过,又像是燃烧着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无边无际、触目惊心的猩红与焦黑。
烧焦的房梁如同巨人折断的黑色肋骨,以各种扭曲怪异的姿态斜插在焦土里。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皮肉烧焦的恶臭、浓重的血腥、木头灰烬的呛人烟味——它们混在一起,被冬夜的寒气裹挟着,钻进他的鼻腔,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抽搐。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脚下时不时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有时是踩断了一截焦黑的臂骨;有时是踏碎了一个烧得变形的陶罐;有时是踢到了一本烧得只剩边角的《三字经》,残破的书页被凝固的血液染成深褐色,字迹模糊不清。
终于,他走到了村子中央。
那棵曾荫蔽几代人、承载着无数欢声笑语的老槐树,如今只剩下半截焦黑如炭、冒着缕缕青烟的树桩。
树根周围,尸体堆叠如山——有肠子流了一地、死不瞑目的张叔;有仍被那锈迹斑斑的长矛钉在树桩上、保持着痛苦蜷缩姿势的石头,小小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还有里长伯伯,他那只曾教他写字、也曾敲响铜锣的手,紧紧攥着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临死前还想奋力打开某扇通往生路的门……
“死了……都死了……”
长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浸透血水的泥泞里,手指深深抠进混杂着骨灰和焦土的泥地,指甲崩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他没有父母,蜉蝣村就是他的家。
张婶总偷偷塞给他刚出锅、热乎乎的白面馒头;里长伯伯会在油灯下耐心教他一笔一划地认字,告诉他“长生”是希望;
石头虽然爱笑话他看蜉蝣是傻子,可每次上山砍柴回来,总会分给他一捆最干燥的柴禾……
而现在,馒头成了灰烬,文字成了焦炭,柴禾燃成了夺命的火焰。
所有给予他温暖的人,都变成了眼前这堆冰冷、破碎、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为什么……”他抬起头,对着那轮冰冷的、无动于衷的月亮,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
“这该死的世道……就容不下我们一条活路吗?!”
“蜉蝣村……蜉蝣……”他念着村子的名字,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笑声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比夜枭的啼哭更凄厉,比寒风的呜咽更绝望,
“哈哈哈哈……蜉蝣!朝生暮死!浮光一瞬!我们……我们和这溪水里朝生暮死的小虫……有何区别?!有何区别啊——!!”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提线木偶,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踉跄着走向那条曾经清澈、如今却被血染得一片暗红的溪流。
溪边,那株日日绽放的异种昙花早已凋零殆尽,仅存的几片苍白花瓣漂浮在粘稠的血水上,像几只无力挣扎的、被遗弃的苍白手掌。
一只蜉蝣的尸体搁浅在岸边的血泥里,透明的翅膀被黏稠的血浆牢牢粘住,再也不可能飞向它短暂生命里本该拥有的天空了。
长生看着这蜉蝣与残花的景象,脸上浮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凄惨到极致的笑容。
“可惜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带着血腥味的夜风里,
“我答应过……要把你们的故事……写进话本里的……写不完了……”
“朝生暮死……浮光一瞬……”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如同品味着世间最苦涩的毒药。
他低下头,看向浑浊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沾满血污、污泥和泪痕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得如同被挖去了眼珠,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
“长生……长生……”他念着自己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里长伯伯……您取错了……这名字……太重了……我担不起……”
“像我这般……像蜉蝣般渺小无力……生命如同草芥……朝不保夕……”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大彻大悟般的平静,
“应当叫……浮生……”
话音落下,他缓缓俯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从血泥中拈起那只死去的蜉蝣,将它轻轻放置在溪水中一片漂浮的、相对干净的昙花残瓣上。
小小的蜉蝣尸体,如同躺在一叶微小的、苍白的舟中。
然后,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透鲜血与绝望的焦土,眼神空洞,再无波澜。
向前一步,身体前倾。
如同倦鸟归林,如同落叶归根。
他不再挣扎,不再嘶喊,只是平静地、决绝地,一头栽进了那片冰冷粘稠、散发着浓烈铁锈腥味的血溪之中。
水面只溅起一朵小小的、转瞬即逝的血花,旋即恢复了死寂的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