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漓江(1 / 2)
往龙脊梯田去的路,是绕着山盘旋的。车窗外的竹林密得像堵墙,偶尔漏出一片金黄——那是早熟的稻子,在山坳里铺成小块的锦缎。快到平安寨时,路忽然敞亮了,层层叠叠的梯田从山脚盘到山顶,田埂像巨人的指纹,把山体裹成了件百褶裙。
“这田是瑶族人一镐一镐凿出来的,”路边卖茶的阿婆说,“祖上从湖南迁来时,这里还是荒山,现在你看,能从山脚数到云里去。”她的银项圈随着说话的节奏轻晃,叮当作响,像在给梯田伴奏。
孙健停下车,站在观景台往下看,水田里的稻穗低着头,映着天光云影,有穿红瑶服饰的妇人正在弯腰割稻,头巾的猩红在金黄里格外扎眼,像朵移动的花。“你看那田埂的弧度,”他指着最上面的一层,“不是随便堆的土,是顺着山势算过的,能留住雨水,还不冲垮田坎。”
扶苏拿出速写本,铅笔划过纸面,把田埂的曲线、水影的波纹、农人的身影都收了进去。“这比任何石碑都珍贵,”他笔尖一顿,“每块田都是活的历史,记着哪年干旱、哪年丰收,记着谁的爷爷在这里摔过跤,谁的女儿在这里学会了插秧。”
住进吊脚楼时,天已擦黑。木楼的地板踩上去“吱呀”响,像在说悄悄话。主人家端来竹筒饭,糯米里混着腊肉和香菇,香气从竹筒的裂口里钻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这竹筒是后山的金竹,”男主人用柴刀劈开竹筒,蒸汽带着竹香扑面而来,“得用当年的新竹,老竹的味太冲,盖过了米香。”
夜里躺在竹床上,能听到梯田里的蛙鸣,还有远处瑶寨的歌声,调子忽高忽低,像在跟山风对唱。孙健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落在梯田的水面上,亮得像铺了层碎银。“你说,”他轻声道,“当年凿梯田的人,会不会也这样看着月亮,想着‘什么时候能把田修到月亮底下’?”
扶苏没说话,只是翻了个身,竹床又“吱呀”响了一声,像是替古人应了声“会”。
第二天一早,跟着阿婆去看“七星伴月”——七块半月形的梯田围着一块圆形的田,像北斗七星绕着月亮。田埂上晒着刚割的稻穗,几只土鸡在旁边啄谷粒,被阿婆用竹竿赶开:“这些鸡精着呢,专挑饱满的谷粒吃,跟当年的税吏一样。”
在一块老梯田的田埂上,孙健发现了块嵌在土里的石碑,上面刻着“乾隆二十三年,合寨修田”,字迹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是众人合力的见证。“这田不是一家一户的,”阿婆说,“哪块田该先放水,哪块田该后收割,都有老规矩,传了几百年了。”
扶苏蹲下身,摸了摸石碑旁的泥土,里面混着稻壳和细小的贝壳——是瑶族人从河里捞来的,混在泥里能让田埂更结实。“他们把对土地的心思,都藏在这些细节里了,”他说,“就像石峁的先民在城墙里塞红柳枝,都是在用最笨的法子,求一个长久。”
中午在寨子里吃长桌宴,酸笋鱼的酸辣混着米酒的醇香,在木楼里弥漫。席间有个穿蓝靛染布衣的老人,正用瑶语唱着古老的歌谣,翻译说,唱的是“山是我们的骨,田是我们的肉,水是我们的血,不能丢”。
孙健端起米酒碗,跟老人碰了碰:“这歌谣,得一直唱下去。”
老人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年轻人不爱学喽,嫌土。你们来听,好,好。”
离开龙脊时,阿婆送了他们一小袋新米:“这米种是我奶奶选的,耐寒,还好吃。你们带到城里,煮的时候多放点水,能闻到山的味道。”
车往阳朔开时,梯田的轮廓渐渐淡了,山却越来越奇,像水墨画里被笔尖戳出的尖。孙健把新米倒进随身带的陶罐,罐子是从北辛遗址买的仿制品,陶壁上的篮纹里,仿佛能盛下龙脊的月光和稻香。
“去遇龙河看看吧,”扶苏望着窗外的山峰,“听说河边的古桥洞里,藏着唐宋时候的题字,是行船人留下的记号。”
孙健转动方向盘,车窗外的竹林又密了起来,阳光透过叶隙洒在米罐上,晃出细碎的光斑。他知道,遇龙河的古桥会有新的故事——或许是纤夫在桥洞刻下的里程,或许是诗人在石板上题的绝句,或许是瑶汉两族共修桥梁的碑记,但无论是什么,都将带着土地的温度,诉说着人如何与山水共生,如何把日子过成诗,刻进石里,唱进歌里,种进田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