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9章 一〇六七章 舌战群儒(1 / 2)
薄雾如纱,缠绕在湘水之滨。岳麓书院悠扬的钟声穿透晨霭,山道两旁,密密麻麻搭起了「护道义社」的简陋营棚。数千书生聚集于此,衣衫或褴褛或陈旧,却人人头缠白巾,手持「正統儒門、拒妖入侵」的素旗。他们或枕剑而卧,形如死士;或怀抱经卷,低声哽咽;每一张年轻的、苍老的脸上,都刻着「义愤」与「殉道」的悲壮虔诚。
白巾如雪,衣袂飘飘,汇聚成一片肃杀而绝望的浪潮,淹没了山门与讲堂之间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目光灼灼,等待的不是香火经文,而是那个传说中「颠倒乾坤、祸乱纲常」的巨妖——方梦华。
晨光刺破岳麓山头的薄雾,照亮书院廊檐下数千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卫道」烈焰的眼睛。长夜激辩未熄战意,他们攥紧拳头,准备迎接传闻中那个「日月金冠、黑羽披风」的魔教妖女。
然而,山道上缓缓行来的仪仗,却让所有怒骂卡在喉间——一列明军亲兵,未持寸铁,仅以整齐划一的肃穆军姿,护卫着一辆青纱辇车,沿着湿滑的山道缓缓而上。数千双眼睛死死盯住那车帘,屏息凝神,等待着「魔教妖女」现出狰狞原形。
车帘掀开。一只皂靴踏出,稳稳落在石阶上。紧接着,一个身影从容步出。深青儒袍,宽袖博带,织着古朴的云纹,腰束玉带,头戴束发冠——竟是依周制、合古礼的儒家祭服!
方梦华——明教教主、大明亲王总理大臣——今日竟以一身最正统的儒门礼服,登上了岳麓之巅!
山上瞬间炸开了锅!「她…她穿儒服?!亵渎!亵渎圣灵!」「沐猴而冠!女流之辈怎配祭孔?!」「惺惺作态!演戏!这是演戏!羞辱我儒门!」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山道掀翻。这身装扮,在他们眼中比明教圣姑羽衣、金陵首相朝服更具冲击力,更显讽刺——如同猢狲穿上了人的衣冠。
然而,亦有部分书生脸色微变,低声交头接耳:「她…她若穿官袍魔衣,我等正可痛斥其邪魔外道…可这身行头…」
「她是来…争儒门正统的?」有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打的是我们最熟悉的赛道…这擂台,我们接是不接?」
「她既登我儒坛,若今日不敢论道,反是我儒门之耻!」有人咬牙低吼。
方梦华无视山下的喧嚣,行至山门,整冠肃容,对着大成殿方向,依足古礼,一拜,再拜,三拜!动作沉稳,一丝不苟,礼仪圆备,无可挑剔。
礼毕,她抬首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山下数千张激愤的脸。
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掠过松涛的呜咽。
终于,一名面色铁青的中年书生越众而出,躬身行礼,声音却尖锐如刀:「吾等不敢拒于人情!然此岳麓书院,乃万世师表圣地!岂容你这等‘不洁之物’登堂入室?!堂上孔圣圣像,你一介女流,岂非亵渎神明?!」
「不洁之物!不洁之物!」山下群情激愤,声浪如潮,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方梦华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目光如冷电般锁定那书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喧嚣,带着一种柔中带刺的冰冷:「君言女阴不洁,试问——」她微微一顿,字字如钉:「你是哪个清洁之物生出來的?」
「哗——!」山下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那书生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梦华向前一步,气势陡增:「若女身为秽,则生你者亦秽;」再进一步,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若生你者皆秽,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她抬手,指向自己身上庄重的儒袍:「我今日,着周制礼服,行古礼拜先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而尔等,口口声声守礼卫道,开口便羞辱生养万民、孕育华夏的母体之源!敢问——此!谁为仁?!谁为礼?!」
「轰——!」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下!全场数千书生,脸色煞白,鸦雀无声!那句「你是哪个清潔之物生出來的?」如同最恶毒的回旋镖,精准无比地击碎了他们赖以立足的道德高地!那老书生浑身颤抖,指着方梦华,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发不出,竟气得直挺挺向后倒去,被旁人慌忙扶住。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排开人群,颤巍巍上前,声音带着最后的倔强:「祭孔者,须德配天地、才合礼轨!你,妄图以妖道夺正统,焉配主祀?!」
方梦华唇角微扬,展开手中一卷藏青绢册,朗声诵读,声震山野:「《史记·殷本纪》:‘武丁梦妇好而娶之。妇好能主祭、能帅军、能决政,是為商禮之存!’」她合上绢册,目光如电:「孔夫子所怀周礼,承自商风!何曾言女子不可主祭?《周礼》载六宫亦有内祭!孔子赞‘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尔等自诩儒门,不读三代古礼,莫非孔圣推崇的‘文’,在尔等眼中,皆是粪土?!」
她环视噤若寒蝉的人群,步步紧逼:「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在座诸君,尚精几何?可开得硬弓?驭得烈马?通晓乐理?精研算学?尔等连古礼都未通晓,又以何口舌斥我僭礼?!」
她指向自己,声音铿锵:「我方梦华,自江南起家,行医活人、理政治国、操舟跨海、制火器以御外侮,皆可自成一术!」目光如鞭,抽向山下:「尔等在此空谈卫道,可曾教得一户贫农识得自己姓名?这,便是尔等的礼乐教化?!」
引经据典,直指核心!不少书生面露愕然,交头接耳,气势为之一窒。
「强词夺理!」又一人跳起,矛头直指核心矛盾:「你口口声声援引古例,却行叛道逆理之事!昔日钟相在此推倒圣人、毁宗裂法,行那‘均田’妖政!你今日竟将其余孽所为称为‘仁政’?岂非自打耳光,自甘堕落?!」
方梦华立于坛上,身姿挺拔如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尔等可知?当日杨幺在此宣讲《义田策》时,台下坐满的,是平生第一次听懂圣贤言的无地佃农!他们所悟‘不患寡而患不均’——此句,正出自《论语·季氏篇》!是孔圣真言!」
她目光如电,直刺台下:「子曰:‘有教无类’!今日‘荆南大学’,广开山门,纳寒门子弟于野,正是践行圣训!尔等死守这方寸书院,将贫寒士子拒之门外,才是真正的——悖逆孔子!断绝文脉!」
诛心之问!直击要害!书生的阵脚开始混乱,反驳之声变得苍白无力,七嘴八舌难成章法。
方梦华乘胜追击,声音如洪钟大吕,震撼山岳:「尔等可知?!伪秦治下,袁州一县,识文断字者仅十二人!其中半数为街头算命的神棍巫汉!这便是尔等‘卫道’十年、念念不忘的‘正统’治下之果?若此便是尔等所卫之‘道’——」
她猛地顿住,一字一句,如同审判:「那此‘道’,早已在尔等袖手旁观、尸位素餐之中——腐朽殆尽!死于尔等之手!」
「轰!」如同惊雷劈在心头!许多书生脸色惨白,身形摇晃。
「自绍圣以来,三十二年!赣西未建一所义学!」方梦华的指控如同鞭子抽下,「诸位‘卫道君子’,可曾为奉新那十二个村庄里,眼巴巴望着书本的村童,开过一日蒙?授过一堂课?」
「尔等祖产千顷,坐享其成,却免赋税,避徭役!此等行径,可合《周礼》所载‘九一而助’之制?可对得起孔圣‘君子喻于义’之训?!」
一名老儒气得胡须乱颤,嘶声力竭:「钟相毁圣像!污圣殿!其行禽兽不如!安敢称仁?!」
「钟相推倒孔像,手段过激,确为不当。」方梦华冷冷承认,随即话锋如刀,「然他所倡《义田策》,令潭州‘荒地复垦、童蒙有学’!此等景象,比之伪秦治下‘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孰更近于孔圣所求之——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