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7章 一〇七五章 大楚何从(2 / 2)
杨幺沉默着,仿佛一座压抑的火山。他猛地端起面前的海碗,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碗底重重磕在粗糙的木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俚都晓得,」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七年前,我跟大姐结义。早在钟天王起事之前,我就曾在庐山问过她,两股同源的摩尼义军,能否合兵一处,共抗赵宋唦!」
「她当时……何解讲唦?」黄诚沉声问道,这是压在众人心头多年的疑问。
杨幺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冷笑,带着自嘲,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她讲,两家虽同根而生,但筋骨已异。大楚是营寨制,靠的是神谕天授、将军分野;而她那边,早就是军政分开,地方官吏治理民生。合则两伤,不如互相照应,守望相助。」
「哼!讲得好听,不就是看不上咱们咯套唦?」夏诚愤愤不平地嘟囔。
「那时候钟天王还在,我年轻气盛,只当她性子太过谨慎,冇往心里去。」杨幺摇摇头,目光投向帐外沉沉的夜色,「可如今看来……人家是早把路看清楚哒。投她……不是不行唦!」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喷薄而出,「但有些话,我憋哒七年!今日不讲出来,我杨幺死不瞑目唦!」
帐内气氛瞬间紧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杨幺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众人:「你们晓得啵,大姐打下潭州之后,搞么子哒?她冇杀那些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的狗屁士子!反而让他们继续在岳麓山讲学、考试!讲么子要‘融合本地文脉’,还把那些当初骂她是‘妖女’、‘贼寇’的酸腐书生,一个个收编进湘赣新设官府,当哒么子‘学政’、‘教谕’唦!」
帐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怒哼和咒骂。
「换做是我俚大楚?」全琮猛地一拍桌子,眼中杀机毕露,「咯些狗才,有一个算一个,早该人头挂满城头!连那破书院,都该一把火烧个干净唦!」
「烧哒又如何?」江观月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疲惫,她看向全琮,也看向杨幺,「烧哒书院,杀哒书生,就能改咯世道运转的根基啵?地主杀光哒,还会冒出新的豪强。能改勒一切的,不是血,而是根子上的规矩!是制度唦!她冇做出咱们梦想中那个‘是法平等’的光明天国,但她确实……在大宋崩毁的废墟上,撑起哒一个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新世道’唦。」
「那是富户的世道唦!」王春低声怒吼,满是不甘。
「总好过穷得易子而食、逼得百姓一次次造反,却又一次次……像我们咯样,血流干哒,地还是被夺回去的世道唦!勒就是败哒的代价!」于德明的声音冰冷如铁,戳破了最后的幻想。
「最可恨的是!」杨幺眼中怒火更炽,「她竟然认哒那些大地主的田契地权!讲么子要‘循序渐进’,搞么子‘改良税制’!我一听就炸哒唦!」他猛地站起身,指着帐外,仿佛指着那些看不见的仇敌,「当年在鼎州!几多兄弟就是死在那些地头蛇养的私兵刀下!他们的血还冇干透唦!结果她现在,倒给那些仇人发‘合法’的地契文书!咯算么子‘反宋’?咯他娘的和赵构有么子区别唦?!」
「咯还算哪门子的‘光明圣教’唦?!」申星压抑着声音怒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杨幺认!我今日是走投无路才想低头唦!」杨幺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但若不把咯些话讲出来,我怕我死后,灵魂都不得安宁唦!」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大明如今看起风光,可骨子里咧?那些江东明海商会的巨贾,早成哒内阁背后真正的金主唦!咱们摩尼教‘是法平等’的教义,他们还记得几分唦?明尊的光辉,还照得到那些在田里刨食的苦哈哈身上啵?!」
帐内气氛降至冰点,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新旧观念的碰撞,理想与现实的撕裂,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黄诚缓缓放下酒碗,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大楚举旗,本为均田活民;而今我们败哒,败的不只是兵马,更是我们当初的理想。若连低头求存都不敢,只困在咯水泊里,终有一日,我们咯点星火,连带着那些死去的兄弟,都会被彻底忘在湖底淤泥里唦!」
「我俚曾想证明,不靠地主老爷也能治理天下……可惜,我们冇得成功唦。」杜仙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失落。
「勒不是投降,是换条路走唦!」殷尚赤站了起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力,「我们不是去摇尾乞怜!是去一个还能容得下我们、还能让我们剩下咯点念想继续烧下去的地方——去那里,把咱们冇得搞完的事,换个法子,接着搞唦!」
杨幺久久无语,他仰起头,赤山寨粗陋的帐顶缝隙里,透进几点星光。篝火跳跃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隐约可见两道未干的泪痕蜿蜒而下。
这时,女将们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甄爱乡率先站起,铁甲铿锵。
「天王,您说得对,明国绝非净土,我们投奔方梦华,也不等于全盘接受她的一切。」她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有件事,我必须讲清楚:冇得受她影响,冇得明国规矩在前,天王您当年在钟天王时代,也不会真正重视并组建起大楚女军!我们咯些女人,恐怕早就死在乱军之中,或沦为……某些人的玩物哒唦!」她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男将,带着一丝凌厉,「而在明国女军,有编制!有军职!有尊严!咯是实实在在的!不是空话唦!」
「铁面王母」甄爱乡掷地有声。「金爪彩凤」龙倩涛、「鬼见愁」伊婳、「竹叶青」孟九娘等女将纷纷点头,眼中是同样的坚定。
「跟倒天王的大姐,至少不会再像在楚军时那样,永远只能守在帐外,等倒里面的人发号施令唦。」章瑶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更何况,那些岳麓书院的儒生,嘴巴再臭,可他们冇得本事也冇得胆子像以前的豪强那样,强抢民女,屠村灭户唦!」
「天王,您家错了。」一直沉默旁观的「焦面鬼」王信,此刻轻声开口,语出惊人,「如今的明国,掌舵的已不全是江东的老财哒。钟天王一系的蕲黄军团,已有代表进了国会的元老院唦!方首相新设哒‘农政部’,专门请哒咱们明教系的学者当顾问!她是在……缝补您当年冇得搞完的画卷唦!」
他看着杨幺,目光深邃:「您恨她不屠戮士绅,不烧毁书院。可您晓得啵?潭州岳麓山那些曾经骂过她的书生,如今都在埋头苦读,准备考明国的官职唦!她用考试、用规矩去收服他们,而不是用刀!勒板眼——您有啵?」
「大楚杀哒地主,但也断哒教化;您分哒田地,冇给百姓打开上升的梯子;您砸碎哒旧的门阀,冇建起新的秩序。明国……虽不够彻底,不够痛快,但她……在一步步地,把根扎下去唦。」王信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洞察。
黄诚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看向杨幺,眼中是复杂的情绪:「她……硬是比我们……看得更远唦。」
这番剖析,如同冰水浇在烈火上,让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蕲黄将领中,「八臂哪吒」柏坚也笑着补充:「莫光看我们好像‘向老财低哒头’,可小老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多哒唦。家家有余粮,税赋有定额,官府不敢乱来。明国再么样,也冇让地主回到过去那种无法无天的日子唦!」
「我们勒些从楚营出去的,看得更清白唦。。」柳林语气平和,带着过来人的通透,「大明的那套规矩,未必是咱们当初梦想的天堂,但确是勒乱世里……最不坏的选择哒。而咱们当初那条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已经冇得土哒唦。岳飞在岸上虎视眈眈,豪强在地头磨刀霍霍,再撑下去……只是把剩下的兄弟,白白送进勒洞庭湖喂鱼唦。」
长久的沉默,沉重得如同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
「那么……你们定哒唦?」杨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着锈铁,「我是大楚的天王……最后一次问你们:投……还是不投?」
「要投,有条件唦!」黄诚斩钉截铁。
钟子仪站起身,少年的脸庞带着超越年龄的坚毅,清晰地说道:
「第一,保全所有兄弟性命,允许我军整编入明军序列;
第二,鼎州、岳州两地,凡我大楚分给百姓之田,必须保住!绝不容豪强夺回!
第三,以赤山为基,建‘大楚义军纪念馆’,传我等抗争之志,警示后人!」
「勒三条,我殷尚赤豁出命去,也定要带到方首相面前唦!」殷尚赤霍然起身,声音不高,却如磐石落地。
「我等愿联名作保唦!」蕲黄众将齐声呼应,声震屋宇。
杨幺听罢,久久无言。他缓缓起身,走到大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布。帐外,夜色如墨,浩渺的洞庭湖水在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远处,有水鸟掠过水面,发出一声凄清的长鸣。
杨幺紧咬牙关,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的所有愤懑、不甘、屈辱与那最后一丝眷恋,都化作一声长啸——「吼——!!!」
啸声穿云裂石,在寂静的赤山寨上空久久回荡,惊起无数宿鸟!
啸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杨幺猛地转身,回到帐中。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注视下,他一把扯开身上那件象征天王权柄、却早已黯淡无光的黄袍!
黄袍委顿于地,如同褪下了一张沉重的皮囊。露出的,是里面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布衣!衬得他身形更加瘦削,却也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与……轻松?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去、面向未知的坚定:「我杨太,若投明,不为封侯拜将,不为苟且偷安!」
他顿了顿,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一字一顿:「只求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那‘人冇得饥寒号泣,地冇得豪强霸凌’咯光明世界,不再是梦唦!」
「今日之降,非为灭志!是为——延火!」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甄爱乡、龙倩涛等女将,看向殷尚赤、常况等蕲黄旧部:「若大姐……还肯收留我咯个不成器的三弟……今夜之后,我等兄弟姐妹,便以明臣之身,再战咯浑浊世道唦!只求——莫让那些为我俚、为咯理想流干哒血的兄弟……被世人忘记得一干二净唦!」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宣告:「大楚七十二将残部——!」
他的目光扫过黄诚、夏诚、李合戎、陈钦……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愿随我……再走一程路咯——!」
「吼——!!!」三十五条好汉,连同钟子仪,齐声怒吼,声浪几乎掀翻帐顶!那吼声里,有悲壮,有不甘,更有一种放下枷锁、向死而生的决绝!
「再走一程路——!!!」那最后的一程路,是埋葬旧梦的坟茔,还是点燃新火的起点?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身披麻衣的杨太,已率先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