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7章 一〇七五章 大楚何从(1 / 2)
洞庭湖的浩渺烟波在暮色中沉静下来,赤山寨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湖心。晚霞的余烬染红了水面,映照着寨中尚未散尽的点点营火,与白日血战的硝烟一同沉淀。风声掠过芦苇荡,带来远方隐约的号角残响,提醒着人们白日那场惊天逆转的惨烈。
然而此刻的赤山寨内,却非战鼓催征,而是久违的、带着劫后余生复杂滋味的喧嚣。大楚残军与千里驰援的蕲黄军团胜利会师,一场盛大的夜宴正在寨中铺开。
三十六条响当当的好汉齐聚一堂,气氛浓烈得如同十几年前钟相初聚义!
大楚残存的十九位脊梁:「大圣天王」杨幺、「小义公」钟子仪、「火须翁」黄诚、「亢金龙」夏诚、「柳土獐」李合戎、「紫翼鹰」陈钦、「鬼面猴」师雨、「千面神」杜仙、「火流星」勾炎、「金壳玉龟」全琮、「病鳟鱼」王春、「拔剑鬼」申星、「喧天闹」向雷、「铁面王母」甄爱乡、「金爪彩凤」龙倩涛、「鬼见愁」伊嫿、「竹叶青」孟九娘、「赛吕母」江观月、「青鸾」章瑶。
昔日钟相麾下,如今已改编为明国蕲黄军团的江北老兄弟:「活神仙」贺云龙、「钻心虫」殷尚赤、「马上娇」屠俏、「鬼算计」常况、「探骊龙」朱润、「赛卢医」郭凡、「八臂哪吒」柏坚、「锦毛犬」骆敬德、「焦面鬼」王信、「飞过海」腾云、「花斑豹」柳林、「一刀锻」段忠、「书记手」章文用、「青竹蛇」殳动、「铁鹞子」于德明、「铁蛀虫」丁谦。
粗木长案,大碗烈酒,烤得焦香的山猪肉,热气腾腾的湖鱼汤。粗犷的器皿盛着浓烈的豪情,也盛着挥之不去的血痕与迷茫。
「来——!」须发皆张的「火须翁」黄诚率先起身,声如洪钟,压下满堂喧哗,「今日硬是霸蛮从社木寨咯个铁桶桶里杀出条血路,全靠蕲黄拐子们舍生忘死!冇得屠俏妹子带火铳队凿开血路!常况拐子布疑兵!朱润拐子侧翼策应!我们几个老骨头早就喂鱼哒!咯一碗——敬救命恩!敬兄弟义!干噻!」
「讲胃口唦!」殷尚赤咧嘴大笑,缺了的门牙更添几分悍野,「骨头缝里刻的还是大楚的印记!当年跟钟老天王钻林子,今日又看到义公侄伢……老子勒双手杀人的手都抖嚯!勒碗酒——喝得虚浮!喝得值!」
「哈哈哈!干!」哄堂大笑,粗瓷碗重重相撞,酒液四溅。师雨与申星碰杯,笑声中难掩鬓角新添的刀疤。龙倩涛与伊婳并肩而坐,一个艳若桃李,一个冷若冰霜,甲胄未卸,眼中杀机未散,却也融入了这难得的暖意。孟九娘与江观月相视一笑,眼中皆是沧桑:「赤山聚义,硬是像昨日一样……就是,人……唉,人是不全哒咧……」
「人冇得那多,魂还在噻!」夏诚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声音沉郁如铁,「今日喝的,不是酒,是血!是咯个世道欠我们的债!硬是不甘心!」
「夏大哥讲得对唦!」章文用推了推眼镜,书生气的脸上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峻,「当年在义军帐里写写画画,满纸都是‘为生民立命’!后来才搞清白,字写得几漂亮,冇得刀把子硬!勒几年在荆楚拼命,图么子?不就图一个明白——咯天下,到底该哪个讲了算?!如今……总算看到点不一样的亮光,不再是那帮老朽抱着祖宗牌位压死人的世道唦!」
「可你们……如今到底算明军哒啵?」王春闷闷地灌了口酒,眉头紧锁,疑虑深重。
「是明军唦!」丁谦把酒碗往桌上一顿,斩钉截铁,「我们冇得忘记是哪个给饭恰、给药治伤、给盔甲护身!在蕲黄,咱们认得字,懂规矩!种田的兄弟冇得被豪强剥皮抽筋,当兵的兄弟有饷银、有医官、有盼头!你问我是不是明军?老子告诉你:老子不是给哪个皇帝当狗!老子是为自己、为兄弟们、为天下穷苦人——讨一条活路!明国,给勒条路!」
「讲得好!」伊婳凤目一挑,玉指轻弹腰间刀柄,发出清越之音,「老娘管他哪个坐龙椅!只问勒把刀砍出去,是为哪个!为兄弟、为百姓,那就是正道唦!」
年轻的钟子仪坐于上首,沉默地看着满堂喧嚣,目光最终落在杨幺身上,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重:「杨叔,我记得爹爹常讲——义军聚散,凭的是一口气、一个信。咯些人……还信你啵?还信大楚啵?」
杨幺缓缓起身。昔日华丽的天王黄袍早已褪去珠翠,只余一条染血的汗巾束发。接连的败退,磨平了少年的桀骜,只留下刻骨的疲惫与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信不信我……不由我讲哒算唦。」他目光扫过殷尚赤等人,带着一丝复杂,「他们如今信的,是另一个活法。一个能读书、能种地、能做官、能吃饱饭的世道……咯,不是我杨幺给得起哒。」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但我还能打噻!我还能守住咯赤山!守住洞庭三百里水路!你们——想走,我不拦!想留,想打——我杨幺,就再把咯杆破旗扛起来!我不是圣人!我就是个……晓得自家膝盖弯不下去的莽夫唦!」
「殳动!」他目光如炬,盯住那位沉默的老将。
殳动抬起眼,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咧嘴一笑,露出残缺的牙齿:「你肯扛旗,老子勒把老骨头里的最后一点力气,再借你用一回!蕲黄十八寨的兄弟,冇得一个怕死!但要死,也要死出个响动!死出个板眼唦!」
「诺——!!!」三十五条汉子齐声应和,声震屋瓦,酒碗高举,如同举起了最后一丝不灭的火焰!
酒过三巡,喧闹稍歇。真正的抉择时刻,降临了。
「天王,」军师黄诚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眼下咯局面,硬是冇得法瞒。我们还有三万人马,鼎州、岳州两座城,看起还能打一打。但……」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再跟岳飞在岸上硬拼,结局只有两个——死光光,或……跪倒投降唦。」
李合戎冷哼一声,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岳鹏举的本事老子领教过!打不赢是真!可老天爷未必总帮他唦!只要在水上,咱们就还有手脚动!他的水军,今日不也被我们啃掉一大块肉噻?」
「再拖三个月,拖得出一个未来啵?」龙倩涛秀眉紧蹙,声音清冷,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领,「澧州的消息还不够明白啵?地主豪强又回来哒,百姓分到手的田契成废纸哒!我们大楚的‘均田地’……守不住哒唦!」
勾炎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最后的幻想:「莫讲未来,眼下连百姓都不敢回来种田哒!我们的‘均田’,早就是账本上一行行冰冷的、冇得人认的字!空谈唦!」
「现实就是咯样残酷唦。」黄诚捻着胡须,语气沉重如铅,「岳飞虽退,蜀宋撑腰的豪强又回乡哒。那些我们亲手分下去、沾着弟兄们热血的田契,被蜀宋官府讲是‘匪产’,百姓拿它去讲理,换来的是鞭子枷锁!在岸上,我们不光输给岳飞的兵锋,更输给那搞哒千年的……吃人规矩唦!」
李合戎狠狠灌下一碗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如同血泪:「他娘咯!要是眼睁睁看那些田,一块块被地主老财夺回去……我俚勒仗,算是白打哒!弟兄们的血,白流哒唦!」
「湖里还站得住脚唦。」师雨沉声道,「但讲穿哒,不过又是做回水寇。咱们提脑壳造反,未必就为落草为寇,苟延残喘一世啵?」
「大楚举旗,为的是推翻豪强,让种田的有自家田!」钟子仪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澈,却字字千钧,「可澧州的现实告诉我们,勒条路……我们冇得走通。分下去的地,正在被夺回。连战死兄弟的堂客,都被当‘盗耕’抓去问罪……咯就是我们败哒,百姓要付出的代价唦。」
「咯就是败哒的代价唦!」李合戎一拳砸在桌上,碗碟跳动,「只恨……只恨咱们打不赢岳飞唦!」
「不!是恨咱们当初……只砸碎哒坛坛罐罐,冇建起新房子唦!」向雷,这位摆弄火器的汉子,眼中闪烁着痛苦与清醒,「我从益阳带出来两百个玩火器的好手,如今活的不到五十!哪个还愿意跟咱们,困在咯水泊里,一年,两年……最后像野狗一样死得无声无息?咱们就算死守洞庭,结局不过是一群等死的水贼唦!」
「那你是想投降岳飞啵?」甄爱乡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向雷。
「投岳飞?」陈钦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社木寨一战,他虽败,但军阵不乱,调度有方,是个狠角色唦!勒种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再说,咱手上沾哒几多岳家军的血?打哒他几多兄弟?他会容我俚?做梦唦!」
「那就是……投方梦华哒啵?」杜仙的声音阴测测地响起,在寂静的大帐中格外刺耳。
「是归顺……大明。」黄诚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瞬间激起千层浪!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殷尚赤等蕲黄将领身上。
殷尚赤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疑惑、或愤怒、或不甘的脸庞,仿佛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好!那老子问问你们——在你们眼里,我大明国,到底是个么板眼?」
「以前以为是商贾弄权的地方。」夏诚冷哼一声,「如今看来,若真能让百姓有条活路,倒也不算坏唦。」
「你俚在蕲黄……真的过得比以前好啵?」师雨的语气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赛卢医」郭凡拍了拍膝盖,苦笑中带着一丝自豪:「别的虚的不谈。在蕲黄寨子里,伢生病夭折的少哒,生吖难产的堂客能平安生下来哒……勒不是我郭凡一个人医术高明,是那边有了管用的规矩,有药,有稳婆,有照应!勒就是明国唦!」
「飞过海」腾云嘿嘿一笑,带着点得意:「老子现在在蕲黄兵团里,是正儿八经的骑兵师上校团长!有饷银,有军籍!只要你守规矩,有本事,明国不看出身,给你位置!」
骆敬德也沉声道:「咱们一路过来,潭州乡里么景象?新政推行,租税有度,当官的还算清白,百姓脸上有活气,冇得大股流民!勒,你我都亲眼所见,冇得法否认唦!」
「马上娇」屠俏放下酒杯,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讲句掏心窝子的话唦!大明虽不是么都好,但至少田税清白,明明白白,护小农唦!咱们都是苦出身,去大明治下的乡里瞄哈就晓得,那里的百姓过的么日子!不用卖儿卖女交租,不用跪倒给地主磕头求活命!实话实讲——比咱们大楚顶盛时还强些唦!」
「说到底,咱们当年提脑壳造反,图的不是勒些唦?」「鬼算计」常况笑得意味深长,「如今有人用别的法子,把勒条路走通哒,咱们非要抱着自家那套撞得头破血流才算英雄?搞么斯名堂咧?」
钟子仪目光灼灼:「可你俚既然已归明国,何解还要冒死来赤山接应我俚咧?」
「探骊龙」朱润一掌拍在案上,声震屋宇:「方首相有令唦!赤山勒一战,若能劝得义军兄弟归顺,功劳天大,比斩将夺旗还狠!我们来,不是抓俘虏,是救兄弟唦!归了大明,凭各位的本事,个个都能在军中谋得实职!女将更能入明国女军部,正副将级的位子都空倒唦!」
段忠接口道,语气诚恳:「在蕲黄,咱们活得比以前像个人样唦。打仗受伤有军医治,月月有饷银,手里有犀利的火器!更要紧的是——不再是只晓得杀人的刀,还能去学堂认字,受训,凭本事考个官做!勒才是真正的‘学而优则仕’唦!有奔头!」
黄诚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精光闪烁,终于抛出了那个直指核心的问题:「我俚……是为心中的‘道’而战。如今,勒‘道’……硬是走不通哒。除开身边咯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我们还剩么子唦?」
「只剩兄弟哒唦!」龙倩涛接口道,声音带着一丝悲凉,「可兄弟的命……不能白白耗死在勒片孤湖里唦!」
钟子仪闭上双眼,仿佛在倾听父王的在天之灵,良久,缓缓睁开,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若爹爹还在,恐怕也会做咯个选择。若明国能容我大楚旧部,在规矩里存身,不灭其志,不辱其心……咯何尝不是另一种……‘复国’唦?」
「可明国收拢人心之术太厉害哒!」孟九娘声音冰冷,带着警惕,「先给你田种,再让你选个小官做,最后让你以为自家当家作主哒,其实被管得服服帖帖唦!」
「那也总好过死得无声无息,连个名字都留不下唦!」常况淡然一笑,眼中却透着智慧的光芒,「活倒,就还有讲话的机会!哪怕是从‘贼将’变成‘农政顾问’、‘税务官’、‘地方法官’——只要还能站到那个位置上,替百姓讲句话,那就是我们赢了一程唦!」
帐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粗重的呼吸声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