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9章 一〇九七章 景教汪古(1 / 1)
天会十一年二月初五,察哈尔草原上,寒风依旧如剔骨钢刀。薄雾笼罩下,初生的嫩绿若隐若现,脆弱得如同幻梦。马尔科·波罗里奥裹紧从高昌换来的厚重羊毛披风,火焰般的红发在风中凌乱飞舞。那本饱经风霜的羊皮笔记边缘已磨得毛糙,每一行炭笔记录,都浸透了戈壁黄沙与雪山冰寒。身后,术律平与五千蒙古骑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北方地平线。前方,金国正红旗巡骑扬起的烟尘,如同低垂的不祥幕布,宣告着他已孤身踏入猛虎的疆域。他深吸一口混杂着草芽清冽与未知恐惧的空气,牵起两匹驮载地图与仪器的骆驼,踏上了通往金国心脏——燕京的凶险迷途。
漠南草原的春风带着微弱的暖意,野草倔强地钻出冻土。然而,马尔科·波罗里奥的心却如坠冰窟。金国正红旗巡骑的烟尘如同跗骨之蛆,始终在地平线上若即若离。他独自跋涉于空旷得令人心悸的草原,披风上烙满戈壁印记,手中紧攥着笔记与炭笔,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记录着从西辽铁蹄到金国阴影下的每一寸风土变迁。巡骑鹰视狼顾的目光,沿途触目惊心的西辽劫掠痕迹——焚毁的旗庄、散落的箭矢、空荡的畜栏——无不昭示着这条东行之路,步步杀机。
察哈尔草原的夜色浓稠如墨。马尔科·波罗里奥匍匐在几座低矮的土坡后,心脏狂跳,竭力躲避着金国巡骑火把鬼眼般的扫视。战马的喷鼻声、铁甲的铿锵摩擦近在咫尺!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深深埋入枯草丛,耳中只剩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凄厉的风声,以及远处孤狼毛骨悚然的嗥叫。他在笔记中颤抖刻下:「漠南春草初萌,生机微露。然金兵巡骑如秃鹫盘旋,利爪森然,步步…皆死生之界。」
借着惨淡月色,他如幽灵般向南潜行。沿途,昔日金国屯田的旗庄尽成废墟。断壁残垣在月下投下狰狞暗影,焦黑的房梁如巨兽骸骨,散落的锈蚀箭镞无声诉说着鞑靼骑兵洗劫的疯狂。契丹奴隶已被西辽“解救”西迁,唯余掏空的粮仓与弥漫死亡气息的废弃牛羊圈。马尔科·波罗里奥在一堆瓦砾中摸到一枚冰冷的铜钱,月光下,“天会通宝”字迹清晰。他摩挲着钱币,低语如风:「金国…外强如铁甲巨兽,内里…已被西辽掏空了根基。」
天明时分,他闯入一片无垠荒漠。风沙骤然狂暴,烈日灼烤大地,蒸腾的热浪扭曲视线。焦渴与疲惫如潮水将他淹没。踉跄寻找水源,最终眼前一黑,栽倒在滚烫黄沙中。珍贵的羊皮地图散落,炭笔断成两截,笔记上最后一行字迹模糊而绝望:「漠南荒沙…死神之喉…生机…何在……」
正午的毒日头下,马尔科·波罗里奥被沉闷的马蹄声惊醒。模糊视线中,一群牧民围拢过来。领头的老者塔拉,面孔刻满风霜,颧骨高耸,眼神却质朴如清泉。他身披厚重羊皮袄,胸前一枚磨损的景教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烁。塔拉蹲下身,递过皮囊,清冽的羊奶如甘霖注入马尔科·波罗里奥干裂的喉咙。
「红毛的泰西人?」塔拉用浓重蒙古口音的突厥语问道,目光死死盯住马尔科·波罗里奥的红发与蓝眼,惊疑不定,「你…你像极了我们帐中供奉的圣像…那受苦的耶稣!」
马尔科·波罗里奥挣扎坐起,喘息道:「我…自极西的欧罗巴来…穿越喀喇契丹…只为寻那通往‘明国’的商路…」他指向散落的地图,「我名马尔科·波罗里奥,奉我主鲁杰罗二世之命东行。」
汪古部牧民们顿时哗然!这个世代游牧、名义上臣服金国、负责监视蒙古与西辽的部落,早年深受景教传教士影响。虽未全弃萨满旧俗,但对「泰西来客」怀有近乎神谕般的敬畏。塔拉将马尔科·波罗里奥带回温暖毡帐,奉上油亮烤羊腿与辛辣马奶酒。当马尔科·波罗里奥看到帐中那幅颜色剥落、却清晰描绘着红发蓝眼受难者形象的景教圣像时,一切了然。牧民们争相献上厚实毛毡与风干肉条,视他为「神使」降临。老妇人匍匐在地,额头触其靴尖,用蒙古语喃喃祈求庇佑。
夜色深沉,篝火跳跃。塔拉与牧民们围住马尔科·波罗里奥,急切询问西方消息,尤其是那场震动草原的卡特万之战。马尔科·波罗里奥用突厥语描述:「契丹可汗耶律大石,统帅铁骑与喷吐雷霆之火器,三十一万回回大军灰飞烟灭,桑贾尔汗的尸骨堆成了山!双头狼旗所向,新的草原霸业…已然铸成!」牧民们发出敬畏的惊叹。
塔拉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神使啊…多年前,我们汪古部许多亲人,被西辽的鞑靼骑兵掳走…至今杳无音信。他们…可还活着?过得如何?」
马尔科·波罗里奥沉默片刻,选择相对温和的回答:「西辽视东方同源之民为珍宝。契丹、蒙古、汪古人,皆为其存续根基。被带走的乡亲,多编入军中,或牧马于辽阔草原,或戍守撒马尔罕雄城。衣食…应是无忧。只是…」他斟酌着,「那份草原上无拘的自由…或许难寻了。」
塔拉长叹,浑浊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大辽西迁…果真成了参天大树。我们困在这金狗的牢笼里…只愿远方的亲人…平安就好。」马尔科·波罗里奥在笔记中沉重记录:「汪古部,景教十字与萨满鼓声共存。误认吾为神使,虔诚如奉神明。然女真铁蹄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这片虔诚的绿洲。」
马尔科·波罗里奥的存在,如巨石投入死水潭。汪古部来了个「红发耶稣使者」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这离奇传闻,不出三日便传入金国秘密耳目——黏竿处的耳中。一个红发泰西人,自敌国西辽而来,通晓汉话,形似景教圣像!重重疑点,足以震动金国高层。第三日拂晓,蹄声如雷,大地震颤!金国正红旗猛安详稳兀颜术列速率五百铁骑,如一张死亡的铁网,将汪古部牧场团团围住!
火把光芒撕裂黎明前的黑暗,铁甲反射着冰冷寒光。塔拉与牧民们手持简陋长矛和牧杖,螳臂当车般死死护在马尔科·波罗里奥身前,嘶声怒吼:「此乃耶稣使者!金狗!休得亵渎神明!」马背上的兀颜术列速,面容冷硬如岩石,发出不屑嗤笑:「红毛番鬼!潜行入我大金疆土,定是突厥细作!拿下!」
绝望的牧民们爆发出最后的勇气,挥舞牧杖,嚎叫着冲向全副武装的金兵,试图为马尔科·波罗里奥撕开生路。塔拉一矛刺中一名金兵战马,却被侧面劈来的长刀狠狠砍中肩胛,鲜血瞬间染红脚下草地!马尔科·波罗里奥目睹这惨烈牺牲,心如刀绞,挣脱搀扶,大步向前,用尽全力高喊:「住手!我随你们走!不要再为我流一滴血!」
牧民们的动作僵住了,悲愤的泪水无声流淌。马尔科·波罗里奥将最重要的羊皮地图塞进披风最深处,坦然走向金兵,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清晰:「我名马尔科·波罗里奥!自西辽而来,非是细作,乃欧罗巴寻求商路之旅人!」
兀颜术列速眯起鹰隼般的眼,仔细打量着这个口操流利燕京汉话的红发怪人,惊疑不定:「红毛番鬼,通我汉话,又自敌国来…必有诡谲!押回燕京,交由兀室林牙(完颜希尹)大人亲自勘问!」金兵如狼似虎扑上,用粗糙绳索捆住马尔科·波罗里奥双手,粗暴地将他掼上战马。他最后回望,塔拉倒在血泊中,紧握着胸前景教十字,嘴唇翕动,无声祝福:「神使…愿长生天…护佑你…」牧民的哭声与金兵马蹄声混杂,渐被寒风吹散。马尔科·波罗里奥在心中立誓:「汪古部恩义,重于金山!此血债…他日必偿!金国之途,纵是龙潭虎穴,吾往矣!」
简陋军帐内,炭盆驱不散北地的寒意。兀颜术列速大马金刀坐于铺狼皮的胡床上,手中盘玩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狼牙念珠,目光如钩,审视着被押进来的马尔科·波罗里奥。
「红毛番,」他声音带着草原首领的粗粝与不容置疑,「从西辽那头狼窝里爬出来,胆子不小。说吧,钻到我大金的地界,想干什么?」他刻意用了「钻」字,轻蔑之意尽显。
马尔科·波罗里奥强忍手腕绳索勒出的疼痛,恭敬行礼,操着夹杂突厥语调的生硬汉话回答:「尊贵的兀颜详稳,吾乃威尼斯商贾,马尔科·波罗里奥。奉我主西西里王鲁杰罗二世之命,探寻通往东方‘明国’的黄金商路。途经贵部宝地,只为借道通行,补充食水。愿奉上波斯银币与高昌特酿葡萄酒,以表敬意。」他示意士兵取来包裹,小心捧出两瓶密封细颈陶瓶,瓶身繁复的回鹘葡萄藤纹饰在炭火映照下流转神秘光泽。
兀颜术列速眼中精光一闪,接过酒瓶,拔开木塞深嗅,浓郁酒香让他紧绷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明蛮子?」他冷哼,将酒瓶置于案上,「那可是咱大金不共戴天的死敌!你这红毛番,挑的可不是好时候。」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马尔科·波罗里奥身后的骆驼行囊,「想走商路?行!得按大金的规矩办。留下…三成货物,本官准你过境。」
马尔科·波罗里奥心头一沉,这三成货物极可能囊括他视若性命的地图与仪器。但人在刀俎之下,只得咬牙应承。他交出一袋沉甸甸的波斯银币和几匹光泽柔润的粟特丝绸。换来的,是三天有限的食宿,以及一队由汪古部小头目谋克「押送」的所谓向导。
夜里,毡帐外篝火噼啪,幸存的汪古部牧民围坐饮酒,低沉的牧歌在寒风中飘荡,浸满了苦涩。马尔科·波罗里奥侧耳倾听,断断续续的抱怨随风入帐:「…羊群交了一半…儿子被拉去修那见鬼的界壕…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一个醉醺醺的老牧民,含糊咒骂,声音里满是绝望。马尔科·波罗里奥借着炭盆微光,在笔记角落刻下:「汪古部,草原雄鹰,折翼于金国狼旗。面似恭顺,心藏怨毒。金廷赋税如铁枷,征役如抽髓…怨毒在冰层下积蓄,恐酿滔天之变。」他合上笔记,望向帐外沉沉夜色,燕京之路,依旧笼罩在无边的迷雾与杀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