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7章 一一五五章 襄阳祭(1 / 2)
襄阳城头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胜利后的奇异寂静。岳飞立马于刚刚插上「岳」字大旗的城楼,俯瞰着这座终于光复的雄城。汉水在城外奔流,阳光照在将士们染血的明光铠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岳云快步登上城楼,脸上带着一丝忧虑,低声道:「父帅,初步清点,襄阳和随州两仗我军伤亡虽远小于郢州之战,但……亦不下两千之数。尤其是牛伯父冲阵时,折损了不少骑兵弟兄。」
岳飞微微颔首,这在他预料之中。即便装备精良,战场终究是绞肉机。他更关心的是下一步。
「襄阳府库如何?粮草军械可还充足?」
「禀父帅,徐文逃得匆忙,府库大致完好。缴获粮草颇丰,足以支撑我军数月之用。军械……多为伪齐旧制,不及我军,但亦堪用。另发现大量打造器械的物料。」岳云回禀道。
「好。」岳飞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传令各部,抓紧休整,修复城防。同时,多派斥候,向北、向东侦察,探明伪齐援军动向,尤其是新野、唐州、邓州方向!」
「父帅是担心徐文卷土重来?还是……」岳云有些疑惑。按常理,新败之敌,短期内应无力反扑。
岳飞摇头,目光深邃:「徐文新败,不足为虑。我担心的是……金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襄阳重地,伪齐失之,金人绝不会坐视不理。恐其不日便会派遣真虏精锐南下。我军虽连胜,然连番征战,士卒疲敝,亟需休整补充。接下来,恐才是真正的硬仗。」
众将闻言,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之色。他们想起了郢州城下京超的悍勇,若来的是一整支女真铁骑……
数日后中军大帐内,岳飞眉宇间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沉的忧虑。案头堆叠的军报中,一份来自东北方向的密报,已被反复翻阅,边角起毛。
帐帘猛地被掀开,牛皋、张宪、王贵等一众将领见主帅神色凝重,顿时收敛了笑容。
岳飞缓缓抬起头,将手中那份染着血渍与泪痕的密报推向案前。他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
张宪最先拿起,目光扫过,脸色骤然剧变,失声低呼:「应天……陷落了?!」
帐中瞬间死寂。所有将领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薄薄的纸片上。
牛皋一把抢过,他识字不多,但「城破」、「殉国」、「赵立」、「凌唐佐」这几个刺眼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目赤红。
「怎会……怎会如此?!」牛皋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应天苦守了七年!七年啊!赵镇抚他……楚州那般绝境都挺过来了!还有凌知府,那些士子……」
密报详述了城破最后的惨烈:凌唐佐怀抱哲宗铜印,率应天书院残存士子及军民于府衙自焚,宁死不降;赵立于城头遭「牛皮炮」轰击,天灵塌陷,犹自拄枪而立,身躯不倒;城中巷战直至最后一息,血流漂杵……
更有一则传闻,在城破前几日的苦战中,赵立曾凭非人神力,举起城头重达六百斤的告天铜鼎,掷入城下敌群,碾杀百余人,唱响了一曲震惊敌我的绝唱。
「啪!」一只粗瓷茶碗被岳飞生生捏碎,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涔涔而下,他却浑然未觉。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看见那座屹立淮北七年、让金齐寝食难安的北宋孤城,最终在血火中倾塌的景象。
他看见了凌唐佐,那位文弱却铁骨的知府,最终以书生之躯,殉了社稷山河。他更看见了赵立。
「掷鼎…掷鼎…」岳飞喃喃重复着,眼中竟闪过一丝武人间的激赏与无比深切的遗憾,「恨不能亲眼一见!恨不能…与君阵前并辔,痛饮杀贼!」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帐中诸将,痛心疾首:「尔等可知!赵镇抚之勇,冠绝大宋!杨再兴尔等皆知吧?其勇如何?」
众将皆点头,杨再兴之猛,岳家军无人不晓。
「可知赵镇抚,曾在板渚会盟后切磋,只二十合力压再兴!」岳飞此言一出,帐中皆惊,牛皋更是瞪大了眼睛。他们皆知赵立能战,却不知其猛至斯!
岳飞的遗憾如江水决堤:「岳某常思,待北伐功成,天下稍定,定要寻赵镇抚,切磋武艺,畅谈兵法…而今…天人永隔!此恨何极!」
「传令……」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全军缟素,设祭坛。」
是夜,襄阳城外,汉水之滨。一座简易却庄重的祭坛垒起。
岳家军众将,自岳飞以下,皆白衣素甲,肃穆而立。祭台上,供奉着「大宋南京应天府留守凌公唐佐」、「大宋淮南东路镇抚使赵公立」及应天书院殉国将士士子的灵位。
岳飞亲执三炷高香,焚于坛前,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悲痛与敬意交织。
「凌公,赵公,诸位忠烈英灵在上!」岳飞声如金石,掷地有声,「飞,远在荆襄,未能及时赴援,痛彻心扉!然公等死守孤城七载,力抗胡虏,宁死不屈,气贯长虹,足昭日月!飞,誓率汉家儿郎,光复旧疆,驱除鞑虏,以慰公等在天之灵!此誓,天地共鉴!」
他俯身,深深三拜。身后众将齐刷刷跪倒,甲叶轰鸣,悲声震野:「慰我英灵!光复旧疆!」
祭奠完毕,众将心情沉重,陆续散去。唯独岳飞,独立江边,望着滔滔汉水东流,久久不语。
张宪默默陪在一旁,递过一囊酒。岳飞接过,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入喉,却化不开满腔复杂的愁绪。
「鹏举兄,还在想赵镇抚之事?」张宪轻声问。
岳飞默然点头,又饮一口,方才叹道:「赵立……真虎将也。昔年闻其守楚州,以数千疲卒抗金虏十万,阵斩敌酋,威震淮东。吾常思,天下骁勇如彼者,能有几人?私心甚想,待天下稍定,必寻机与之切磋武艺,纵败亦快事一件……」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无尽的遗憾与惋惜:「听闻其能二十合后力压再兴兄弟……而某昔日与再兴切磋,往往百招之外方见胜负,略逊半分。若能与赵镇抚这等猛人放手一搏,当是何等痛快!可惜,天不假年,竟永失此机……赵镇抚殉国,可见战况之烈…不知再兴兄弟…如今何在?」他看向张宪,「可有杨再兴的消息?」
张宪摇头:「探报混乱,只知城破时极其混乱,杨将军似在城南力战,其后便无确切音讯…未见其殉国之说。」
岳飞闻言,眉头紧锁。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以杨再兴的武艺,若一心突围,未必不能杀出重围。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性如烈火、勇冠三军的同乡猛将的身影,心中默默祝祷:「再兴…定要平安无事。」
旋即,他想到商丘东南方向…那是明国的势力范围。若再兴真能突围,能得到接应的,恐怕也只有…
他沉默片刻,语气变得有些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东线……有明军活动。若再兴真能突围,得到接应,多半……是投了方师妹麾下吧。」
「方师妹」三个字出口,岳飞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那个曾是同门,志趣相投,甚至彼此暗自欣赏的红颜知己,如今却已是另一方强盛势力的领袖。她的明国,强得不可思议,火器之利,新政之效,已非旧宋所能及。伪齐确如秋后蚂蚱,没几天可蹦跶了,扫平中原,看似指日可待。可是然后呢?
「日后……若真能北定中原,会师开封……」岳飞望着江心月影,又猛灌了一口酒,苦涩一笑,「我与她,又当如何?刀兵相见么?还是……」